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新降都尉意何悲
边秋胡马肥。云中惊寇入。勇气特无侣。轻兵救边急。沙平不见虏。嶂崄还相及。出塞岂成歌。经川未遑汲。乌孙涂更阻。康居路犹涩。月晕抱龙城。星流照马邑。长安路远书不还。宁知征人独伫立。
这首诗是南朝梁简文帝的《陇西行》,其中提到行远路涩的康居便是康国,也就是撒马尔罕,然而撒马尔罕却不是康国。
康国自古就是西域大国,乃河中地区粟特诸邦之首,唐太宗时康国率领安、曹、石、米、何、史、吐火罗、拔汗那八国内附大唐,并称昭武九姓。康国原本信仰拜火教,玄奘西行时法师为康国国王讲解佛法,说动其接受佛教,于是佛教也在康国大兴一时,华严宗的三祖法藏大师便是康国国相之后。然而四十年前,大食呼罗珊总督名将古太白东征,连破康、安、曹、米、何、史、吐火罗七国,将大量粟特人卖为奴隶,又迁居许多大食人来此,拆毁佛寺祆祠,大兴清真寺。所以到此时,天下已无康国,惟有大食重镇撒马尔罕了。
耶律光被俘后即被押解来撒马尔罕,身陷囹圄。那个吐火罗翻译天天奉命前来劝降,起初半个月耶律光都是破口大骂,话不投机,吐火罗翻译没说两句就只能悻悻然离去。
然而随着日头渐多,耶律光也逐渐冷静下来,心里把自己比作汉朝的苏武,不知何时才能归唐了。不过他又转念一想,苏武是文官,我是武将,难道不能逮住机会逃走吗?但人生地不熟,若想寻找机会,就首先要会大食人的语言才行。遂之后每次吐火罗翻译前来劝降,他也不骂了,都说要考虑考虑,然后拉着翻译讲述大食历史与风土人情,还假装不经意间问起这个词用大食语怎么说,那句话用大食语怎么讲。吐火罗翻译还道是凭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已将耶律光说动,自然更加卖力地解答耶律光的问题,恰逢齐雅德领兵出征平乱,无暇考察翻译劝降成果,翻译也就没有催耶律光答复,两人倒也相谈甚欢。耶律光天资聪颖,也用心去学,匆匆三个月过去,他竟已能用大食语作简单日常沟通了。
耶律光通过吐火罗翻译了解到,大食人起于西方阿拉比亚,自信仰圣教后四处征讨,西吞哥特,横跨直布罗陀,南破蛮酋,专享红海之利,东灭波斯,擒杀万王之王,北败罗马,数围君堡皇城。百年来已从数个城邦与部落,发展成了幅员辽阔的大帝国。
然而百年之人必将死,百年之国亦必生变。大食百年间内斗不止,甚至圣教也分裂成两派。国土固然越来越大,但大食人在帝国中也不占多数了,故而叛乱四起,国民凋敝。就在四五年前,呼罗珊大豪并波悉林起兵,竟将大食朝廷颠覆,而后他扶持门阀贵族阿巴斯登基称帝,自己出任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大食改朝换代以来,诸多改变,譬如尚白改为尚黑,重大食人轻四方诸人改为大食、波斯人并重,是故各地豪强难免不服,常有叛乱,圣教两派互斗日益,局势不稳。但并波悉林铁血宰相,竟将叛乱大半扑灭,不过人体生病尚有反复,何况国家生病,所以叛乱一时并不能绝。这次黑衣大食打赢怛罗斯之役,立威河中,并不乘胜进攻安西四镇,而是退回撒马尔罕,正是因为叛乱又起。
耶律光亦了解到,那齐雅德乃并波悉林心腹爱将,怛罗斯之役时统帅大食援兵,诱反葛逻禄人,三面围歼唐军的就是他。大食另有一员大将,名唤赛义德,正是先遣进入怛罗斯守城之人,坚守孤城五日,也是极厉害的人物。
鉴于耶律光态度软化,一个月前大食人已将他从监牢转移到了一间小房子内,平日房门上锁,门口有卫兵把守,窗户则被镶上了铁条。虽然仍无自由,但饭菜已有改善,又有阳光又有床睡,房屋也略有装饰,波斯地毯,大食熏香,舒服不少。耶律光只待再了解一下撒马尔罕城市布局,便可趁开门送饭时打晕卫兵,以图东归。
这日正午,耶律光吃过狱卒送来的一张烤饼,躺在床上正自纳闷:怎么今天那吐火罗人还没来?忽听门锁格喇一声,屋门已被打开,一人走了进来。耶律光脸上堆起笑容,边坐起身边说道:“朋友,你来啦……”话未说完,却惊异地发现,来人并非吐火罗翻译,乃一位白净书生,便是安西节度掌书记杜环。高仙芝向白石关突围时已不见了杜环,杜环虽是世家子弟,但为人谦和,几位将军都挺喜爱他,当时不知杜环生死,众人可是叹息了一阵。
只见杜环一手提了一只烤羊腿,一手攥着两只琉璃杯,腋下夹着一瓶波斯葡萄酒,把酒肉往桌子上一放,望着吃惊的耶律光,邀请道:“李都尉,天天吃馕饼,想必已经烦了。来!吃酒喝肉!”
见杜环未死于乱军之中,耶律光大喜,也无暇细想大食人为何会放杜环进来,猛站起来大步过去,拍拍杜环的双肩说道:“来!”
杜环拿刀割下一块羊肉递给耶律光,耶律光放入口中咀嚼起来,三个多月来第一次大口吃肉,真是连一滴油都不忍溢出浪费。耶律光吃着,杜环又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耶律光并说道:“王翰凉州词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咱们可真是几人回啊!”
杜环这句话说得凄恻惨然,耶律光也是心中一凉,两人共饮一杯后,耶律光叹道:“城南韦杜,去天尺五。杜兄乃京兆杜氏,何必到安西这等苦寒之地从军?如今又身陷大食,岂不教家里担心。”
杜环也切了一大块肉,别吃边说:“修明兄误矣!高门大族从军者甚多,不说他们五姓七望,单说我们京兆韦杜,莱国公(杜如晦)辅佐太宗皇帝,名列凌烟阁,这是英雄吧?韦孝宽为周武帝征战,功在玉璧城,这也是英雄吧?”话虽平淡,神情却颇为自豪。
“不错,两位俱是英雄,慕华不知杜兄大志,万望海涵。”耶律光敬酒道。
杜环连忙放下肉块,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说道:“修明兄客气了。其实我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也有自己的理想,也有自己想要的日子,并非都向往官宦生活。还有世家子弟涉足江湖的呢!”
“杜兄说的是兰陵萧氏吧。”耶律光问道。
“不错。兰陵萧氏能建立齐梁两朝,文采武功俱是一流。隋末萧铣仍能复辟,与太宗皇帝争霸,不失为一代枭雄。”杜环言语之间充满了敬佩之意,见耶律光感兴趣,他又续道:“但除了兰陵萧氏,其实还有河东裴氏也在关注江湖形势。当年隋炀帝派裴矩经营西域,裴矩曾与一石国高手切磋武学,共同创下神功,裴矩后来跟从隋炀帝东征高句丽,离开西域前和石国高手一同将神功秘籍藏在碎叶城,再不示人。裴矩死后河东裴氏几乎每代人都要去寻找秘籍,但均无果。”
耶律光好奇又问了一些细节,但这是百年之前的事情了,又是裴家秘闻,杜环当然不甚了了。两人又聊了一会人物风评,酒肉吃得差不多了,耶律光这才问道:“话说大食人今日为何会放杜兄来与我相会?”
杜环一愣,随即叹息道:“唉,还是聊到这了。不瞒都尉,杜某已经投降大食,就要随军开拔,特来向都尉告辞。从此天各一方,恐怕今生无缘再见,都尉万望保重。”说罢起身便拜。
耶律光起身错开,不受他这一拜,脸上尽是不悦。饮酒时他已猜想杜环可能投降了,否则大食人怎么会允许俘虏相会,但他仍不愿相信,直到此刻杜环自己说出来,耶律光不得不信,又悲又恨。
杜环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都尉不降,杜某甚为敬佩。但事已至此,还须爱惜身体。李陵将门之后,尚且可降匈奴,都尉是契丹人,何必苦守,以免有杀身之祸。”
耶律光正色道:“杜兄降则降矣,反以早降为荣吗?将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莱国公!”
杜环不以为忤,淡然一笑道:“都尉铁骑冲阵,孤身殿后,大食人佩服,才优待都尉。杜某不像都尉这般受重视,倘若不降或许早就被卖为奴隶,甚至已经死了。你可能会说,求仁得仁,何惧一死。然而人生只有一次,就这么死了岂不可惜?”杜环说到此已颇为激动,泪光闪烁,他续道:“太史公忍受极刑,就是为了留下《史记》,我忍辱偷生,乃是为了写完《经行记》!我少年时就有一个想法,要走遍天南海北,去到比玄奘大师取经还要远的地方,记录那里的风土人情,如今大食给了我这个机会,我为何不降!”
耶律光闻此一愣,随即三拜,道:“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乐荣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末若文章之无穷。慕华今日始知也。”杜环见耶律光理解自己,也跟着回拜。
两人坐下将最后一杯酒饮尽,虽说气氛缓和,但要融洽如初已不可能。杜环心中伤感,意甚踟蹰,似还有什么话想说。
耶律光起身道:“杜兄珍重。”并把杜环往门口送,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生怕他又说出投降的话来,伤了义气。杜环苦笑着摇了摇头,握住耶律光的手,惜别道:“都尉好自珍重,努力加餐。”说罢返身敲门,卫兵开了门放他出去。
这一日吐火罗翻译都没有来,晚上耶律光一人在屋内神思恍惚,坐立不安,一面想自己大好男儿,若是还找不到时机逃跑,大食人耐心一消,将自己杀害,岂不可惜。一面又想自己一家深受皇恩,以夷狄之身内附,竟能身居高官,如果这就投降,岂非忘恩负义之人。思来想去,最后耶律光横下心来,决定明日趁送饭之际,劫持卫兵杀出,是非祸福,全凭天意。耶律光辗转反侧,睡去时已是深夜。
次日,耶律光又早早醒来,昨日切割羊肉的小刀虽被卫兵收走,但他佯装打碎了一支琉璃杯,趁机藏起来了一块锋利的琉璃片。耶律光端坐桌前,将琉璃片揣入袖中,凝神以待。
不久果然屋门被打开,一人端着早饭进来,却不是卫兵,而是那吐火罗翻译。耶律光一怔,虽然经过三个月相处他已对此人有点好感,但心中已经决定,不管是谁,都要动手,成败一举。
吐火罗人满脸笑容道:“老兄今日起的真早。”耶律光随口陪笑道:“朋友,你昨天去哪里啦?”他将右手伸进袖子,抓紧琉璃片,只等对方靠近。
吐火罗人并未察觉,边走边说:“呵呵,几个商贾老友从东土回来,昨日我与他们叙了叙旧,所以就安排了另一个通译来看你。”说着就要放下早饭。
耶律光当即就要出手,却忽听吐火罗人带笑续道:“我听那几个老友说,唐国四处贴着你的告示。”耶律光有些惊讶,手上一缓,问道:“什么告示?”
“缉拿令!”吐火罗人一字一顿道。耶律光一震,倒退一步,琉璃片反倒把自己左臂划破了。他颤颤巍巍道:“为何缉拿我?”
吐火罗人眼神狡黠,递出了一个纸团,说道:“我那些老友知道我日夕与老兄谈心,见到这个他们马上就折回来几个人,将这玩意带来了。”
耶律光丢掉琉璃片,一把夺过纸团,焦急地展开,但见这张皱皱巴巴的纸最上方有三个大字,正是“缉拿令”,中间画了自己的样貌,旁边写了自己的姓名籍贯、体态特征,下面写着:贼逆通敌叛国,陷安西军败,有缉拿或格杀者,赏银百两,报其行踪者,赏银十两。最后印上了敦煌郡衙的四方印章,想是这批吐火罗商人路过敦煌时带回来的。这缉拿令合规合制,汉字写的极为流畅,绝不像大食人仿写,更何况那郡衙之印,还能有假?
不待耶律光回神,吐火罗人续道:“我那几个老友还听说……”“听说甚么!”耶律光捏紧缉拿令,紧紧抓住吐火罗人问道。吐火罗人不会武功,痛叫一声,耶律光赶忙松开手,吐火罗人才道:“听说令尊也被罢官免职,流配岭南。”
“啊!”耶律光惨呼一声,仰面跌坐,过于震惊,一时哭不出来,悲愤无以化解,嘴角竟溢出鲜血来。吐火罗翻译本来想以此诱降,一直在得意地笑,他与耶律光座谈三月,虽非好友,但也胜过泛泛之交了,但见耶律光如此伤心,他也不忍再笑,赶紧蹲下来为耶律光揉胸。
耶律光所悲愤者,不止是自己蒙冤被通缉,也不止是老父连坐流万里,而是一种信念的崩塌:我倾心中原文化,读圣贤书,学圣贤事,中原朝廷却不查实情,随意就将自己定罪,原来朝廷也非圣贤啊。其实从商周到隋唐,中原朝廷的冤案错案多了去了,任一中原人蒙受此冤虽然也会愤慨,不过很少会信仰受到如此冲击,但耶律光是夷狄慕华,不免心中无限美化朝廷,觉得什么都是好的,突然受此打击,自然难以承受。
耶律光又想:“难怪昨日杜环拿我比作李陵,也劝我投降,原来他也知道此事了,怕我伤心故而不说,我大不了索性屈身大食,但可怜老父,一个契丹人不能埋骨草原,却要流放岭表烟瘴之地,他身子如何受得了!”他霍然撕碎缉拿令,而后狂笑道:“哈哈哈!好!好!好!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罪臣李慕华已死,从今往后只有耶律光了!”吐火罗人被耶律光吓到,怯怯问道:“老兄,你还好吧?”耶律光两眼布满血丝,对吐火罗人淡淡道:“朋友,你去告诉你们头儿,我愿降。”
吐火罗翻译一愣,随即喜极,狂奔而去。耶律光心下更是凄凉,人心可畏,己之砒霜彼之蜜糖。他等了一炷香功夫,终于再难抑制内心悲伤,长歌当哭,悠悠吟道:“荃不查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始终未见吐火罗人回来传唤,耶律光镇日悲愤,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然后拿起一支木桌腿就开始舞剑,边舞边诵离骚,声音断断续续,凄凉可怜。
如此三天,吐火罗人都再没有来。第四日一早,耶律光仍在舞剑,忽听门锁咔嗒一声,一位黑袍中年人负手立于门口,他双眼精光四射,似有无穷无尽的精力,但他的身体已经出卖了他,白发半头,皮肤蜡黄,身体微佝。他的样貌很是平凡,但无人敢对视他的双眼,因为太阳不仅燃烧自己,还会灼烧别人。
耶律光此刻这招正舞向屋门,他心灰意冷,自觉不容于天下,走神之中并未撤招,木桌腿便直挺挺向那来人刺去。那黑袍人不闪不避,脸上竟带有一丝微笑, 充满信心。桌腿距离那人还有两尺之地,忽有一人闪至他面前,举起圆盾挡下了这一击。持盾人并不罢休,顶盾顺势一推,一股大力涌向耶律光,耶律光毫无防备,连退七步,终于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耶律光怒目望向持盾人,惊异地发现那人竟是一名年轻女子,却生得骨骼奇大,仅比耶律光略矮三寸而已,她金发碧眼,皮肤雪白,五官也算是个美人坯子,但可惜似乎生长于风寒之地,乃至皮肤粗糙,毛孔粗大,生生浪费了这明眸朱唇。这女子并不着大食衣袍,而是穿了一件锁子甲,气势不让须眉。
那女子用大食语对耶律光叫道:“见到宰相,还不跪下!”她声音甚是生硬,看来并非大食本地人。一个音调古怪,一个新学不久,耶律光匆匆之中并未全然听懂,还以为那女子是叫自己向她下跪,怫然不悦,拎着桌腿爬了起来,毫不理睬。
那女子见耶律光不从,勃然大怒,将圆盾靠住身体,就向耶律光冲撞而去。屋内狭小,无法退避,若是迎上去,那女子膂力奇大,非被撞飞不可。亏得耶律光在战场摸爬滚打过,自然而然做出反应,只见他侧迈一步,让过冲撞的路径,同时俯身用桌腿去打女子下盘,惜乎刀法是斩马刀法,兵器不是斩马刀。金发女子反应也很快,左臂一挥,就要用盾牌外沿去砸耶律光。这是舍身杀敌的路子,若是木桌腿打中,那女子小腿必然骨折,若是盾牌砸中,耶律光轻则背脊断裂,重则头碎毙命。
两人如此相搏,那黑袍人始终微笑观看,并不喝止。耶律光心中暗骂:这姑娘莫不是个疯子,无冤无仇何苦一出手就要人命。他立即撤招,将桌腿斜戳地面,借力向侧面滚出半丈,圆盾便已在身边砸落。
耶律光不给对方重整的机会,将桌腿向那女子头部奋力掷去,同时双手撑地,以双腿扫向她。那女子忙抬盾挡下桌腿,如此便露出了右腿,被耶律光踹中。耶律光未学过高深的拳脚功夫,这一下全是临敌机变,粗浅质朴,所幸那女子方才压盾下砸,已成单腿蹲姿,下盘不稳,竟被一踹而倒。
耶律光紧接着一跃而起,要压在那女子身上,照头便打。那女子迅速解开系住圆盾的皮扣,就地一滚已避开了耶律光,她接着蹲起,一柄银色小斧已握在手。耶律光将圆盾向后一踢,以防女子再度拾起。那女子同时快步抢上,手斧照头就劈,耶律光向后一翻躲过,同时抄起另一根桌腿。那女子一劈落空,手腕一翻,手斧又向斜上撩去。耶律光不敢兵器相交,屋内狭小又不便于闪避,遂运起箕子剑法一招“比干见剜”,以木桌腿手握处指向自己胸口,作出自剜的姿势,而后猛吸一口气,气运丹田,胸膛鼓荡,竟将木桌腿强势推出,直击那女子。各门各派掷剑的手法大不相同,但以胸口送剑的,只有箕子门一家而已,这招一则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二则若是内力强盛者使出,威力巨大。那女子完全没有预料到招还能这么使,果然不察,待发觉桌腿近身已然来不及招架闪避,被桌腿猛击胸口。此刻耶律光去国怀乡,正符合箕子彼黍离离的心境,故而剑法也威力大增。幸亏耶律光内力一般,桌腿也非剑非锤,否则这女子必然命丧当场,饶是如此也喷出一口鲜血,瘫坐在地不能起。其实耶律光当日败于炽俟山全因其一时激愤,猛劈猛砍乱了章法,若是他运起箕子剑法稳扎稳打,少说能与炽俟山斗得一两百招。
这时门口的黑袍人忽然鼓掌大笑道:“哈哈哈,耶律兄弟果然身手不凡。我且问你,你又深思熟虑了三天,是否出自真心归降大食?”他说话字正腔圆,又语速缓缓,所以耶律光听得十分清楚。
耶律光又想起年迈老父蒙冤流放,恨恨道:“若能得偿所愿,甘为牛马驱使。”
黑袍人点头道:“很好!很好!你就做我的座前铁卫吧。”
耶律光一愣,问道:“阁下是哪位?”
黑袍人微笑道:“在下并波悉林。”
耶律光更惊:这人竟然就是大食宰相并波悉林,他居然屈尊来俘虏囚室,而且还用人不疑,初见便招自己为贴身侍卫,这个人物既可敬又可怕。他心头一热,当即下拜,道:“承蒙宰相不弃,愿为鞍前马后。但小人也有一事相求,请相爷成全。”并波悉林道:“你说。”
耶律光难过道:“小人蒙冤,被国所弃,大不了此生不踏唐土。但家父何辜,要流放烟瘴之地。小人听闻唐国广州有不少大食商人,请相爷下旨,命在广州的商贾代为寻访家父,协助照料,以全小人孝心。免却小人后顾之忧,小人才肯终老大食。”
并波悉林大笑道:“耶律兄弟放心,你只要是真心来降,我保管你可重踏故土,再见令尊。”耶律光大喜道:“多谢相爷!”并波悉林却道:“不过你要先完成你的任务。”耶律光诚恳道:“请相爷吩咐,在下万死不辞!”并波悉林微微点头,道:“不急,不急,且随我回京再说。”
并波悉林当即命相府总管给耶律光更换居所,饮食起居一概从优。总管名叫库思老,年近五十,并非大食人,而是波斯人,还是一个拜火教徒,但并波悉林从不对他吆五喝六,反而谦谦有礼。总管安排妥当后,又带耶律光去武库任意挑选兵器。耶律光穿上盔甲,腰悬短剑,背负强弓,又是一名英武非凡的勇士。耶律光收拾干净后,再由总管设宴,介绍耶律光与其余座前铁卫认识。
与耶律光恶斗的那金发女子,便是一名铁卫,名唤芙拉,本是极北之国维京女王弗丽嘉的十二侍女之一。维京人英勇好武,全民皆兵,能上战场的女子被称为盾娘,芙拉便是其一。但维京人不事生产,生计全赖劫掠,他们有一种桨帆船,可逆流而上,深入内陆,泰西诸国无不受其侵害,财物洗劫一空,人口贩卖为奴,各国闻之色变。三年前芙拉随维京大王乘船沿多瑙河直入黑海,在泰西大国罗马的皇城君士坦丁堡附近劫掠一番,罗马皇帝无力驱赶,不过维京人也打不进君堡,贪心不足蛇吞象,他们仍觉战利品不够,又折向东南,想要抢劫大食。并波悉林雄才大略,早有防备,设下伏兵大破维京人,芙拉也于是役被俘。维京人过刀口舔血的日子就是为了讨生活,大食比之维京富庶繁华何止百倍,当时并波悉林不计前嫌招募芙拉,她毫不犹豫就投降了,成了并波悉林的贴身护卫。
席上其余铁卫也各有特色。一位干瘦汉子肤如黑漆,这人姓名发音恰与“昆仑奴”三字读法相似,耶律光便以昆仑奴呼之,其实这人与昆仑奴虽则都是黑人,但中国昆仑奴来自南海爪哇诸岛,这人却是来自沙中之国延巴克图,大食国中盛传极西之地有一大漠,名为撒哈拉,该国便处于群沙之中,盛产黄金,国力强盛。其实大漠如何能支撑起强国,该国实际上建立在撒哈拉沙漠之南的平原中,沙漠不过是其北部边疆,但无奈撒哈拉沙漠太过巨大,鲜有人能穿越,故大食国人便误传该国立足沙漠之中了。而这位昆仑奴可不简单,他靠一双腿横穿了整个大漠,大食举国奇之,并波悉林闻说后当即招其入府。
还有一位娇媚女子也是黑人,却比昆仑奴稍白一些,她与常人一起则显黑,与昆仑奴一起则显白,耶律光不禁啧啧称奇。这人来自大食西南的阿克苏姆国,该国本是南方强国,横跨红海两岸,大食兴起后将其逐出红海,国势遂衰,乃至要向大食进贡金银美女,以免于进攻。这女子最初便是阿克苏姆向大食进贡的美女,因颇有姿色,被纳入皇宫,赐名赛百伊(注:《旧约》中示巴女王的阿拉伯叫法,相传示巴女王即阿克苏姆女王)。并波悉林助阿巴斯改朝换代后,将赛百伊纳入相府,并命人对其严加训练。那些想要行刺并波悉林的人,绝对想不到他夜夜揽在怀中的美娇娘竟是能致人死命的杀手。
总管介绍到此耶律光已然明了,这七名铁卫分别来自于大食的东北、北方、西北、西方、西南、南方、东南,再加上自己代表东方,正是四面八方拱卫并波悉林之意。
那来自东北的是一个十六七岁满脸雀斑的少年,乃可萨汗国的玛拿西。可萨人虽然是突厥人的分支,但并不信仰长生天,而是信仰犹太教。信仰使然,可萨人很少像其他汗国一般游牧劫掠,而是贸易经商为多,玛拿西原本是一名商队护卫,善打暗器,人称“大卫星”,后被并波悉林发掘启用。
来自西北的是一位精壮的金发汉子,像一头金毛狮子。他原是一名罗马骑士,名叫康斯坦丁,在与大食交战中被俘。他痛骂大食人,宁死不屈,并波悉林爱其勇猛,亲自给他松绑,并派人刺杀了曾欺辱他妻子的罗马官长,于是他十分敬佩并波悉林,遂降。
来自南方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皮肤晒得黝黑的独眼龙,乃也门海盗哈桑。也门本是大食国土,但这些海盗不服王化,信仰圣教异端,盘踞海岸,靠抢劫来往船只为生,大食官军一来征讨,海盗们便呼啸入海,待官军一去,他们又登陆安营,令大食朝廷大为头痛。并波悉林掌权后,用反间计使群盗自相残杀,他再拉一派打一派,终于平定了这一祸乱。哈桑便是当初被拉拢而来。
来自东南方的人一脸苦相,是天竺高僧迦叶比丘。大食扩张时多次入侵天竺,并波悉林当政后,迦叶比丘孤身前往相府,想要说服并波悉林化干戈为玉帛。并波悉林与迦叶比丘坐谈三天三夜,最终同意大食不再入侵天竺,条件是迦叶比丘要终身留在相府。
这一番介绍,耶律光惊讶非常,他一生中从未遇过这种怪事:这七名铁卫与相府总管皆非圣教中人!总管并未介绍自己出身,但他与四方豪杰共事并波悉林,一定也有过人之处。并波悉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又能稳稳驾驭这些异教徒,令耶律光好生佩服。
酒宴上除迦叶比丘外,天南海北六名铁卫觥筹交错,相谈甚欢。耶律光初次相识,很多东西听不懂,与诸铁卫没有什么共情,在这热闹之地竟有一种寂寞之感油然而生。那吞吐不定的烛光,仿佛就是他几年的“李慕华”生涯,曾经光彩照人,最终归于寂灭。他喃喃用汉话吟道:“不悟卒永离,一别为异乡。”六卫没有听懂,继续饮酒。
正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耶律光喝了几杯便已迷迷糊糊,他见其他人兀自笑谈,没人理他,颇感无趣,便起身欲回。走到门口时,却有一高大身躯堵在门口,毫无避让之意。耶律光边说着:“劳驾。”边伸手去推开那人。那人比耶律光高,手臂自然也比耶律光长,耶律光手掌未及那人,那人已推搡耶律光一下,耶律光正恍恍惚惚间,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本来也没喝太多,酒意顿时醒了大半,他怒目看向那人,原来是狮子康斯坦丁。康斯坦丁斜视耶律光,借着酒劲道:“喂,契丹人!俺们铁卫七人情同兄弟,义比金兰,俺们各凭本事为相爷办事,你凭什么与俺们同列!”罗马与大食交战百年,许多人互通两国语言,这个康斯坦丁也不例外,是以耶律光能大致听懂其意。
耶律光爬起来傲然道:“我今天已击败一名铁卫,不妨再败一名。”
盾娘芙拉闻言,噌得站起来,拍桌子骂道:“你这家伙偷袭取胜,不算英雄。”芙拉虽然归降大食已有三年,但她北国口音与大食相差实在太远,加之她语言天赋一般,所以她的大食语比之耶律光都有不足。耶律光并未完全听懂她的话,但也猜到她对今天的交手结果不服。耶律光心道:“我若不给他们一个下马威,怕是日后这些人谁都想要欺辱我。”于是他豪气道:“那你们二位一起上吧!”
维京人最重荣誉,决斗最忌以多欺少,不肯与康斯坦丁夹攻耶律光,眼光一瞥康斯坦丁,示意康斯坦丁先上。于是康斯坦丁咆哮一声,从腰间解下钉头锤,像一头狮子般猛扑向耶律光。这一招叫作“摩西开海”,当头打下,气势惊人,威力极大。
耶律光不敢硬接,解下佩剑,拔剑的同时将剑鞘掷出,只听铛的一声,剑鞘已被钉头锤砸成两段。就这么缓了一缓,耶律光趁机避开康斯坦丁这一击,并顺势还了一剑。康斯坦丁见耶律光此剑四平八稳当胸刺来,冷笑一声,斜抡钉头锤去击短剑,岂知耶律光这招正是“箕子明夷”,钉头锤正要击到,耶律光一变剑势,改刺康斯坦丁右肩。如此一来,短剑生生与钉头锤错开,就要中的,而钉头锤却是抡空了。
康斯坦丁大惊失色,其余诸铁卫也都一阵讶异,这康斯坦丁在七卫中本就武艺第一,余人不由得不开始正视耶律光。
康斯坦丁惊掉七分醉意,登时清醒,不敢再大意,无奈自己人高马大,就算沉肩也避不过,干脆两败俱伤。他手腕一翻,就用钉头锤锤柄向耶律光右臂砸来,如果耶律光执意要刺康斯坦丁肩膀,那他一臂也要废掉不可。
眼见两人一出手就是狠招,迦叶比丘向总管库思老劝道:“大家都为宰相效命,总管还是劝劝吧。”总管看得饶有兴致,笑道:“他俩自由分寸。”千娇百媚的赛百伊在一旁嗤笑道:“比丘,你别操心了。总管的公子与千金武功比咱们七人都高,更何况总管本人。他说没事,那一准没事。”
果然耶律光不愿两败俱伤,他心想:“宰相许我回国探望老父,此事未了,我与你拼个残疾作甚。”他臂弯一弯,短剑回架,挡住了锤柄。不过康斯坦丁力大,耶律光顿感虎口发麻,他急忙向后跳开,以免康斯坦丁趁势追击。
康斯坦丁冷笑道:“你们东方的武功恁多变化有何用?还不是力大者胜!”说着他又抢攻冲上,康斯坦丁锤力虽大,但变化较少,这一通猛锤,耶律光看的仔细,或侧身,或低伏,或跃起,都一一避开。
如此闪躲了三十六招,耶律光未还一招,康斯坦丁哈哈大笑道:“俺这一套三十六路罗马锤都用遍了,你到底是打还是不打,倘若不打,不如早早认输!”
耶律光心中暗暗叫苦:“我原以为此蛮力大无脑,只需避开几招寻着破绽即可,哪知此蛮其实招招都有后手,倘若我反击,他就可逼我以力相拼,届时他一力降十会,我就输了。现在避了这么久,他还是中气十足,这可如何是好?”耶律光突然灵机一动,叫道:“今日到此,来日再会!”同时向门口跃去。
康斯坦丁真以为耶律光惧了,哪里肯放过,扑向门口,同时锤抡耶律光。锤已近身,耶律光喊道:“看招!”同时一蹬墙壁,突然折向康斯坦丁。这招是箕子剑法中的“微子去国”,诈败引诱敌人漏出破绽。康斯坦丁一时大意,全力抡空,莫说撤招,就连原地站稳都难。只见康斯坦丁踉跄着自己撞向短剑,不死也要重伤,众人莫不惊呼。这时茉拉突然掠出,圆盾在康斯坦丁身前一挡,救下了康斯坦丁。
康斯坦丁悻悻然退到一边,虽说仍有不服,但他性格豪迈,败了就是败了,不能再为难耶律光。
耶律光对芙拉说道:“该你了。”芙拉却没有去取银斧,而是笑着挽起耶律光的手,把他拉回酒桌。众人皆向耶律光劝酒,并道:“欢迎加入座前铁卫!”
当晚觥筹交错,人人尽欢。诸铁卫又再聚饮了三晚,第四天并波悉林决定西行回京,众铁卫及一千亲兵随行,同行的还有怛罗斯之役中被俘的大唐工匠,从此造纸术、火药传入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