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正在死去的河流
我的童年和一条河流密切相关,童年所有的憧憬和忧伤都被那条河流记录着,收藏在它粼粼的波心。每次我来到河边,面对微风漾起的涟漪,就仿佛在历历如新地翻阅我那已经泛黄的童年册页。很奇怪的,当我对未来感到迷茫的时候,却喜欢来到童年的河边,检视一番自己留下的歪歪斜斜的足迹——似乎看明白了所从何来,才会知道要去向何方。别人是望峰息心,我是临流敛气,数日之后,我就会打点行装,再度投入人生的风雨。
那条河叫蛟子河,是很小的一条长江支流。它应该诞生于明清时期的某次长江决口。它从石首新厂的蛟子村起源,从长江北岸撕开一条口子,汹汹流经了几十个村庄,最后终结于监利县流港境内的一段长江故道,完成了它耐人寻味的寻根之旅——这一脉支流,走出队列,似乎是对目前的路径产生了怀疑,执意要寻找长江早年河床的原址。它是如此地义无反顾,独自趟出另外一条曲折艰险的道路,也许就是为了寻找故园,为了在故园里皈依一种宁静。
蛟子河曾经是生机勃勃的一条河流。过去它野性十足,泛滥成灾,两岸百姓只能筑堤束水。但是当我在它的岸边出生的时候,它已经没有了当年破堤而出时的愤怒和野蛮,而是激情内敛,静水深流,看上去清澈,单纯,水草丰美,鱼虾成群。那种水的味道才是真正清甜的,连捕捞上来的鱼,都有一种淡淡的甜味。
多少年来,我都和蛟子河相依相伴,不离不弃。童年和少年时代,我喜欢蹲在村人洗衣洗菜的条石上,和浅水中的小鱼小虾玩,一玩就是整个下午。我找来蚯蚓和青虫喂养它们,又恶作剧地用筲箕拘捕它们。有一种小鱼,趴在泥上,头大,身子小,全身黑色,上有浅灰色麻点,我们叫它“麻囊”。这种鱼很憨,用根麻杆系条线,线上再栓几条蚯蚓,不用钩,放在水里它们就来抢,一口咬住了就不肯松,一直提上岸还是咬着。有时候运气好,一次可以拉上来一长串,一会儿就可以钓上一碗。奇怪的是我的父母对我钓鱼的成绩总是不予肯定,从来不烹饪我钓来的鱼,还每每责骂我。
摽梅之年,春情萌动,我常到河边行吟歌咏,眺望彼岸,仿佛那里有我即将到来的爱情与未知的新生活。这时的河水是柔情的,它的柔波令人想起意中人的眼眸和嘴唇,河面上吹来的微风犹如她的的鬓丝,那些岸边的树呢,就是她美丽的长睫毛了。“蛟子河过去是跑过轮船的!”有一天一个老农在河堤上告诉我这件事,语气里有几分自豪。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还没有见到过轮船,陡然就对面前的河流敬重了起来。一条跑轮船的河流无疑就具备了某种资质,就和外面的世界有了沟通,不再是一片平常的水域了。尽管现在没有跑轮船了,也有一种历史的荣耀。轮船从哪里来的呢?到哪里去了呢?我过去只想到过要游到对岸去,看看彼岸的风景;我现在竟想到要沿着河堤,沿着轮船的航道,走啊走,寻找蛟子河的源头,探察它的末梢和终结。
我在蛟子河的南岸呆了20年才离开。不到17岁我就走上讲台,在那个规规整整的乡村小学校里,当过5年民办老师,那些日子,我和学生一起学习,一起成长。有的伙伴通过复读考到远方的城市读大学、读中专去了,我在漫长的乡村岁月艰苦地自学,考了好几次才考上邻县的师范学校。每次考场败下阵来,我都会静静地坐在河边,让那些细微的波浪,轻轻揉搓我的心事。后来我在县城工作了,有更多的烦心事,我也是回到河边,坐上一些时辰,然后和年迈的父母说说家常,再回到岗位。2003年,我所供职的《石首日报》应命撤销,我喜爱的事业付诸东流,很是灰心伤情了一阵子。我约了同样在蛟子河边长大的朋友,一起回到蛟子河,力求在徒步中再次燃起生命的激情。特别是2006年,当深圳的朋友召唤我,我的人生再次走到一个岔道口,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也是回到我童年河边,静静地作出了远行的决定。是它宁静的力量唤醒了我早年的勇气,撩拨起了我再次远航的雄心。
我如此依恋蛟子河,不仅仅是喜爱它的柔波与清风,不仅仅是因为它是一条美丽的河流。我很清楚,我对它的依恋,其实是对故乡的依恋,是对母亲的依恋。真正带给蛟子河无限魅力的是两岸的芸芸众生。在蒸腾的水汽、飘荡的薄雾里,日子过得艰辛而又温馨。最是那醉人的夏日黄昏,农妇拍拍衣兜,晚饭已熟,她高喊着淘气玩耍的儿子的乳名;左邻在禾场上泼水,右舍在柳树下用湿草升起驱蚊的烟;此起彼伏的锅碗瓢盆的碎响,婉转的乡音,村姑俏丽的背影,仰天长啸的牯牛——浓郁的人间烟火气弥漫在蛟子河两岸,给河流笼上多少世俗的美丽。村庄,由此更见饱满。
而今我在深圳,无限怀念那一条河流。每有机会,我都会以朝圣的心情,一次次走到它的身边。可是啊,现在我每见它一次,心情就要沉重几分。河水还是满满荡荡的,却泛着无力的苍白色或者腐朽的黑灰色。两岸也不再有那么多的人群,戏水的孩童,洗衣的村姑,捕鱼的扁舟和鹭鸶,饮水的水牛,还有耕夫的歌谣,像围巾一样挂在树梢的蓝色雾霭,都不见了。蛟子河甚至已经不再是一条河流,它被很多土坝隔成了一节一节的死水,俨然是被腰斩了。河水不再流动,气息奄奄的,让人觉得它即将死去。
是的,它即将死去。蛟子河现在面临的劫难,是人们合力谋杀的结果。虽然土坝给我们带来了交通的便利,免掉了我们的舟楫之烦琐,但是我们没有选择修桥,因为修桥太贵,而是选择了筑坝,筑坝惠而不费——泥土不要钱,劳力不要钱,还不担心又出一个豆腐渣工程。河流被拦腰砍断还不够,还要毒害它,沿岸的那些化工厂就把污水毒水直接排入小河,还有那些浸泡的黄麻,大面积喂养的珍珠,都在让河水变质。
我在河边行走,心中满是悲愤——行将死去的蛟子河,到处都是高低起伏的沙丘,沙丘上留有水的痕迹,风的痕迹,还有一些孤独的脚印。间或有一些遗弃的舟楫,在离开水的日子里静静地腐烂,周围生出几颗九斤蔸之类的野草,守护着它的亡灵。河床中心残剩的一小块水域,就像河流死不瞑目的眼睛,乞求般望向天空。蛟子河正在死去,两岸的村庄也萎缩了,仿佛失血过多似的,不再有往日颜色。
我坐在河岸,面对正在死去的河流,无力回天,只有默默凭吊。我想,河流自然是有生命的,它有它自己的童年和青壮年,也有它自己的晚年。只不过,河流的生命应该是和历史一般久长,不会如此短暂。我眼前的蛟子河,比长江、黄河、亚马逊、尼罗河、恒河、莱茵河要年轻很多很多的蛟子河,就要早夭了。我是如此的伤怀,因为我虽然漂泊在外,人生的根却深植在这里,而今河流正在死去,我的根就会无处安放,生命仿佛要失去依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