抚仙湖
飞机落地之前，我竟然不知道是要去抚仙湖。
我以为是去昆明。从前读书看到西南联大那一段历史，不知道谁写的，我总以为是要去鲜花作门、小桥流水的城市。树木被连绵不绝的雨水滋养地像新生一样，空气湿润，泥土里长出菌子和蝴蝶，姑娘们戴着闪闪发光的银头饰和花纹繁复的手镯，这是我想象中的云南。
机场有人穿短袖，有人穿薄羽绒，我们取了车往抚仙湖去，窗外绿草如茵、水气氤氲的春天景象，叫人想起“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这样的诗句来。即使在福建，也有了初秋的萧瑟。路过一个加油站，进到便利店里买水，听得几个司机操着生硬的普通话说要加油，一字一顿的，倒让我生出一种人在异乡的感觉来。
道路两边山脉延绵，不似东南丘陵的温柔，而是山丘之上又陡然升起一面陡峭的岩壁，秀美之中再升险峻，大团大团的云气凝聚在半山。暮色像是从延绵山脉、幽蓝湖水里滋长出来，顺着云团一路漫上去，天幕恢弘而低垂，柔顺地像要盖到人身上来。
暮色里，沿着湖水开了很远的路，路上几乎没有人烟，像是要去一个与世隔绝的无人的所在。
我忽然想起来，从前看盗墓笔记里也写了一个湖，写了张家古楼埋藏在一个湖底下，是不是就是这个湖？后来知道这座湖底的确有一座西汉的古城，因为地壳变动，一夜之间沉到湖底了。
或者写小说的人，也来过这里，得到了一些灵感，写到小说里头去。那些写小说、拍电影的人，有这些好处，可以把自己的偏好、所见识的美好隐匿在他们的作品里去，像把宝物放进盒子里保存起来，别人只能领受却不能更改。
这样阴阴郁郁的天，这样成团的迷云，这样少的人烟，这样经久的岁月，我在想抚仙湖这个名字的来由，是不是从前有人以为这是仙人居住的秘境，来到此处寻求长生的方法，像李白诗里说：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人总是愿意相信一些飘渺的又美好的事，眼见不着，但是心里有就可以。
落榻的酒店，露台宽阔，可以直接望到湖面。湖面上只有几粒微光，说是渔人驾船捕鱼。湖水与夜色相溶，天地之间只见这么星星微光，我所见的湖水，会是谁所见的星空？
夜里什么也看不见，听见楼下在唱：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阿，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听见有人在湖边玩闹，一群人喊着“洪sir，洪sir”。这些声音都消散了，只有湖水击岸的声音。
这种声音隐秘，亘古不变，永不停息。有月亮的夜晚，没有月亮的夜晚，有情人散步嬉闹的夜晚，一个人孤苦无依的夜晚，湖水总是这样的，而人世却变化多端，不能堪破。
泡了澡，一夜睡得很沉，床很软，像坠到云团里，怎么也醒不来。夜里做了很多梦，梦中有一条黝黑宽广的河水，两岸火光映天，人人都举着火把，呼喝着，唱着歌，像是在举行某种仪式，像是要渡河，又像是等待什么。一群飞鸟从两岸火光中飞过，像是天空里另一条黑色河流。梦见河对岸有人驾舟过来接我，我不知要去何处，心里又好奇又欢喜。
直到醒来，我也不知后来渡河了没有，又恍惚想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当乃公何”，隐隐有些害怕，我想或许是白日想到盗墓笔记，联想到生死与神怪，联想到本就想不明白的神秘与命运。我不愿作悲音，只想记录下来，或许日后有所映照。
驱车湖边，路过好些倾颓的房子，半截裸露着钢筋，触目惊心写着拆字，说是要保护水源。一些古旧的村庄也只剩下残骸，那些看起来已经老旧的像古董一样的房子半埋在土里。破败的庙宇边上遮天蔽日的大树，孤零零地立着。它一定很感到寂寞。
一路这样衰败无人的景象，很叫我伤感。那些湖边的人呢？那些吃着湖里的鱼虾长大、在湖水中戏耍过的人都搬到何处去了？离开故土，他们过上了怎样的生活了？
一直开着到了万科开发的度假村，树木齐整，色调鲜明，好像到了欧洲小镇上。精神的红屋顶，车辆游人往来，这一段连道路也修得格外宽阔一些。有些房子依山而建，可以眺望湖面，想来是视野极好的。
后来遇到一些农家，门口栽了高大花树，满树的鲜花低垂下来，像鲜花作的拱门一样。有蔓延几里路的柿子树林，挂满黄色的柿子，有几个熟透的火红耀眼。我看电视里说，有种好吃的柿子叫作火晶柿子，火是颜色，晶是糖霜。我跳下车去偷摘了两个柿子回来，别看满树都是柿子，想挑两个最好的也不容易，要么生的太远了，要么挂的太高了。
这才是我所想象的湖畔人家。
路过一个小凹村，有一辆面包车停在路边，我顺着小路爬下去，竟然是一处极好的所在，后有一块石壁作为倚仗，前面是茫茫湖水，钓鱼人说在等湖里的抗浪鱼。
我今天再不会遇见一个人比他更有福气，独自坐拥这湖水与碧空，独享钓鱼的乐趣。
湖边有一群正要去潜水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去看沉落湖底的西汉古城。一路来，我还看见路牌上写着新石器时代的遗址。悠悠岁月，早有先民与此处安居，又归于尘土中去。这样浩荡的时间里，我们本如尘埃，从前受过什么苦楚和挫磨，更算不上什么。唯有生死是大事，甚至对于湖水、山峰而言，一个人死了便去了，可这世间还有无数旁人，他们又怀揣飘渺又美好的梦想再来。所以关于这面湖水，永远有优美的故事可说。
我再看看我自己，只有这短短一生，自己看顾好来便是。
再路过春鱼洞，盆友心心念念要带我去吃的农家饭店，说是洋芋烧饭做得一绝，竟不得开门，枉费开了几个小时车，盼着还有下次来。春鱼洞，多好的名字，大群的鱼从春水中游动，翻出银白鱼腹。
我想到另一个初秋雨夜，睡在江南水乡的阁楼上，醒来听见浠沥沥雨声，又忍不住睡去，像见了蝴蝶缓缓张开翅膀。世上美好之事，一桩一桩，好像都互有牵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