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娘

后娘坐在厨房外面的桂花树下。她把刚割的新鲜韭菜择得干干净净，码得整整齐齐。她把刚摘的豆角用细绳子打成一捆一捆。她把又嫩又直的金棒黄瓜放进一个塑料袋里，把曲里拐弯的丑黄瓜放进另一个塑料袋里……

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后娘忙活，知道漂亮的菜都是给我准备的，忍不住问：“大姨，种的菜你俩又吃不上多少，都给一圈子孩子们吃了。挖地累得要死，干脆别种了！”

后娘呵呵一笑道：“老年人不就是为孩子们服务的吗？”

这就是我那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后娘说的话。这句话不是掷地有声，而是如一声炸雷，一下子就把我给镇住了。——后娘的形象立马高大了一截，我的形象立马矮下去。我甚至看见微胖的后娘如钟一般坐在那里，身下生出莲花、放出万道霞光来。

我的同学同事们中，很多人一看二胎政策放开了，立马毫不犹豫、义无反顾地生了二胎。我铁定不生，不但不生，还血泪控诉当年生孩子的痛苦，养孩子的煎熬……

后娘一旁默默听着，突然来一句：“你放心生，我给你照拂！”

我一下子就被感动了，因为我知道后娘说的是真的，绝无半点敷衍。

后娘是那样喜欢孩子。我同事家有一个大冬瓜一样的胖孩子，我抱一会儿胳膊就疼了。假期里，后娘却成天地帮人家看小孩。怕她累着，可她一会儿不见人家小孩还想得不行。

“大姨，你替人家哄小孩，你看人家小两口干脆跑街上玩去啦！”

哎，还不如前几年我生一个给她玩。

我家冰柜里装满了后娘给我包的饺子、包子、粽子……后娘说我平时一个人在家好做饭。

下乡送教时，同事们大早晨吃我家皮薄馅大的大包子。出门玩时，朋友们吃我家皮薄馅大的大包子。平时，家里紧急来了客人，我就给客人下一碗饺子吃。周围的人都恨我一把年纪了，还在享老人的福。

后娘是我们特校食堂的炊事员。炊事员是干嘛的？当然是给学生做饭打饭啊。可是，后娘打着饭打着饭眼睛一瞟就看见饭厅里两个孩子在打架了。后娘就把头伸过打饭的窗口大声呵斥。

我说后娘，人家生活老师就在一旁盯着呢，你是不是越权了啊？

特校的孩子有好几个严重智力障碍的——只知道吃饭，排队打饭和洗碗都不会。一般情况下是生活老师监督指导他们打饭洗碗，但一个疏忽，孩子们就把吃过饭的碗扔得哪个旮旯里都是。后娘打完饭，就四处找孩子们扔掉的碗，然后一一冲洗干净放进消毒柜里。

哎，我说后娘，说你好几次了，你怎么就是记不住自己的职责呢？你负责好自己后厨的一摊子事就行了，不要往其他地方乱跑。

我们特校的孩子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你一个不留神他们就撕扯在一起。这个头上打个包，那个脸上抓出几条血道道，这都是家常便饭。至于谁谁的衣服撕叉了，袖子都快撕掉了，也司空见惯。往往那个袖子被撕掉的孩子，架也不打了，拖着耷拉下来的破衣服去食堂了。这事儿你去食堂干嘛啊？还站在门外一个劲儿地喊奶奶。孩子口中的奶奶就是我那后娘。

我不止一次告诉后娘，这都是生活老师的事儿。可是，后娘根本不搭理我，拿出针线筐，穿针引线……

一次，大冬天的一个孩子裤子尿得透淌，脸冻得铁青。后娘二话不说，把孩子骚哄哄的裤子扒掉，换上干净的裤子。这样的活儿，就连我们当老师的都皱眉，后娘却做得没有一丝犹豫。

如此的后娘自然成了孩子们口中亲爱的奶奶。平时孩子们只要看到后娘在哪个地方，就赶紧偎过去——有的趴在她的怀里，有的搂着她的肩膀，有的抓住她的手……就是后娘上个厕所，男孩子女孩子们也是前呼后拥的跟着她。

后娘的人缘真是太好了。真让人嫉妒！

后娘对我们且是如此，对她自己的亲生儿女就更加疼爱了。

一次她听说自己的大女儿急病住院了，立马叫我去顶她的岗，然后冲进车棚，发动电三轮，一头扎进雨里……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根本容不得人细想。

后娘以她的善良征服了我亲爹，征服了全校师生，征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我看她马上就要征服全世界了。

在善良面前，一个人外在的美丑都退位了。这是后娘在我生活里整整存在了十年之后我切切实实悟到的。我暗自发誓以后再也不以貌取人了。

想当年，我们姐妹中谁说后娘丑来着？当时，我虽然看不出后娘有什么不顺眼，但也确实没看出她漂亮。现在，我抽取出后娘的中心品质——善良。这样的品质不随时间而晦暗，始终金光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