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发红作品 | 我的初中生活
我的初中生活在四县庙度过,多年过去了,那段记忆却挥之不去,无法磨灭。
一
四县庙初中位于临渭区官底镇东来村。这里是“蒲富临渭”四县即蒲城、富平、临潼和原渭南县的交界处,本有一座土地庙,故名“四县庙”。20世纪30年代末,渭南乡党、社会贤达李瘦枝先生(1903—1985)拆庙办校,将袅袅香火变成了琅琅书声。1969年,父母把一岁的我从甘肃抱回紫郭村时,四县庙学校提升为初级中学。从1981年到1984年,我便在这里学习、生活,随之考上中专,跳出了农门。
学校一墙之隔是东来村,据说这个村是从山东迁来的。东来村有同学牟夏虎,个子和我差不多,不知为什么我俩就干了一架,互相採着腔子(上衣),气喘吁吁的,谁也不能赢谁,直至班主任、数学老师吴克文走上讲堂时,我俩还在纠缠不休。“出去!”老师厉声呵斥,我俩像老鼠见了猫一样乖乖地溜了出去,低眉顺眼地站在外面。——我们知晓,老师会拳脚,搞不好会吃大亏的。站了一会,我问牟:“为啥?”牟反问:“你说为啥?”我“唉”地叹了口气,他竟嬉皮笑脸地挥了挥拳头。父亲曾对我说“拳不向东打”,山东大汉个个都是厉害的主,秦琼程咬金在山东,水泊梁山在山东。再后来见到牟夏虎,他个头猛长,虎背熊腰,一对铜铃大眼盯着你看,我暗自庆幸,假如现在打架,那就完蛋了。牟夏虎笑声爽朗,歌声悠扬,精气神十足。他建立“四县庙初中同学群”,见面便动员,回到四县庙来吧,这里亲切!但凡红白喜事,群主牟便组织大家一同前往。
有一年夏天,群主带我们几个同学回官底镇看吴老师。我曾私下问老师:“您当年为啥不狠批打架?”老师坦然道:“谁都有年轻的时候。”年轻需要包容,归来仍是少年。群主牟手舞足蹈,其半路出家的“牟氏烧烤”一时烟熏火燎,搞得人眼睛睁不开,吃的烤肉半天嚼不动。学生围着老师,斟茶倒酒,争先敬上;老师安坐其中,红光满面,来者不拒。再看牟同学,汗流浃背,当年的嬉皮笑脸于夕阳余晖中,又平添了几分虎气生机。
二
我们紫郭村也是东来的,是从山西大槐树下搬来的。听老人讲,旧时村东门楼上刻有大字——紫气东来,确有点老子骑青牛入函谷关的仙灵意味,又因村民郭姓居多,遂叫紫郭村。村里出了不少先生,还有校长,被乡人誉称“文化村”。当时我们村就有三名老师在四县庙初中执教,他们是郭学文老师(代语文课,民办),郭廷文老师(代英语课,民办),郭俊江老师(代化学课,公办)。
紫郭村到四县庙初中有七里路,可能是距离学校最远的村子了。刚上学那阵,秋雨绵绵。一大早你呼我叫,同学们结伴而行。那时雨衣极少,一般是草帽和塑料纸凑合着搭配使用。路过辣子地,顺手摘上十数八个线辣子,幸运了再拔上几根葱,这就可以就着馍吃了。农户人家大都视而不见,也有大婶大嫂在后面吆喝:“摘那些红辣子——红辣子香!——葱要连根拔啊,嫑浪费了。”依稀又听得叹息声:“学生娃还是可怜啊!”
路远,耗时间,费体力,所以我考虑住校。但学校只有女生宿舍,附近又无亲戚可以投宿,怎么办?班主任吴老师有了主意,让我暂宿在教室里。天冷了,在教室的一角铺上麦草,围上青砖,拉开一床被褥,那就是我的热炕;天热了,四张桌子一拼,睡在课桌上即可。只是第二天必须早起,待同学们进教室时,要一切如旧。这个主意被我忠实地执行了三年,直至毕业。印象中夏天热闹,有不愿回家的同学加盟进来,有时就谝到深更半夜,也谈及老师,如物理课老师姜生才批评某同学“兴死丈母,气死先生”。相比夏日的喧闹,冬天蜷缩在教室角落者,就我一人了。
住校那几年,三天得回家背一次馍。天热时馍开始发霉,湿布擦拭后照吃不误。寒冬腊月馍冻成了冰疙瘩,须用开水泡着吃,再调点辣子面,撒上盐。老先生讲:要知苦不苦,想想二万五。红军长征的事仅限于读过的几篇课文,而关于苦尽甘来的励志标语“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却总在眼前浮现。更鞭策我的,则是我的两任班主任:吴克文老师和刘振亚老师。老师不忍心见我“开水泡馍”,就让我把馍放到他们房间的炉子上去烤,有时还把一个废旧的脸盆扣上去,这样既节省时间,烤出的馍又黄灿灿好吃。这次出炉的是滚烫喷香的红苕。红苕经此一烤,脱胎换骨,越发温顺绵软,蜜甜诱人。老师拣起一个,换着手倒了倒,随即在炉边上轻轻一磕,手一扬就向我抛了过来,趁热吃吧。——我没有去接,红苕“啪”掉地扁蔫了。这还不算,我竟三昏六迷七十二糊涂地冒出了一句歇后语:吃红苕不给钱——亏了苕人!老师立刻怔住了,旋即失色,不吃了出去!冷风刮过脸颊,我惊魂初定,不明事理啊,实在是不懂下数!
三
中考报志愿,我犯了难。首先是数学老师史进孝坚决反对我报中专,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他在课堂上一反平和常态地讥讽我是鼠目寸光。老师气愤地以一个先前从四县庙初中毕业、上了高中后又考入著名大学的学生为例,说我报中专可能会后悔一辈子。史老师早先做化学实验时,失去了一只眼睛,后来转代数学课,他的敬业认真精神总是让人钦佩。然后就是班主任刘振亚老师,他给我们带语文,经常拓展我们的知识面,也讲他打篮球和走南闯北的一些事。他建议我,第二志愿应报渭南地区的重点高中——瑞泉中学,而不是离家十里的下吉中学。我当时执拗负气,其实什么也不懂,说白了,就是个十六岁的农村娃,生瓜蛋子一个。刘老师不管这些,他半夜就替我改了志愿,将瑞泉中学填到了第二志愿。
但主要问题还在第一志愿。犹豫间,我见到了风尘仆仆的王茂元老师。我父亲和王老师上过一个学期的初中,后来父亲因家里地多而被我爷爷强迫辍学了。王老师也带数学课,讲课有书无讲义——早已滚瓜烂熟了。还有就是他冬天常穿老棉裤,裤带不小心就露到了外面,若不是他口若悬河地讲课,外人还以为他是老农呢。王老师压低了声音说:“好我的娃哩,你没看你大有多恓惶,赶紧考走了算了。”家里的拮据困难,王老师想必清楚。我心一酸眼一热,那就这样吧。其时我不明白“时也命也”,也不懂得“选择”的重要性,只是模糊地以为,人穷志短,别无选择。至于报中专还是中师,带音乐课的美女老师委婉地建议,报中师稳当,只上三年;中专分数线高,咱们四县庙两年都抹光串子了(当时中专和中师只能选一,中专一般是四年制)。我又眼前一热,慷慨激昂表决心:“我报中专,一定要为四县庙争光!”
四
随后,我骑上久违的永久牌自行车参加了中考。自行车是我上初中时,家人特意卖了猪给我买的二手车。上初一时,还骑了一阵,后来住校就不大用了。这辆自行车我不爱,关键时候总掉链子。有一回,好像是邻村的一个女同学让我捎她一程,结果女同学刚一上车,“咯噔”一下,掉链子了,后来又掉,女同学红着脸跑了,我的脸不知是红还是白,只觉得烧烧的难受。还有一个大热天,我使劲蹬车上坡,马上到顶了闻听“咯噔”一声,链子坏了。恍惚中,一人骑车越过,似乎是位本村的老大哥,我赶忙推着车子紧追。那人下到半坡,经我一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是怀疑自己丢失了东西吧,他停下车就往后张望。我们对视了几秒钟,谁也认不得谁,但大体上,我知道他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他知道我是初一学生。弄清楚我的需要后,老师很不高兴:“正下坡哩,乱叫个啥!出了事咋办?”我支支吾吾:“老师贵姓?”“张建华!”看我傻站着,再看看那断了链子的车子,张老师突然温和地对我说:“你如果着急,就骑我的车先回吧。”我哪里敢啊,礼让老师先行,然后揉眼擦汗,整理衣衫,再高一脚低一脚地下坡。那天的阳光特别耀眼。
骑车中考,也算有始有终吧。我沿着东方红灌区(今交口抽渭)的干渠行进。渠岸宽度有两米左右,正好可以骑车。渠边杨树吸水便利,一律长得欢实而白净。一排枝繁叶茂的杨树,洒下一片阴凉,头顶的骄阳顿时失去了威严。时值夏灌,约摸刚过膝盖的渭河水在这渭北平原上的东方红干渠底部款款流淌。平日里最是聒噪的知了兴致盎然地或独唱,或合唱,此起彼伏,好像也在为我——即将一飞冲天的四县庙考生而加油喝彩。我坚信,我正行进在收获的大道上。遐思弥远,心弛神往。不料道路突变,我在急转弯处失控,连人带车竟一下子翻了下去,车子扭到了一边,我整个人也窝进了浅浅的渠水里。踉跄入考场,发了两天烧,特长数学课,试题未答完。我失望至极,随时准备卷起铺盖到下吉中学读高中。直至四县庙传来消息,说我中考成绩在某个片区也算出类拔萃,我才缓过神来,随后幸运地考入中专。四县庙当年还有刘彩琴、任义平等同学考入中师,好像还有几个同学分数挺高,但他们选择报考高中随后上大学,如任葆华同学,上大学上研究生后入职渭南师院,现为中文系教授。
2017年初春,我陪同张建华老师等去华阴看望了史进孝老师。史老师已经不记得我了,我说我就是您那年反对报考初中专的那个学生,老师“顾左右而言他”,后来就凝神远眺着西岳华山——一座英雄山,财富山,爱情山,道教山——他是离开四县庙而回到故乡的返迁移民。老师在追忆,或许在遐想,难道往事并非如烟,还是真的“事因经过始知难”?我不敢正视老师,因为我没有做到“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更不敢去窥视老师伤残的“心灵的窗户”,但老师却着力塑造美的心灵并把最美好的希望寄托在学生身上。张老师倒是十分随和,家长里短,东西南北,他都能对答如流。张老师后任四县庙初中校长,他诚挚邀请大家抽空回学校看看,说是现在的变化很大。
四县庙初中,我曾经学习和生活的地方。憧憬中有成长,苦涩中有欢欣。逝者如斯,但其记忆永留心田。那个年代,乡村师资力量薄弱,教育投入十分有限,加上农业机械化程度不高,大量老师工作之余,还要从事繁杂的农业生产劳动以补贴家用。大家都在咬牙坚持,都在努力奋斗着。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师生们亦不改其乐。
作者简介:
郭发红: 1968年生,陕西渭南人。文学、国学爱好者。有书稿《结草衔环话感恩》《穆如清风读诗经》,愿“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努力向上向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