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荔枝、椰子 --苏东坡的贬谪心路

1 黄州海棠

乌台诗案后，时已43岁的苏轼被贬黄州。新来乍到，没有落脚处，在黄州的一个寺庙--定惠院暂住。有一天，他漫步到院东的土山边，发现一株本是西蜀独有的海棠花。像黄州这种荒僻的地方怎么会有海棠这样的名卉呢？苏轼不禁从海棠的溷落黄州移情到自己的际遇上来，写下一首长诗《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

在苏轼眼里，这株流落山野的海棠是清幽孤独的空谷佳人。满山的草木葱茏，桃李烂漫都掩不住她的天生丽质与高贵清淑。傍晚、清晨、雨中、月下，她都只是独自美丽，默然哀伤。

诗人接着说到了自己：

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里不易到，衔子飞来定鸿鹄。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哪忍触。

这异乡的一株海棠，足以将“我”眼前的黯淡照亮。可你缘何孤芳在这他乡山野呢？想必是飞鸟鸿鹄衔籽千里而至。那岂不和“我”一样，都是被身后这命运的翻雨覆雨手所操弄。今日“我”还可为你饮一樽，歌一曲，只怕明天再来，你又已花落纷飞。

苏轼赞美海棠的高贵不俗是在寄寓自己的情操，悲悯海棠是在抒发自身遭遇的不平之意。

2 惠州荔枝

宋宣仁太后驾崩后，哲宗亲政，因政敌构陷，57岁的苏辙再一次被贬谪，去往更远的岭南，一路上遭几改谪命，到了惠州。流放岭南，于诗人是不幸的，于岭南则是幸事。南国风光大规模涌入诗人的诗作。唐诗中与贵妃齐并出现彰显尘世富贵奢华的荔枝，在东坡的诗里却是另一番脱俗的美。在《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中，他这样描述：

“南村诸杨北村卢，白华青叶东不枯。垂黄缀紫烟雨里，特与荔子为先驱。海山仙人绛罗襦，红衫中单白玉肤。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 比荔枝早熟的杨梅、橘卢只不过是为了给荔枝探路而已。在唐朝为妃子做陪衬的荔枝，在苏诗里是着绛襦红纱的海山仙姝，妥妥的大女主。

“不知天公有意无，遣此尤物生海隅。云山得伴松桧老，霜雪自困楂梨粗。” 这样的尤物生在了荒僻的岭南，谁知是否是天公有意为之呢？这样可得长青正直的松桧作伴啊！伴侣很重要的，想想那北方沐霜披雪的山楂与梨，不就流于粗糙了吗。

“先生洗盘酌桂醑，冰盘荐此赪虬珠。似闻江鳐斫玉柱，更喜河豚烹腹膄。” 为了这么美好的荔枝，东坡先生忙着斟上桂花酒，再佐以鲜美的江鳐和河豚，真是完美。

“我生涉世本为口，一官久已轻莼鲈。人间何者非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 苏轼初到黄州时，也曾感叹：自笑平生为口忙，都是一语双关。被贬岭南，本是因祸从口出，却因此而能一饱口福，灾难带来了享受，万里来此，也算是值了。

初到黄州的苏轼还有未能纾解的愤懑之意寄寓于海棠，而身处岭南惠州的东坡居士借荔枝表达了自己一方面坚守高贵不屈的灵魂，一边通达接纳自己的人生际遇的情怀。

3 儋州椰子

苏东坡在惠州时继续了在黄州时买地建房安居的做法。可朝中的政敌听闻他小日子过得不错，觉得不爽，再次将他贬到更偏远的海南儋州。这时的苏轼已到了花甲之年，自觉已北归无望了。 在衣食难继的困苦中他还是找到了确幸--岛上的椰子简直是大自然为他量身定制的馈赠。

椰子冠

天教日饮欲全丝，美酒生林不待仪。自漉疏巾邀醉客，更将空壳付冠师。规摹简古人争看，簪导轻按发不知。更著短檐高屋帽，东坡何事不违时。

椰浆就是天然的美酒，无需赖以高明的酿酒师。多饮酒，少言语，就可少惹祸端，可见这天赐的美酒就是老天对“我”的庇佑。亲手滤酒，亲友同饮，剩下的椰子壳还可以交与匠人来制作别具一格的帽子，引来围观。天涯海角又如何？我东坡行事就是这般独树一帜。好一个傲骄可爱的老头！

这就是东坡的style，一是做自己，不随大流，不苟于权贵，二是与自己和解，与人生和解。希阿荣博堪布在《次第花开》一书中说：忍辱中的勇气不是来自意志力，而是来自内心的柔软和开放。在生活困难的打击下，努力不让内心变得僵硬麻木。千年前的苏轼就是如此做的，用内心的柔软和开放去发现、欣赏、包容、放下，但同时又坚守、努力、创作。

宋徽宗上位，苏东坡获赦，从海南一路北归途经金山，在金山寺里看到了画家李公麟为他作的画像，便题了一首诗：

自题金山画像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这是苏东坡对于功业不同的理解，人生最重要的，也许不是所谓的功业，而是自己生命的完成。在黄州、惠州、儋州这一路贬谪之路上的忧患磨难中，苏东坡遇到了最内核的自己。一切的喜悦和痛苦，在人生的长河里，只剩下三个平静的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