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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传奇里的侠客——从聂隐娘、红线女说开去

2015-06-13  本文已影响15146人  齐婴宁

侯孝贤把聂隐娘与唐传奇捧成了热门。大家开始重新审视唐传奇里走出的这些侠客,陌生又熟悉。

陌生者,他们所横行天下之技术也,熟悉者杀人与归隐也。

陈平原在他的《千古文人侠客梦》中提到唐传奇中侠客所擅长者三:技击、道术、药物。他说,“唐宋传奇中的侠客的武功,一为技击,一为道术,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是现实生活实际存在的战斗技巧,后者则带有更多想象和神话的成分。”唐传奇中侠客擅长的药物,也多可归于道术。一方面这与唐时道教盛行脱不开关系,另一方面神乎其神的本领本就是侠客行走江湖所必备,可况他们还身兼拯救的使命。

聂隐娘使用的武器是羊角匕首,刃广三寸,白日刺人于都市,人莫能见。除了本人神出鬼没,这兵器更算事神乎其神,毕竟开脑后可藏的羊角匕首,似乎只有孙悟空藏于耳边的金箍棒可与之媲美。聂隐娘杀掉精精儿后,将大活人拽出,用药将其化为水,毛发不存矣。如果非得用现代科学追究,可以说那药是强酸,但是以小说观之,仍令人毛骨悚然,千年后金庸仍在《鹿鼎记》里让韦小宝用化骨粉处理过一具尸体。当然聂隐娘用两纸卫变为两坐骑,颇有点御剑飞行的味道,当然小说家言之,当奇闻看后爽目爽心,在大唐的黑夜,这未必不是人们信奉的一种方术,毕竟那个认为真的可以召集鬼兵的王凝之离他们的年代也没有多远。

唐传奇里好玩的技术的可不止聂隐娘这些,红线出入戒备森严的帅府入如无人之境;昆仑奴被五十甲士围困,仍能“手持匕首,飞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鹰隼,攒矢如雨,莫能中之”,可谓轻功了得。《无双传》中能令人假死的药丸,扔一根绳子如空中,人扶摇而上,直至消失的绳技。需要说明的一点,所有的这些“技术”,除了侠客用来救国救民,歹人还可拿来害人。比如聂隐娘可以用纸卫作坐骑,板桥三娘子就可以拿来开黑店,在属于她的传奇里,她可以让木头小人、牛马成为活物,为她耕种收割、磨面烹调。客人吃了如此制作出的食物,也会变成驴子。成为三娘子获利的一个方式。施耐庵在塑造他的孙二娘时,不知有没有瞬间想起曾经的板桥三娘子。

施耐庵笔下的孙二娘是英雄豪杰,板桥三娘子只能归为志怪小说里的黑店老板娘或者女巫。相同的是都在杀人,不同的是为何杀人。

侠客身负绝技,行走唐传奇之江湖,或拯救战乱中破碎的爱情,或行侠仗义,很多时候都需要杀人。所为侠以武犯禁不过如此。唐诗中关于游侠杀人的诗句随处可见,“君不见夷门客有侯嬴风,杀人白昼红尘中”;“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杀人不回头,轻生如暂别”,不论是斩贪官污吏为民除害,还是成为一枚刺客,侠客总要有一副铁石心肠,至少要对心目中的敌人心狠一点。聂隐娘在学成之前就曾受过此锻炼,师父派其杀人,她却因为此人戏弄一儿,可爱,未忍便下手。师父斥责她:以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粗暴点讲,实在不行先把“一儿”杀掉,再去完成任务。唐传奇中的侠客,在某种意义上讲,不少行的是刺客之事。这也与中晚唐的社会环境脱不了关系。藩镇割据,换句话讲也叫军阀混战,以暴乱为事业,以专杀为雄豪。或父子弟兄,或将帅卒伍,迭相屠灭,以成风俗。藩镇本身的节度使,作为土皇帝更是跋扈异常,甚至为了自己的利益,刺杀成常事。元和十年,当朝宰相武元衡便在上朝的路上被人刺杀,史载:贼乃持元衡马,东南行十余步害之,批其颅骨怀去。及众呼偕至,持火照之,见元衡已踣于血中,即元衡宅东北隅墙之外。

假若将你站在刺客的角度,去写这样一篇传奇,最后出来的也不过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可是如果你站在武元衡的角度寻思,这样的刺客有侠义么?可以说侠客与刺客,可能就是一个硬币正反两面,所区别者在是否节义。唐人李德裕论述在《豪侠论》里讲得十分明白:夫侠者,盖非常之人也,虽以然诺许人,必以节义为本。义非侠不立,侠非义不成,难兼之矣。所谓不知义者,感匹夫之交,校君父之命,为贯高危汉祖者是也。所利者邪,所害者正,为梁王杀爰盎者是也。此乃盗贼耳,焉得谓之侠哉?

可是政治行为中的杀戮,辨别其中之“义”甚难。或许这正是现代人侯孝贤最终让聂隐娘不杀田季安的原因,理由也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保一方百姓平安。

那么唐传奇里的侠客助书生小姐终成眷属时也免不了行杀戮之事,怎么评价呢?《无双传》中王仙客与刘无双本是表兄妹,因刘无双父亲势利、泾原士兵造反、刘无双没入宫廷等等,两人终究无法在一起,直到侠义之士古生的出现。他用一粒药丸让刘无双诈死出了宫廷,还帮王仙客绝了后患。小说中,王仙客与刘无双终于抱头哭泣时,古生对王仙客借用知晓王仙客与刘无双所有故事的家生仆人,“暂借塞鸿,于舍后掘一坑。坑稍深,抽刀断塞鸿头于坑中。”之后亦自刎,死人才会永远保留秘密。

这样的杀人我们往往不太反对也不太留意,孙述宇曾说这是因为在夸张的英雄故事的天地间,我们不太认真,只是在一种半沉醉的状态中欣赏那些英雄。倘若一一落了实处,将唐传奇里面的人物一一补全了,变成真实的天地,或许,侠客的杀人无论如何都难以忍受。但是,在一个末世王法难张的时代,生命时刻被战乱、饥饿、瘟疫夺走时,侠客的杀人似乎成了抵制这些恶的手段。乱世里的侠客就像太平盛世里的青天大人一样,渴求的背后是法律不再,只能用更高的“替天行道”来弥补。

只是替天行道之后呢?唐传奇里的侠客,与战国时便行走江湖的侠客一样,“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不过同时归隐,离去的方式还是不同,昆仑奴因为主人的出卖,最终被迫离开,十多年后,“崔家有人瞷磨勒卖药于洛阳市,容颜如旧耳”。红线的离去则缠绵悱恻,薛

嵩知不可驻,乃广为饯别:悉集宾客,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红线,请座客吟朝阳为词曰:“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别魂消百尺楼。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长流。”歌毕,嵩不胜悲。红线拜且泣,因伪醉离席,遂亡其所在。一个是不胜悲,一个则是伪醉离席。情谊回荡在山川天地间。为父夫报仇后的谢小娥则化为尼姑妙寂,世间亦“无复有人见隐娘矣”。

回到现代社会,让律法成为准则,侠隐,于侠也是一件乐事。至于我们这些营营役役于生存中的现代人,偶尔回到唐传奇,心灵与头脑重新自由,得一点侠气已足够,何况那里有那么多有生命力的女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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