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说 | 假如公元前210年,秦始皇把皇位传给了他
文|蒋顾史
我是在重读《人类的群星闪耀时》,又一次产生了这个假想:如果公元前210年,秦始皇没有驾崩于沙丘宫,而是回到了咸阳,秦帝国的历史会有多大的变化?还会有刘、项的楚汉之争吗?
茨威格是撩拨人心思的高手,读他的这本书,最容易产生的冲动就是想去假设历史。他在书中向我们展示的,是历史节点上一些细微的变化,直接影响了历史的走向,这些瞬间变化的转折点,给人无数遐想。
Part 1
大秦帝国伴随着烧了3个月的秦宫大火一并熄灭。项羽在咸阳城纵兵屠城,劫掠财货与妇女,衣锦还乡。这一年是公元前206年,距离秦始皇去世仅4年时间,而秦帝国的祸患其实就埋在4年前,始皇帝驾崩的那一天——前二一零年七月丙寅日。
前210年,秦始皇第五次东巡,一路望海而还,车驾到平原津时,皇帝病了。此时,他是一个心里装满死亡恐惧和未来野心的知天命的老人。他没想过这次生病会要了自己的命,他的帝国雏形初具,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虽然病重,但皇帝不愿意相信自己会命不久矣,并没有开始安排后事,他像一个刚在海边用沙子塑起城堡的孩子,不愿意离场。大臣们没人敢去触这个霉头,大都缄口不言。直到七月丙寅日,始皇帝临死前,才意识到自己过不了这个坎,想要把权力传给自己的长子扶苏,他准备好了给扶苏的信,要他赶回咸阳:“与丧,会咸阳而葬。”
历史上,扶苏接到的信,并不是授予君权,而是赐死。历史在这里拐弯,把秦帝国带向四年后的彻底灭亡。假如,秦始皇没有死在这里,而是挨回了咸阳,甚至奇迹般康复,历史将会是另一番景象。
此时的秦帝国,并不是没有社会矛盾,严苛对待六国旧贵族,压榨民力的情况仍然会继续。只是因为有始皇帝的存在,所有的矛盾都被压住了。始皇帝的峻酷,对整个国家来说,一方面是一种强悍的图腾性的存在,激励帝国整个统治阶层的志气,一方面使被他击败的各方力量都不敢妄动。
而且,此时的秦帝国内外正在步入思想逐步统一和国力调整阶段。秦始皇好大喜功,晚期营建过度是事实,但民众畏于他的声威,尚能顺服,即使有陈胜吴广起事,效忠于皇帝的强大秦军尚在,始皇帝驱使秦军,如人使臂,指挥自如;六国故旧,摄于始皇帝之威,未必敢贸然起事。假使有类如陈胜吴广起事者,难保不被逐一扑灭。
此时,即使有刘、项二人,郡县制管理体系日渐完善,刘邦只能安心做一名帝国基层干部,缓图进身之道;而项羽即使起事,楚国故旧势力,在始皇帝余威震慑之下,是否能揭竿而起,支援他们叔侄的义举,尚在两可之间,更不用说,严格、有效的社会管控之下,项氏叔侄是否有起事的勇气。
更要命的是,协助秦始皇统一六国的干部系统只要存在,就能确保帝国高效运转,不至于因为一处生变,而全盘皆乱。帝国决然不会像胡亥接手之后,先是诛杀三世积功于秦的蒙恬兄弟,冷了人心,散了边疆精锐之卒的士气,而后大肆屠戮王室,剪灭先朝群臣,使整个帝国陷入躯干庞大而神经紊乱的低效之中。
当秦始皇能有时间从容图之,并有足够多的时间准备后事,把权力交给素有贤德之称、同情儒生的长子扶苏,帝国就会迎来一段难得的修养生息的机会。扶苏同情儒生,甚至有可能会成为一位尊崇儒家思想的君王。即使在他登基之后,仍然有民变,文治,开创帝国的干部皆在,国家书牍不绝,运转如常,武功,蒙恬统帅的击溃匈奴的大军拱卫,弹压农民起义,仍然得力。
以扶苏之德,不会像胡亥一样听从赵高的煽动,他的心腹是蒙氏兄弟,更不会出现胡亥“更为法律,务益刻深”的局面。在迅速抚平陈胜吴广的农民起义之后,他会察觉到帝国的长治久安,不仅在武力强大,更需要思想统一,儒家思想能提前被政治相中,教化百姓,抚慰六国故旧,则国内承平。而此时,北方最大的威胁匈奴人,也震于蒙氏兄弟所统辖的铁骑,而不敢有所异动,内外顺遂,秦国二世而亡的尴尬,恐怕是很难出现的。
熟悉秦汉历史的人,都听说过“汉承秦制”的说法。汉朝建立之后,规章制度基本是秦朝的延续,中央依然是三公九卿,地方还采用郡县制,不同之处,只是把秦制中严苛的程度降低,并与民休养。这些程度上的变化,并非只有汉朝可以施行,对早夭的秦帝国而言,只是没有攒够人品,等到一位相对开明、温和的君主而已。
Part 2
这类的假设到底是否无聊,见仁见智。严肃的历史学家,对此类假设多持不屑态度,在他们看来,历史已经发生,对事实之外的任何假设,都是无意义的。但是,如果我们变个角度思考,这样的假设思考,未尝不会给我们带来一种历史的智慧。
斯坦福大学历史学教授伊恩·莫里斯就曾大张旗鼓地假设东西方历史的变革,并以此出发,探寻历史的奥秘。他把自己的假设和研究写成了一本书——《西方将主宰多久——东方为什么会落后,西方为什么能崛起》,这本书一开始,莫里斯教授就假设了这样一幕:
伦敦,1848年4月3日。维多利亚女王忍着头痛,跪候在木码头上,她的丈夫就跪在她身旁。他们在等待的是大清帝国总督的舰队,由于中国舰队的旗舰过于庞大,无法驶入东印度码头,总督耆英大张旗鼓的伦敦之行只能改乘一艘稍小些的装甲汽船上岸。
上岸之后,耆英以单调低沉的声音,朗读着来自北京的官方声明。维多利亚女王已知晓上面的内容:道光皇帝恩准了不列颠女王向宗主国致敬的意愿;维多利亚女王乞求向清帝国进贡和纳税,并顿首臣服;道光皇帝恩准将英帝国纳为中国的领地,并准许英国遵从中国之道。
伊恩·莫里斯在莫里斯教授的设想中,大清帝国是这样击溃英国的:
起初,中国人受到了欢迎。中国资助过英国人民反抗拿破仑的战争,后者对英国实行“大陆”封锁,不准英国船只驶进欧洲各港口。但1815年后,中国销往英国的商品越来越廉价,最终导致兰开夏的纺织厂破产倒闭。当英国人抗议并提高关税时,中国军队将骄傲的英国皇家海军一举击溃,将纳尔逊海军上将击毙,并洗劫了南部海岸沿线的各个城镇。
同样是对历史的假设,莫里斯的胆量是远大于我的,而他把这锅水搅浑的目的,是想探究在东西方交流的历史中,西方的崛起到底是否尤其必然性。
关于西方的崛起,向来有两种说法:“长期注定”说,认为人文、历史、地理、文化、政治的诸多因素,决定工业革命注定在西方发生,西方的崛起是必然之势;“短期偶然”说则认为,欧洲崛起只是运气好而已,欧洲相对于东方的优势,直到1750年仍不明显,西方领先东方,只是最近两百多年的事情而已。
这种争论多年来纠缠不休,结论孰对孰错其实不是最重要的,有趣的是论辩的过程,夹杂的是不断膨胀的西方中心论和“二战”之后对这一理论的反思。
《西方将主宰多久——东方为什么会落后,西方为什么能崛起》莫里斯的有趣之处在于,他从假设开设,想向更多的人说明,那些标志着文明社会的标志性要素,其实在东西方都出现了,尽管年代上或许某些事物西方出现得更早一点,某些事物东方拥有的更快一点,但关键是“东西方发生的事情不仅相似,而且发生的先后顺序也差不多”。东西方是两个互相独立的世界,各自沿着相似的历史轨迹前进,这说明西方本身并无特异之处;没有什么物质文明是永恒的,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西方的优势,也不过是历史中的一个短暂插曲。
在这本书,莫里斯最终把西方近两百年领先的原因,归结为地理上的优势,因为地理优势,西方更早地发现了美洲,并开启了一个西方的时代。但是,他也发现,当社会发展到当代,地理的优势开始变得缺乏意义,地理的分隔已经不能阻碍文明的交流与发展了。于是,另一次历史的机遇重新摆在东西方面前,未来的世纪,东西方谁能更加领先,仍然值得我们继续探索。
Part 3
其实,理智如莫里斯,仍然在自己的窠臼中打转,如果把他大胆的假设再嫁接到关于秦始皇的这个假设之上,我们可能会发现更多好玩的事情。
假如,秦帝国二世不绝,扶苏一系能稳定执掌帝国的权力,那么,很快内部稳定的帝国就会想方设法根除存在与帝国西北边陲的匈奴。匈奴人的马场和胭脂地——河西走廊也会很快就被秦帝国占领。失去根基的匈奴帝国,面对磐石一块的秦帝国,是否会失去信心,提前沿着丝绸之路向西迁移,那么,东方的帝国送给西方世界的,就会是一个提前到来的匈奴轻骑兵军团,西方的世界又将会发生怎样的巨变。
而回到秦帝国本身,早早确定郡县制之后,如果治理一个庞大帝国的问题始终会是皇帝们的头号难题,贵族系统悉数被消灭,官僚选拔制度会被提前提上日程,科举制度是否会被跨越千年提上议事日程。那么,这样一个庞大帝国的运转,又会走向一个怎样的未来。
人类社会的发展中,“假如”“为什么”“然后呢”是三个伟大的词汇。不管什么时候,面对什么现实,当我们发现现实的罅隙中,有闪光的地方,用“假如”去探索,用“为什么”来追究,用“然后呢”来保持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关注,就能构成我们对这个世界生生不息的好奇心,而这些好奇心,才是我们生存下去最重要的武器。
这些胡思乱想,最终还是要感谢茨威格的。理性的探索需要严谨,激发人们进入理性思考的,常常是能触动内心的感动。茨威格在《人类的群星闪耀时》中描绘给我们的,是历史转折时刻人内心的高贵、不屈,或者惶惑与无奈,无论强大还是孱弱,这都是人性美好的一面,透过这些人性的罅隙看过去,最美妙的事情,其实仍然是已知世界带给我们的更多未知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