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的家族

2017-09-05  本文已影响119人  刘泊含

²在我小的时候,外婆总会在梅雨天拿出一个银丝布包,拉开外面的细线绳,再拆开同样的两层布,露出几张模糊的泛黑泛黄的旧照片。她坐在藤椅上,把我叫到身旁,戴上那副褪色斑纹老花镜,手上一道浅浅的纹路伸抓进照片里,给我讲那些年的故事----

外面的雨还在下。

卢德介在氤氲的新宅中踱步。4月天,晨雾还在山头沉笼,却早已换上轻纱罩衫,尽管如此,汗水还是浸湿了衣衫。先是一点点津渍,渐渐地,在胸口处连成一片水洼。一个家仆端着一盆热腾的柚子水从后院半跑着到了大门,满盆的水一路洒,最后只剩下小半搁置在还在发出新油的气味的暗红色的门边。德介皱下眉头,嘴角使劲撕扯,想对仆人吼上几句,但心中肌肉拉住神经,怎么也呼不出半个字。昨晚,一家人闲时搓着麻将,陈氏打出一张“發”,口中念念有词地说“希望以后我们家的铺子更发”,刘姨太正抛出一张白板,却听门外一阵撞门,抬进一口亮木棺材。

这会儿屋里屋外都挂着白灯笼,白绸将之串成盘旋的卧龙。屋里人哀声一片,聚在正方堂烧纸钱。

“父亲,李委员前来悼唁。”一个精神气十足的青年走到卢德介身边说。

还不待主人迎接,只见一列戎装在身的人齐步走进堂内,一卷肃杀气把陷入沉哀的龙震慑住,哀嚎声顿停,一簇人避入隔厅。刘姨太扶陈氏坐在隔帘边上,两个年轻小姐着轻素罗衫,垂头站在主母身边,另有一个半大的小丫头,脑袋摇来晃去,只是被奶妈牵着,不时扯扯奶妈的手,张嘴做哭喊状,但始终没有出声。透过帘布,见那领头的军人模糊的黑脸上满面悲切,走上堂便挺直本已如松般的身子,摘下军帽,并腿一个震响,对着棺材敬上军礼。棺材里的人穿戴整齐,笔直挺挺,与外面人的区别只是一个躺着,他们站着。李委员怔怔盯着遗像里的俊脸片刻,转头握住当家人的手,说:“您老节哀!卢处长英才早逝,实是我党的损失。”不住地拍卢德介的手。一个是父亲,一个是长官兼老师,二人虽不相识,此刻却最能共情。李委员命人送上亲笔挽联一副,便即刻被主人挂上灵堂。上书:玉树长埋、壮心未己;飒爽英姿、永昭兰錡。他忽地手一收紧,问卢德介:“府上是可有一位三公子?他可在否?”卢德介道:“家中确有一小儿,但离家多时,未有回音。”委员道:“他可知天南之事?”德介道:“事发突然,我等皆是现下才知,飞南--啊,也就是小儿应该不知。”德介一脸疑惑,李委员决定隐瞒真相道:“我只是问问,听天南提起过他。”随后李委员留下一路军官,告辞先行,接替属下未完成的军务。当年是他亲自在南宁黄埔分校第二期课堂上,教导年轻的军官,“在军务上不分上下级,只有优先级”。军人们长悲短叹,各自挽悼后分站大堂两侧。絮絮绵雨落处打湿暗黄的军服,也不见片刻皱眉,一如往时卢天南严整军列的场景。

卢德介咳嗽几声,扶着老树拐杖倚在太师椅上。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痛楚自是不必言说。想他卢氏一族在江西庐陵一带生息,已扎根建了祖庙,在省内都赫赫有名,不仅祖上阴功圆满,后辈也颇有用意。长子卢天南,最是春风得意,年纪轻轻便跟了国党,去了军校,戎马之时却旧疾不治,未达捷报却传哀信。三子卢飞南----卢德介摸了摸手中的拐杖----前年,一个老乡带了一群人途径祖屋,这行人面庞稚嫩,衣履阑珊,好几个都倒在路边。卢老先生素有传世医术,又向来乐善好施,救死扶伤、酒肉觞食自不必说,更拿出些银元、物什分给一众人。飞南在一旁帮忙时,想是听了那一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言论,默默替自己打包了行装,一同离去。临走时,领头稍年长的人递给卢老先生一支拐杖,即是他手中这支,说是“无以为报,仅以木杖为证,待胜利必将回馈”。从此,这木杖便不再离手,当是思念幼子的信物。

若不是时局混乱,三天两头在头顶上窜出“咻—嘣”的爆炸声,也不至于想要离乡背井。多亏了次子冼艾,留在家中,帮助打理事物,此次从老家辗转迁徙到桂林也只能依靠他年轻壮力折腾一番。新居落成,没曾想第一个来客,竟是已无生气的长子。

天南躺在那,面容从没像现在这样舒展,但仍旧是那张二十出头的脸。长子背负的担子总是要重一些,他离开家念军校时就说过,战争总会结束,待到一切太平,他会回家继承家业和父亲的衣钵。

“老爷,上海刘先生发来电报。”家仆恭敬递上手中的纸条,卢德介才醒神过来。

他展开信条,脸上严肃的表情熨平了一般,对夫人说:“我的老刘哥总还是这么惦记我。之前我把布匹运去上海,和他打赌如果他能在一个月内卖完,就即刻结为亲家。这不,要媳妇的人来了。”夫人听闻,自是欢欣。又唤过里屋两位适龄小姐,叮嘱道:“你们各自映张照片,给你们谁未来的夫婿看看。”两位小姐听罢,自是羞红了脸。三小姐在一旁听着,对周围的事并不在意,与大哥相差20岁有余,姐姐们也大她近十岁,她只知道这将近一个多月一直坐着大轮车到了陌生的地方,转天还得去小学,不再是原来叫私塾的地方。

四下渐黑,白灯笼里的光勉强能够照见忙里进出的人。乔迁新至,丧礼迭加,卢宅里能搭把手的少之又少,连晚饭都准备不齐。隔壁周嫂午间来访时便注意到这新邻家宅讲究、主人周到,但至午饭时分,却仍不见有人用膳,只见他家小女腹中辘辘时取一两只金桔塞入口中速速吞嚼,怕是父亲见到又要责罚。

这时间又该用晚饭。只见周嫂从外挑了担子进了后堂,掀开表面的竹盖,登时腾出一片云雾。

恰巧大小姐二小姐外出归来,经过后堂,两人不禁叹道:“好香啊!”便走上前看个究竟。周嫂见二人朝她走来,迅速摆开两只白瓷碗,将两团白乎乎的东西放入担中滚水瓷锅搅拌片刻,随即捞出甩入碗中,又打开另一只担盖,两勺汁三勺料。两位小姐边走边看这表演,也是奇道:“周嫂,您给表演的这是什么绝活?”周嫂先递上两只碗,说:“你们先尝尝。这是我们桂林人的绝活---担子米粉。我们呀,每天都吃它,一天不嗦点粉,都觉得不自在。快点喊你们老盖(桂林话:父亲)、哥子一起来吃点。”两位小姐尝到鲜,回到里屋唤出家人都来一探。

饭罢,众人拖住周嫂,让她给讲讲这里的旧风俗和新鲜事。周嫂便也坐下细细从头说,神魔大战射天象、始皇帝开渠有山神助力、明王爷南驻府邸,一股脑儿愣是讲成一部地方志演义。众人也是听痴了,仿佛从战乱走入世外桃源。周嫂也不停歇,接过冼艾递过的水,猛喝几口,仿佛加足了动力一般,继续说起近些年来的变故。

“你们不晓得噢,这几年我们这的李将军和白参谋真是了不得,打仗狠,还把我们这凯搞得有声有色嚟,什么歌舞厅、鬼佬货,都有。人家都讲桂林成了小香港了!”周嫂不无自豪地说,“你看对门新搬来的那对夫妇,他们就是报纸高头总是提起的萧兰夫妇。”一顿桂林演义志一直讲到雨停歇,空中亮起几颗星。

三日堂奠后,大家把大少爷的灵堂搬至偏厅,正堂开始恢复它原来的用途。在卢家举家搬迁前,卢德介和冼艾多次来桂探勘,对这周边的情形小有了解,在战乱中难得还有这么一块山谷洼地给人休养生息。他们早早地相中两块地,一块是新家宅,另一块与家宅相连,亦有两进门房,当做门店。

主家两人这日起了大早,拐进隔壁自家商铺。吹奏队早已在门口等着,父子二人分发给每人一个红纸包,在响亮的唢呐声中,冼艾登上门楣,挂上用金沙墨写着“万丰纱布庄”的牌匾。这架势的商铺在几里地内都鲜见,街坊听到响动也都跑过来看热闹,在街角远远地就能看到那几个金漆大字闪人眼。开张鞭炮响过后,几个富贵人家的管家争相进了门,纷纷要求“拿出庄里最好的布料”。冼艾自早便招呼了这几个嬷嬷直到午间,忙活间倒是真把布庄里顶好的几件货卖出去。午后,布庄更是忙碌,大家见乡绅、将军府的人都来买布,都跟进来挑挑拣拣一番,布庄里各种材质的布料都卖了遍。卢德介想起与上海生意往来的刘家打的赌,在这小城镇的贸易尚且红火,在上海岂非不是半日便卖个精光。他想到这,心中暗暗骂道,这老刘哥欺我乡下老死板,不懂大城市的行情,硬是要把我二女儿拉了去当儿媳妇,卢德介虽如此想,面上还是露出一丝红光。原来前几日,他的两个女儿听说相亲照一事,匆匆去照相馆影了相,催促父亲发了过去。也不等几日,上海那边也有了回复,说是相中了二姑娘,待卢家安排妥当,即刻派人来接。

南方的雨总也下个不停,淅淅沥沥,接连不断,就像奴隶主,拿着几万支水鞭子抽打地上的人,要更加劳苦才好。在雨水浸泡过的土地里,刚刚埋下天南的棺材,就是那副从外边搬回来的棺材,都说长子如山,长兄如父,他早早的就不依家,最后连伴随下土的裹身物都不于家中取,把自己和这个家撇得太干净,不留丝毫挂念,就像从没来过。

一家老小早上穿着白、戴着黑,下午已经换上素淡的花衣裳,请了个近日里满受欢迎的调子班,在离卢宅半里地的市集空场上搭了台子,咿咿呀呀把周围街坊都招引去了。新到一处也随了当地做派,什么柚子煮水可以驱邪,这会子请了戏班犒劳附近的小鬼,好让初来乍到、刚入了往世的天南安然到另一边去,别给一旁的小鬼捣了乱子。说来也是好笑,连家中的小女儿也知道这出戏是唱给活着的人看,确偏偏编出个理由,扯到十万八千里的阴曹地府去。前两天夜里,春雨不休,怄热难耐,卢宅里不仅有连绵不断的嘤嘤哭声,还时不时传出稚嫩的啼叫声,卢德介拍拍小女儿的头,哄着“盈儿乖,盈儿听话,爹爹给盈儿请场戏看”,盈媛倒也知事,嚎了两句便改成嗫嗫抽泣,再然后在娘亲时停时摇的蒲扇下听起调子戏来。

桂林城虽小,像做戏这样的事也算件大事,锣噌噌敲起来,街坊纷纷打开门看个究竟,见是小彦华的班子,也不管后院里还烧着伙饭、手中计算的账本,跑到跟前争抢着听个仔细。小彦华出来亮相,两眼鼓囊转悠一圈,尖起嗓子叫道“王三打鸟,春日起早。一声狗叫,全部渺小。感觉人少,有点发猫。看来看客,一定走了”。说来也怪,被开场震天的锣鼓吓得嚎啕的娃娃,瞬间在母背后叽咯吞吐。卢老爷在下场摆的几桌茶水摊,座上倒都是安静的主,嚼一声瓜子已是最大的声量,若不是冼艾在旁悄悄伺候着递上茶水,那点声响怕是压根不会被人注意。“啧啧,不愧是世家的子弟。”冼艾想。那几位主听得一阵笑笑,一阵摇头,相当默契的一队组合。一场戏像分成3组出演,台上的夺艳非常,台下八仙桌上坐着悠悠然的似是阳春白雪,后场人群层此及彼、推搡拉拢又是另一台民间戏。

过了今日,悲恸也痛过了,吵闹也闹过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这边,夫人、太太们在自家布坊里挑挑拣拣,伙计翻出十几匹布,绯、绛、丹、朱、殷、赭、赤。一众绢匹排成待选的后宫,陈氏就像老佛爷坐在一旁,斜睨着指挥太太们左扯扯右比比,东拉拉西量量,这些布被翻来覆去折腾了好几天,二小姐恭媛终于点了头,姨太太们才歇了手。莲媛也帮着选布,倒是不停手,还说新换的地没有称心的裁缝,要亲自给妹妹制一套新服。刘姨太瞪着铜铃大的眼睛看着她的女儿,用手揪了一把莲媛的手臂,连声呼:你这没脑壳的丫头,被卖喽你都不晓得。莲媛像没听见似的,继续比划着绢布的搭配。

嫁妆筹备得差不多了,莲媛缝制的双凤锦玉衫剪断了最后一根浮线。卢德介盘算着新姑爷就要到了,在家中坐立不安,时常在前厅踱步,不时又到隔壁布铺查看,走过大门时总会望望西北方那条路,扬起的那阵尘埃大概就是恭媛将要穿过的蜃楼。

刚过晌午,一家六口人围坐在红木圆桌,这算是半个多月来卢府上下最正式的一次开火。盈媛没有动筷子,她才从市集上回来,奶娘熬不住幺小姐的软磨硬泡,从街头的艾叶糍粑生生吃到街尾的水果酸货,一肚子酸甜苦辣算是提前把人生体验了个遍,她不知道,人生比这更五味杂陈。饭桌上一片安静,仅有嚼饭时米粒黏脱牙齿的声音。平日里老爷夫人夫妇总会叮嘱着奶娘“夹块红烧肉”,“盛碗鸡汤”,要不就是“叫后面炖碗甜汤给盈媛”,两个姐姐还不等奶娘动手,先夹上一块幺妹最爱的糯米藕放在碗里。

院子从来没有这么嘈杂过。蝉钻在角落叫个不停,浓春的蚊子飞在耳边,时高时低,像飞流的空掷弹,不知道哪一颗就嘣击在平滑的肌肤上。院墙外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在和蟋蟀比拼搓手磨掌的功夫。

外边的响动越来越大,鞋底磨地都能打出咚咚的鼓声,动静正正在卢府大门口消停住。卢老爷刚剔完牙,紧着铺开左右手端直身子,只等守门的老仆来传报。老仆果然微微颤颤地来了,旁边跟着个气宇轩扬、走路带风的男子。据说上海刘家公子是个新学派的文质公子,怎的搞来一身戎装套上,卢老爷正嘀咕。那人上来便握住老爷的手,堆起笑意说:“初次来访,初次来访,没有提前打招呼,是我疏忽了,陪个不是。先报上名,我是国民党广西区副参谋,马文远。”卢老爷愣住片刻,随即也堆上笑,拱手朝对方作揖,回道:“惊动了马参谋,该是老朽上门请罪。不过,这新迁贵地,不知何事叨扰了阁下?”边说着,边请了坐,奉上茶。马文远仍旧带着不凋落的笑,酌了一口新茶,回道:“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今近听说这城里新来了户款爷,据说还是我国军家属,这不得上门拜访拜访。”说着眼睛在厅里骨碌转一圈,双手用力在纹理清晰的沉红木上拍上几下,股腚像是躁动的前锋将军,在平凉的木座板上安稳不下,继续说:“我家夫人前阵子带回几匹绢绸,给我做了身衣服,听说是从你那买的。”卢老爹在一旁直点头,冼艾不停地吩咐仆人添茶上果。又道:“卢老爷千里迢迢从江西来我地,不知是何缘故?”卢老爷如实说:“世道乱啊,那倭国的子弹就打了墙头上,这不就来桂林避难来了。”那头清清嗓子,说:“好。外头过不下去,来我这地盘上抢生意来了。”冼艾忙否认,一边递上新买来孝敬老爹却还没用得上的玳瑁烟枪,躬身点上火。马参谋嘬一口,呼出一圈烟气,睨着眼说:“听讲你有个崽子跟了匪党,是不是?”随即他用尽力掌几下桌子,仿佛不拍到手麻就没展示自己的雄威似的,继续道:“在老子的地盘放老实点,别和国军过不去,加紧了送1000个大洋到我府上,免你们些罪受。”说完晃悠着就往门外走。

正走到门口,砰的一声,与什么撞上满怀。一个清瘦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抚着胸直喊疼,那马参谋怒目一视,甩手领着门口候着的兵士走了。

那小生见左右没有相迎的人,带着随从慎慎地进了大堂。

卢德介气郁满忿,见到个陌生的后生招呼也不打便进来,十分不快。呵斥道:"哪里来的小。。。"不等老先生说完,冼艾上前一把抓住后生的手臂,高声道:"这位就是刘文珊刘公子吧!有失远迎,请上座!"又吩咐了小仆几个备了茶水、点心,还忘不了提上一壶桑菊茶给消暑。

刘公子斯文模样,衣缎剪裁与这卢府上下绝不相同,缩袖立领、开衫西裤,头上一抹亮光是涂了舶来的发油。他一张憨面,并不注意到空气中余留的剑芒氛围,恭敬地上前给卢德介鞠上一躬,拿出家父亲笔写的信交予未来的岳父大人,趁着德介看信的空档,文珊公子吩咐随从抬了七大箱聘礼进门。

卢德介放下手中书信,什么都没说,只是挥手示意让冼艾继续操办,自己独自往后庭走去。走至前厅和后院的转廊处,脚下趔趄一下,幸而扶住宝瓶状石门边角,头也不回继续蹒跚走着,人影越来越小,直到在石瓶里再也看不清。

留在前堂里的两个人,此刻不得不从陌生人变成亲近的人,冼艾先笑道:“刘公子,你马上就是我的妹夫了。今晚可得和我喝几盅!”刘文珊即笑回道:“必与兄长一醉方休!”两人一言两语间已成旧识,当即二人前往拍板同去买酒。

刚才两人言笑之际,没发觉在背手之后有个隐藏的影子。盈媛见哥哥和姐夫出了门,这才探出头,一路小跑钻到二姐房里。恭媛坐在梳妆桌前,却是背对着镜面,两脚碎碎跺在地上,像极饿疯的啄米的鸡,看到小妹出现,那两只小鸡正吃僵住,脖子没法活动。盈媛噗地坐在恭媛大腿上,喋喋不休地说:“姐夫可靓啦!都快赶上二哥啦!”“二哥和姐夫出去啦,我们跟上去好不好!”“姐夫还带了好多东西给你呢!那么大,那么大!”说着还一边比划,两手张开想要伸长到箱子的大小,但还是拗不过只有小人儿的臂。恭媛心里仍是不太确定,刚从庐陵奔波一路,老父亲又要把自己配去举目无亲的上海,能依靠的人只是这个远道而来的弱书生,她心下彷徨得紧。

恭媛拍拍妹妹的头,说:“姐姐去江边走走,花桥边有好多耍的,跟到一起去咩?”盈媛立即蹦跳两下,扯着姐姐的衣服就要走。恭媛回过头,对着镜子往发髻上插上一条银绺珠花便出了门。

卢府到花桥需得过了闹市,渡过江才远远看得到花桥头。

渐渐入夏,漓水里泡了不少蹭凉的人,个个打着赤膊划水。这一档子打闹都在下游,在上游水东门外,有个黄天荣的米粉,桂林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前些天挑着担子到卢府上的周嫂是黄天荣的本家,算是荣记米粉店的分号。再上游,是一家酒厂,酿造这远近十乡八铺的三花酒,可这老百姓常常只能在附近闻闻酒香,据说只要出了窖,马上就被官老爷抬走了,不仅是当地的官老爷,柳州的,南宁的,广州的,还有的送到南京大院里去的。

恭媛沿着漓水往上游走,盈媛手里拽着刚才哭闹着要耍的壮锦香囊跟在后面,两步并做一步才能跟上前面急嗷嗷的人。不多出几步,就被后边的声音叫住,恭媛回头一看,正是冼艾和刘文珊二人。一时间,两个准新婚夫妇都局促起来,手、脚摆在什么位置都觉得不对,盈媛当然不会感觉异样,直拉着二哥摆弄手里的新鲜玩意儿。

冼艾问:“你们怎么在这儿?”盈媛抢答道:“二姐说闷得慌,要出来走走。”恭媛问:“你们怎么才走到这儿?”一旁刘文珊赶紧插上话:“卢兄领我在集上选酒,走了好几家,现在才来看看这最有名的。”见准夫婿第一回跟自己说话,恭媛稍显羞涩,不知如何回应,只是淡淡说了句“噢”,继续向前走的路上,不住地瞥眼瞄那瘦弱的身板,从头到脚丝毫细节也没落下。

四人一路无话,那香米酒花味渐浓,脚步也不由得稍有加快。

“兄弟们,下次哥带你们去见识一下更好的,干!”

刚跨进院门,就听见里边传来各种吵杂。这本是一处静僻专于酿酒的大院,后院里置放这上百个红顶大瓷缸,一个个排在那里,比黄埔军校里的尖子生还要威风,这每一缸啊,都得是酿造师分别品鉴调酿过的,各带各的品性,可不比那程序化的调教要成个档次?偏偏来了群吃干饭的,硬是要在这清净地加上几条板凳桌子,说是方便百姓挑酒,这下好了,百姓都不大来,倒是这几个披着黄色皮毛的小兵崽子三不五时地来闹闹。

冼艾先进了屋,见屋里几个军爷喝得酣淋,赶紧领着大家往后院去。

“嚯,卢家少爷,你要去哪儿啊?”熟悉的声音嚷了起来,正是冼艾想避开的人发出的。

冼艾回过头笑道:“想不到马参谋也在这儿呢!小生看您几位喝得欢畅,没敢打扰。”他向掌柜示意,那桌酒钱算在他账下。

“哟,卢家少爷这点小钱就想打发我们?莫打赖死了我那1000大洋啊!”那马参谋端起一碗米酒咕嘟喝下,嘴上还不依不饶。“哎,这不是撞我那个小崽子吗?怎么?晓得错了来给老子送钱啊—哈哈哈。”一双酒眼盯住站在冼艾身后的文珊。文珊站在那里怎么也藏不住,偏北地区人的个子始终是要比南蛮子高出一截。

冼艾堆笑着,一边推也似的把三人往后院带。马文远心头一个不爽,拿起酒碗就往人堆的泼,并的破口大骂:“一群狗娘养的,不把老子放在眼里,你们就是江西老表!”这一滚圆的黄酒桶子噼里啪啦一顿乱喊,眼睛里爬满血丝估计什么都看不清,只听咣当一声,瓷缸砸在马桶子头上。这回,他是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因为没了气。

马文远的那几个小喽啰见老大没了音,少了假威之人,相觑两下溜地跑了。冼艾震惊地看着自己的二妹子,文珊也不无震撼地盯着自己的准新娘,而恭媛却是拍拍手上的酒渍,拿出一方手帕小心的擦拭盈媛头发上滑下来的酒滴。

卢府彻夜掌灯,前院后门闭得严实,像是一只捕捉在网的萤火虫,噗噗的朦胧尾光在黑夜里挣扎。

“明天我就去自首。”恭媛直盯着脚尖说,这一丝柔音飘在氤氲的空气中即刻被消融,忽然卢德介握紧放在桌上的拳头,命令似的说:“刘世侄,明天清早你就带着恭媛走!到了上海再也别提这边的事。”刘文珊得令,起身郑重向卢德介和陈氏作了两回揖。

“不必麻烦刘公子,”恭媛不理会一旁殷勤的文珊,“我闯了祸,给父亲母亲平添苦恼,自不能再连累他人。”她看了一眼文珊,两颗眼珠像西方女巫的黑色水晶球,把映射的影子抓进镜片。文珊忙道:“你我已是一家人,说什么外话。听了伯父的话,与我走罢。”恭媛道:“我若走了,他们必牵连父亲、母亲一族,走不得。况且…”她叹口气,“才从庐陵避难至此,又要下个逃亡,哪里才是个太平,不如就地安了心。”文珊耸着肩膀,心里没有分毫主意,想找个话事的人定夺,这才发现冼艾不在议事厅,忙去唤了来。

月满成盈,气温已变得燥热不堪。去寻冼艾的时候,他的屋里还亮着灯,通身青墨长褂扔挂在身上,文珊匆匆领他前去商议。原想文珊会挑了站队让恭媛随去上海,这通主意冼艾不置可否,竟是丝毫不表态;恭媛拉扯冼艾衣袖,也许能获得半点支持,没曾想冼艾只是连连摇头,前额皱起几层愁纹,像是在漓水里浸泡过久留下的印记。冼艾手抚着头,稍显放松,又皱起眉头,只是不说话,其他人见状也都沉默下来。

黑天刚翻了身,面面相觑、静默不语的几位手边多了小动作,搓搓衣裳,揉揉眼,也正是这正当,外头悉悉索索从四周都发出不同的响声。外面开始放话,“急速开门,捉拿凶犯”。

恭媛站起来,打了个趔贴,歪眼看了一眼卢德介就要去开门,却被冼艾按住,吩咐她说道:“你先回房,千万不要出来,外面我先压着。”恭媛道:“躲得了一时,避不过一世。哥,别硬来。”冼艾叹道:“看情况行事,我这么安排也自有道理,你去吧。”恭媛还想说什么,被外面的吼声镇住:“再不开门,就砸门了!”冼艾把妹妹和文珊一同推去后厢院,还想劝说老父老母回避,无奈二老表示他们在这镇宅,看那几个毛头小子能翻几重天。

冼艾抽出门栓,大门迅速被推开,黄皮刺头冲进来。带头那个嘴里叼着一根小骨头,咂吧着嘴,口里含糊不清念叨,见没人理会,吐出嘴里小骨棒,拿在手中指点江山:“把凶手交出来!”冼艾捂着刚才被门撞伤的手臂,撑起一丝笑,道:“军爷先进里屋歇息歇息,大早上的劳烦军爷出动,真是辛苦。”顺势的,他依惯例递出一根卷烟。那军头子看也没看,抢下烟往地上扔,大骂道:“别献殷勤!当我不知道呐,那倒霉蛋还不是抽你这一斗烟,结果成了地下鬼。莫啰嗦,了结这桩事老子还要回去睡回笼觉。”说着往里堂就走,正见一老头儿端端正正坐在主座上,黄皮小儿走上前装腔作势作揖,脸上横起一坨肉往椅子上躺,两臂沿着木椅的扶手缠绕起来,等着送上来的鲜肉。卢德介两眼直瞪着他,双手握紧,全身没有一处放松。

“黄皮子,你们走罢。”听到有人直呼名讳,还命令起他,那坐卧之人噌地一下蹬起来,一顿乱骂,这才看清站在面前这人的模样。

黄皮子干笑两下,点头哈腰,“都交给你,李委员你要早下令,也省了我这一趟。”他凑过去,躬身在李委员耳边讪笑道:“这家人是阎王养的,沾边的都没好事。”说着就领着一帮子人离开了。

卢德介上前拉住李委员的手道:“多亏李委员救场,要是我家女娃娃被那人带走,不准会遇上什么事呢。”李委员稍稍安慰卢家老爹,并道:“本不知府上有事,昨天夜里收到书信,这才赶过来。”卢德介心中疑惑,自己并未求过援助。原来,冼艾得知李委员由于军务所需要北上,途径桂林,在西郊住下,且去讨个人情,只是毕竟人命关天,冼艾无法确定李委员的定夺,也暂时压下求助信息,默默不表。

冼艾递上茶,轻声问道:“不知吾妹将如何处置?”李委员放下手中茶杯,正色道:“这本是我军军纪问题,竟牵扯到你们。放心,令妹无罪,我回去好好教训他们,否则怎对得起天南的在天之灵!”

不多日,恭媛和文珊启程去上海。

冼艾包了两辆车,一大家子人拥拥攘攘把二人送到汽车站。盈媛一路拽着姐姐衣角,不时在恭媛身上挠抓两下,文珊几次试图哄好小姑子却被瞪了回去,幸而盈媛也黏大姐,莲媛把盈媛拉到身边没有费多大功夫。卢德介一直做在车上,没有下车,只是看着外面一众儿女的哭笑离别。陈氏在家里已抹够眼泪,看不得这种场面,在一家人劝说下留在家中。刘姨太也没来,据说是周身不舒服,需要在室内静坐才能安适,大家想着这对妇人可以在家照应着,也就没有多关照刘姨太的不舒服具体是甚。

从桂林坐长途汽车到汉口,再由汉口乘船至上海。运输业向来是国民经济的脉络,战乱期间,更是重中之重。掌权者们首要保住的是他们手中那点可怜的权力,如蝼蚁般到处逃窜的黎民从来不在他们高远的眼光中,于是客运常是专列,这个委员,那个军阀司令,正好也给了日本人明显的目标,一炸一个准;货运才是他们最在乎的,有东北的粮,西南的米,最后统统进了洋楼大院,当然还有美国人送进来的枪炮。

二位新人这回偏偏坐的是客运轮船。这二人本想着到了汉口逗留几日,看情况贿赂货船里的船员,捎上一行几人,可巧李委员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临行前拖人给他们送了几张客船票,竟还有多余的。

“这顺着江往下走,过上两日我们就到家了。”刘文珊和卢恭媛站在船头,他在给她描述未来的生活。“我们住在哪?安全吗?”恭媛问道。文珊笑道:“那大概是全国最安全的地方了,你再也不用担心逃难。”恭媛将信将疑,自日本人打进江西开始,短短几个月,她已经辗转了4个城市,说好听一点现在是嫁去上海,不如说是从惹事的桂林逃往另一个城市,就像滴入盐水的细胞,只有无限逃避被侵袭,没有缚鸡之力反抗。

这时喇叭里发出呲呲吱吱嘈杂的声音,隐约听见炸船、匪徒之类的词,广播重复了几遍,终于在乘客中激起强烈回响。他们受惊的眼神看谁都像要射出毒箭,即使是刚刚还谈笑靥靥的和蔼夫妇,还是才攀谈完新文学的博学之士,都彼此封杀。恭媛听完全身瑟瑟发抖,催促着文珊离开甲板,唯恐莫名的枪战发生在即刻。

文珊和恭媛道了平安回到走廊尽头的各自的房间。恭媛一个人在小房间里缩成一团,闭上眼有一股暗流包围她,张开眼听到充斥耳膜的捶打声,摸到床上湿漉漉的,这时候她想如果她是那个恶徒自己就不用这般受怕,坦荡荡,该是别人来害怕她,又一想,她何尝不也是一个凶犯,被赦免的凶犯,与那恶徒有什么区别?心里这样想着,身体已挪到文珊的门口寻求庇护。

她敲了门,像被吸进漩涡一样左手被拉住,整个身子向屋里甩去。“啊--,哎哟--”恭媛的膝盖磕到了床角尖,疼痛得整个的卧在地上翻了个身,转眼才看到文珊被捆绑在椅子上左右动弹不得,嘴里塞着个不知什么的软物说不出话。门边站着个猥琐的小男子,戴着顶贝雷帽看不清样子,只觉得他在犹疑地看着她。

“二姐?”那男人从腹腔发出两个字。

恭媛被这个声音刺出了冷汗,小心翼翼的一字一句问道:“你…是…飞南吗?”那男人点点头,摘下头上的帽子,恭媛认出了他,精致的五官被打磨成凹凸的石灰岩,眼睛眯得小小的,和头年在庐陵离别时的模样大相径庭。她想问这些日子他经历了什么,刚要张口,飞南低沉的声音像暗流一样又涌过来:“这个男人是谁?”飞南不客气地用指尖戳文珊的肩膀。恭媛答道:“是我夫婿,你的姐夫。”飞南继续问道:“你们为什么会在日本人的船上?”恭媛试图寻找文珊捆绑着的绳索的结节,没在意飞南的问话。飞南捶墙放大嗓门继续追问,用手上一直拿着的枪敲恭媛的手,恭媛吃疼,手缩了回来。她直瞪瞪看着飞南的眼睛,把前因后果都交待了,虽然自己在这一刻是自由的身、自由的心,却被飞南绑得死死的,需要松绑的不只是文珊,还有她自己。

飞南用小刀割开文珊背后的绳结。恭媛试探地问他:“你在这做什么?”飞南把小刀裹上一层棉布塞进腰间,靠在角落里缓缓道:“我有任务,在这船上。”恭媛跳到他跟前强问道:“到底是什么?”飞南不屑地瞟了一眼衣冠清雅的姐姐和姐夫吼道:“不该问的别问!”然后自顾自地倒在床上,喃喃说自己好久没睡个安稳觉,粘上枕头就扯呼了。

飞南侧趴这靠在墙边,把毯子推到一边,以前恭媛就因为这个姿势老是叫他“壁虎,壁虎”的,他们兄妹几个还编了首歌“飞壁虎,向南爬,爬过高墙还有万岭”,边唱边笑话他鼻涕流得满脸都是,真是一只黏糊糊的壁虎。恭媛默默念起那句童年的歌谣,给他敷上毯子,却发现一把黑色的枪从铺盖里掉落出来。恭媛吓得往后一缩,文珊接住受惊的妻子,两人无措地看着那冷冰冰的东西。

“查房,查房了!”

外面一阵粗鄙的嘈杂,配了另一个优雅的男声:“您好,请您配合查房,大东亚号将保证您的安全。”

此时,飞南被吵醒,拿起枪就要冲出去。恭媛示意他躺回床上,拿出随身的手绢浸了一点水搭在飞南的额上,便让文珊开门。

一个全身玄色的东方式西服的俊俏脸往屋里望了望,看到床上有人发抖,旁边有个焦急的小姐在躺着的人脸上擦拭,料想是水路不适,突发疾病,于是对外边守在门两边的人耸耸肩,带上门走了。

只是一瞬的功夫,开门关门,三个人都在发抖。飞南在床上拧成一块皱巴的毛巾,恭媛和文珊纷纷跌坐在床边。文珊问飞南道:“你在怕什么?他们是在找你吗?”飞南沉默。文珊压抑不住怒气,发出最大的声量,即便如此,也是细柳如丝般的书生柔弱,他喊道:“你什么我不管,但是不要做伤害你姐姐的事!听见了吗!”飞南推开文珊压在肩膀上的手,说道:“你俩刚才掩护我,好,我还你们人情,把佛送到西天。你们满意了?”

“别说什么送不送的,跟姐姐去上海,参加姐姐的婚礼吧。”恭媛期待有一个亲人在出嫁那天站在自己身边,她曾祈求冼艾同往,以家中事物需要打理被拒,还问过大姐莲媛,这倒是动了心思,但还是被姨娘太太骂出来,说什么‘不要脸的贱丫头,别人看不上你还偏要送上门去;有人炫耀猎物,你倒好就喜欢往阴沟里跳’。一路上文珊尽是安慰恭媛,说家里姊妹多且和善,就和在家一样,这哪里哄得过二小姐的火眼金睛,她在老家的邻居小姐妹嫁了人家都来和她诉苦。如今碰上了真真的亲人,即使在家里有正出、庶出的区别,在他乡哪有那么多的繁琐礼教。恭媛从邀请变成恳求,飞南没有表态,他变了,不再是以前唯姐命是从的小豆子鬼。他从嘴里吐出几个字:“我还有任务…”

“任务是什么?姐夫帮你想办法。”文珊第一次想要展露大手笔。

飞南冷笑道:“刚才还说保护二姐,你就别掺和了。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怕是水果刀都拿不稳。”他顶起腰,露出刀和抢的轮廓,认为自己就是受左右护法加持的大将军。“还不是为了你们,不只是你们,是所有人!”飞南壮志酬筹,他从没像现在这样笃定,他爬出家里的高墙,还有千山万水在他面前。“我待会还有要务,你们在这待着,回来再找你们。”飞南抛下话,抓起文珊搭在椅子上的西装外套就出去了。

前方已经可以看见浅滩,船上的人开始攒动,纷纷打点好行李堆集在出口等待下船。

等候在出舱口的乘警最多,尽管没有一个一个人盘问,他们的眼睛警觉地四处看望。被渲染得恐怖的炸船事件没有发生,但是坐在头等舱首座的周山大佐被袭击了。当时正值午饭后,周山遣开巡卫兵,独自进屋休息,忽然瞥到窗帘动了一下,现个了人形轮廓,周山抡起桌上的石砚砸向窗,偏了,窗子破了;那后面的人受了惊,撤下窗帘布扑在周山身上,两人扑腾一阵。待到有人听到异响赶来,只见周山一人仰卧在地,倒不见伤痕,只是嘴角青了一块。周山指了指窗户,要人暗里追查逃脱之人下落,不可打草惊蛇。

文珊携妻、弟将要跨栏出船,船上船下呼的跳出几个宪兵,架住他往内船走。周山是个极聪明的人,遇到袭击当即站上最高处巡查可疑人士。在窗帘布后露出的衣服一角显示那人是个讲究人,在学术界常流行这种深湛色衣服,剪裁是新式学堂风;周山得知地下党招募了一批高学知士作为幕僚,但这以刺客形式出现的还是第一桩案例。

“大佐,您要的人。”

文珊被带进周山的专用间,两手被捆缚着,一天内被绑两次该是刘家公子从来没遇过的。

两人对面相看,不由同时大叫,周山命令手下解绑。

“没想到刘家少爷也在船上,坐下说,”周山请文珊坐在沙发上,给他斟茶,续道:“我也是军情所需,你懂的,现在这个局势…”文珊笑道:“这,我都懂。既然是旧识,那我先走了?我的未婚妻还在等我。”周山惊道:“文珊兄,上月才与你周先生见过,谈起你还说尚未娶配。啊,你们年轻人真是日新月异啊,哈哈哈--”文珊心底一沉,这周先生曾是他敬重之人,学问极好,西洋人常说的Enlightenment对他而言就是由周先生开启的,后来周先生做了教育总署督办,但还是经常召集几个最爱的弟子开茶会,文珊也在其中。周先生看重文珊,文珊却却总不是顶爱说话,特别是关于自己,关于家庭,至于新娘就更不甚了解。周山大佐也是周先生的座上客,文珊和他曾在会客厅里打过照面,仅是点过头的交情。文珊道:“订婚之事多有繁复,我也未向他人提起,吾师自不知晓。”周山将信,道:“好,好,文珊小友先返,若有其他事宜,再登门造访。”周山用力说出最后几个字音,似是给出警告。周先生曾说过,他的学生中最能承接他衣钵的就是刘文珊,只是这人爱闲释,不愿插手社会事务,就连家中生意也不爱打理,这苗子是好的,就看怎么培养…

文珊爽声笑道:“待到小生婚礼之日,定邀请周山先生与吾师同来。”周山皮笑肉不笑道:“替我向准夫人问好。”文珊拉开门把,啪的一声,一个重物打在门边,差点砸到脚。文珊寻物而视,见那周山投掷的手臂还身在半空,气愤嚷道:“周山先生!这是何意?”周山道:“哈哈哈,文珊小友啊,我说你看到那砚台下可有一只苍蝇?我只是怕那苍蝇叨扰了你啊,哈哈哈--”他伸出手,指向门外那片黑暗之地,“这回你真的可以走了。”文珊把地上的砚台往后踢,直滑到周山脚下,用力砰上门。文珊在门口歇口气,正要走,听见里面有人议论他。“大佐,这小子您就这么放过他了?”有人问。周山道:“不是他。这种只知道在闷葫芦里喝酒的人没那敏捷劲。”

刘家派来接人的汽车早早停在港口。随身的仆人已经把大件的行李都搬进车,飞南大咧咧坐进车后座,正好文珊安然出船来。

恭媛急问情况,文珊摆摆手,把恭媛送进后座舱,与飞南同座,自己坐进副驾驶舱。恭媛未到过大城市,原以为街坊邻居十几户摆成一个聚落就是繁华,车窗外一街换一风格还没见过;百货公司里灯光刺眼,一开就是几千几百个,放在庐陵或者桂林,一个灯泡微微弱照在路边,已经是先进的代表。飞南是早就见过的,双手别在胸前,没见过世面的二姐趴在那看玻璃后的演出,她是跳进了花舞了。文珊是没有感觉的,回家是习以为常的动作。

前面右转是闵行路,日租界入口。飞南对这一带摸得很透,拐角闪着霓虹灯的发廊是有钱人的太太常去的,日本女人也会去,庆祝什么会、什么州成立就要盛装打扮,穿上传统和服,做个日本鼓起来的发型,别说这土生土长的发店还真能给她们做得像模像样的。理发店老板混得好,也不吝啬,见飞南经常路过会叫他进到店里坐坐、修个脸什么的。这会子发廊老板在门口抽烟,抬头看见飞南坐在别克汽车里威风地从他面前呼闪过去,飞南没有看窗外,凭感觉这一路都是投掷鲜花的眼光,他更希望汽车开慢些,可以让平时斜眼看他的、擦肩而过的、从没注意过他的人都看明白;拐弯后车子确实慢了下来,要接受宪兵检查。

大闸门站的一条街的中间,开三个口,两边进出人,中间进出车。人走得很慢,一个一个掏袋子看证件,挑担子的还要看里边装的,要是担着红豆,还要一粒一粒查出它生南国的本籍。文珊家的车常出入,那宪兵也不看里边的人,有时候是不敢看,弓着身拉开闸门就让车开进去了。飞南在汽车转弯那一刻谢了幕,全身变得冰凉,帽檐遮着的脸却胀地通红,如果要查证件,他可什么都拿不出来,要搜身就有收获了,比如腰间那把枪,那把刀。

过了检查,闸门后又是另一番景象。

“我要下车!”飞南吼着叫着拉开车门往下跳,由于太突然,司机和座上人都没反映一声,飞南就不在车里了,再回头什么都没有。街上走着穿和服嗒嗒走路的人还是一步一顿小碎步向前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或者是频频发生、习以为常。

租界区大抵都是这个样子。房屋还是上海的,人却不是细眼睛小圆脸的模样,而日租界却是与外面最像的,那眼睛更细,小脸更圆,要他们挺直了身板哇哇啦啦说些外面的人听不懂的话,那才是正宗日租界里的人。虽说是租界,也还是有国人在里边的。那些娶了中国小姐的将军,嫁了日本学者的舞女,跟了日本头子的小混混;还有另一些人,他们大致就是像文珊家这样的大户人家,祖上有好根基,在上海有个好名声,交了些银元给政府,至于这政府是姓中还是姓日也没人具体计算过,只要交了钱,就给个许可证,可以在原来祖地上继续生活。

离开家有足半月之久,没有过多变化。没有变化该是最常态,现在竟变成大家喜闻乐道的好事,最近几十年来社会上从上到下都是没来由地害怕,过了今天就没了明天。但是日子还是要过,况且还是在上海商界不得忽视的刘公府家。

新人到府,少不了里里外外要多打点。在文珊出发之前,家里已经有所准备,但是看到真人驾到,全家上下还是手忙脚乱。最慌乱的是家中的女人们,说她们是完全为了完成家族最后一项使命—给最幼的男丁娶亲也不顶那么紧张,若说是为了将来婆媳妯娌间和睦也有点理儿,总之这会是上上下下都在忙活着结婚这事。

文珊向来不管家中事务,只顾带着恭媛四处走动。恭媛既到了新家,自然是听着丈夫的,也顾着婆婆公公妯娌的,外边的新鲜事也看够了,家中的事务也辨了个底儿清。

结婚日期早就请先生算好的,定在九月初九,大吉大阳日。如所推算那样,婚礼给恭媛和文珊的婚姻开了个好头。文珊没有失言,邀请了教育总署委员周先生和周山大佐,周山大佐在礼堂里来回穿梭了好几遍,像在寻找什么,直到听到傧相退出来悄悄跟大伙说新郎新娘已入洞房,周山才作罢,兴致阑珊拖出微醺的周先生离开。

飞南没参加婚礼,伴礼也没有送上,这是恭媛对婚礼唯一的不满。在那次跳车之后恭媛没再见过他,她本以为在异乡遇见亲兄弟会是像相逢母胎般亲密,但脱离了小城的束缚,再亲不可脱的人在大城市里都会因为各自漂泊浮沉而各觅其路。

恭媛坐在房中自叹自艾,文珊走到她身后,替她挽起头发,轻声道:“最近我见过他,好得很,我替他给你保平安。”恭媛讶道:“你和他见面,我却不知道?”文珊道:“近几日我多不在家中,正是与汝弟一起…谈事情”恭媛更讶道:“你与他有甚可谈?何不请至家中,与我共谈。”文珊吞吐道:“这…倒是一个好主意,下次若我再碰上他,定叫他上门,”他像是想起什么,续道:“却也不能上门,那日本人查得紧,恐怕就是为了他,要是一个不经意害了他倒是不好了。”恭媛点头表示赞同,但心中还是惦记,文珊揉捏两下恭媛的肩膀,推搡几下,没见恭媛神情舒缓,他坐到一旁静静等着她平静下来。

“我要出去了。”文珊给恭媛报备。

一样的时间,一样的说辞,恭媛答应一声,心里有个算盘。

文珊出门后叫了黄包车,她跟在文珊后边也叫了黄包车,恭媛那辆车尽量往街边靠,不让前面的人发觉,其实文珊也发觉不了,他向来只知道看前面的路,不知道后面还会有黄雀。走着走着,恭媛发现旁边竟还有人驮着人走在街上,料想着除了黄包车这样的人拉车,还有人驮人的交通方式,倒是大上海的新鲜法子。少了一辆车的重量,那驮着轻缕衫女子的人比黄包车快许多,好几个这样的对子超过恭媛。

“嗨,夫人别看了,您前面的车已经停了,”恭媛还在愣神,车夫唤她回来,“听口音,您不是本地人吧?刚才过去那些都是这的窑子货,只有她们出街才会驾着龟奴。三个板子,谢谢。”

恭媛下车谢过车夫,身边不时有那‘人车’经过,除了‘人车’就是各大书房,整条街不是被抬着走的女人就是在地上走的男人,像她这样还走在地上的女人是鲜见的。文珊窜进了里弄不见了身影,恭媛决定来个守株待兔,横竖不远,她走进旁边的恒大书局,也许能碰巧见到丈夫和飞南。幸而父亲受五四运动影响颇深,重视子女教育,自小就给家里几个孩子请了专门的先生教学,成天‘之乎者也’耳濡目染一些文本,尽管不太知晓具体的深意,先生白话讲解的大多都能懂。书局门口摆放的几摞书,恭媛概是没见过,随手翻一翻,那些字的排列组合新得出奇,内容全都看得懂,不自觉的多看了一阵。

“这位小姐啊,如果你喜欢这本书,就赠与你吧。”站在台面后的老书倌眯觑着眼,透过玻璃镜片看着恭媛。恭媛放下手中的书,回道:“喔,不了,我是在等人的。”老书倌伸手按了一下镜梁,盯着恭媛看了一阵,缓缓道:“在这个地方等人的女子,大抵是为了旁边的长三堂子,你,也是吗?”恭媛道:“什么长三堂子?我并不知道,只是…跟了来。”书倌道:“小姐不是本地人,难怪不知道。这条街是‘四马路’,上海有名的花柳之地,文苑和花柳向来成双出现,老朽在这也看了大半辈子喽。”

恭媛不肯相信,又不愿放弃,仍旧站在原地探个究竟,一面与老书倌说他事。“你刚才拿的那本书叫《呐喊》,我儿子最喜欢的。”恭媛问道:“他现在呢,在哪?”老书倌叹气道:“早就不知道去哪喽!说是去搞革命,也没个音讯,只有三不五时来个奇怪的人悄悄跟我说‘你儿子很好,请放心’,哎,放心是放不下了,倒是哪天真的革好了命,也不用整天在这怪阴霾的天底下做事了。”

正在这档口,恭媛看见飞南在书局门口闪了个身影,她示意老书倌自己要离开,老书倌摆摆手,嘴里还念念不停。恭媛冲到门口从后面一把拽住飞南的衣服,飞南吓了一跳,回转过头,见是二姐恭媛才舒气。“你姐夫在哪?”恭媛急问道。飞南一时失音,指向已经变成黄豆点的黄包车背影。恭媛又道:“你们刚才在干什么?来这做什么!”飞南把恭媛拉进弄里,道:“你怎么会在这?我与姐夫有点事…在谈。”恭媛道:“有什么事非要在这说,跟我回家。”飞南后退一步,冷笑道:“我已被三方通缉,现在露面岂不自投罗网。”恭媛惊道:“因何事?”飞南道:“上次在船上的任务本是炸船,但是看到你们…后来我自作主张刺杀那日本人,败露了被宪兵盯上;组织那边见我任务没完成,还跟进了日租界,正在对我审查。”恭媛道:“你姐夫家与国党还有些渊源,跟他说说该能请那些人帮忙。”飞南忙道:“这…还有第三个视我为眼中钉的…就是国党。”飞南不想再说,推开恭媛就要上楼。

“你下来!”恭媛厉声喊道。这是从来没有在飞南记忆中出现过的语气,他停止上抬的腿,她继续说:“今天你把隐瞒的事都说出来,出门这么久,家里的规矩也该好好受教。”飞南说:“好,二姐如此坚持,我便说给你听,先上楼。”

恭媛提了长裙一步一阶,有笑得颤巍巍的铃儿声穿进她耳里。飞南窜进一间廊尽头的屋子,恭媛下跑几步跟上去。她随便找了个干净的凳子坐下,飞南沉下嗓子,问:“你想知道什么?”恭媛道:“你和你姐夫来这干什么?”飞南抿嘴一笑,道:“想请姐夫探个日本人的口风而已。没想到他那么没用,请了长山堂子的二块牌子都没能镇住他,什么都不帮,还劝我放弃,呵呵。”恭媛沉色道:“你带你姐夫嫖妓?”飞南嬉皮笑脸道:“二姐别紧张,我也只是请了人来,姐夫可没理人家。姐姐,你是用了什么迷魂方呢?”恭媛听不入耳,蹙眉不展,继续道:“不是姐夫不帮你,这刘家与日本人并无半点瓜葛,你呀,是问错人啦,”她摇摇头,又问:“那你是怎么招惹了国党?”飞南吞吞吐吐道:“那也是组织的一个任务,让我刺杀国党的李委员。”恭媛惊道:“李委员?可是国党驻南宁办事处的李委员?”答曰是。恭媛道:“他可是好人啊,曾救过我的命,还…专门来看大哥…”飞南道:“大哥?何时回了家?”恭媛痛心道:“大哥因旧伤复发,身亡了。”飞南噌地站起来,直盯着恭媛的眼睛,问:“身亡?什么旧伤?是左胸靠近胛骨的那块伤?”恭媛回盯着他:“我不知情,没有人知道。”顿时没了刚才一问一答的紧张气氛,只有外边还在唱着‘恨眉醉眼,甚轻轻觑着,神魂迷乱。常记那回,小曲阑干西畔。鬓云松,罗袜刬。丁香笑吐娇无限,语软声低,道我何曾惯。云雨未谐,早被东风吹散。闷损人,天不管。’

飞南见天色不早,想送恭媛出门。恭媛拉住他:“你要说的,还没说完。关于大哥的。”飞南低下头,眼神无措,道:“那次刺杀李委员的行动也失败了,因为有人替他挡了一发子弹…”“那个人…是大哥?”恭媛问。飞南道:“是。我逃离现场后,就接到刺杀失败的消息,没有人死,大哥只是受了伤…”恭媛压抑不住情绪,一巴掌打在飞南脸上,道:“你这些日子净在吃里扒外!杀哥哥、诱姐夫嫖娼,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亏父亲天天摸着那拐杖念叨你。”飞南喊道:“我是在革命!为了将来,现在牺牲些不关紧要的无所谓。”恭媛狠道:“我不管你的革命,如果你现在还知错,还想保全你被三方通缉的命,就回家去。”顿了一下,她又说:“今天这些我就当没听见,你若回家,我安排把你送出上海。”撂下话,恭媛走出被笼罩阴霾的屋子,站在外边还是清新可人,不知何处传来一息‘花下重门,柳边深巷’的唱词,顿觉清丽脱俗。

桂林人的生活,城外一个世界,城内一个世界。城外翻天覆地、改朝换代与城内人生活也不甚相干,外面的世道乱,隔了几千里路,划几道江,跨几座山才到得了桂林,等到世道好了,前面那拨坏势力也被融掉了;那要是外面的世道好呢,城内也还是那样,隔山隔地的,天皇老子也管不着想在窝里称王称霸的小履虫。

飞南拿着恭媛给的地址,很容易就找到在桂林的新家,一样的门脸,脚下更湿润。

卢府早收到恭媛的电报,全家上下重新摆设了一遍,腾出后院一间靠假山的大屋子给飞南。屋子是搬家时就排好了的,听别人提起他们干革命的要在外面奔波不知多久,也就慢慢堆起了杂物。

“飞儿啊,你可算是回来了。”刘姨太自听说飞南要回家,心神不宁起来,平时只在自己屋里闲坐,近几日搬了瓷凳在前厅小园坐着,美其名曰‘为老爷看花草’,门口一有风吹草动,她就立刻瞪起眼睛瞧。这不,飞南刚踏进卢府的大门,她就扑了上去。

府里人听到门口这出‘娘哭归子’的戏码,都跑了出来。莲媛放下手中的针线就出来了,娘姐弟三人抱在一起,直到卢老爷从里屋缓步走出来,三人才松开手。卢德介要给三少爷洗尘,命人准备飞南爱吃的糯米丸子,飞南喜欢新鲜东西,还要准备些他没见过的桂林菜,像什么炒蚂拐腿、油菜粉利,卢家人来桂都没尝试过的,今天都要顺了飞南一起尝鲜。

直到饭席准备开桌,冼艾才从外边回来。布铺新进了货,他得守着点完数,装入库才得闲回家。他是大早就听家仆说飞南回来了的,进了门直找飞南。有时他是羡慕三弟的,外边的世界他没见过太多,只是在家照料妇孺老小,要说生意,最多就是与小地方的地头蛇打打交道,洒几个钱求安宁。反过来,飞南嫉妒冼艾,大哥长期在外,二哥接收父亲生意,里里外外跟着打点,学得一身滑溜受宠的本事,还是大娘所生,自己在家中空得个少爷的名号,过得憋屈,想着要出名头地,在家中不至抬不起眼。盈媛也刚进了屋,她闹着要去集市给哥哥准备归家礼,拗不过她就带了她去,左右挑选都看不上眼。她说三哥哥是温暖的,要找个最最衬他的才罢休,最后竟找了个羽毛枕头。

盈媛从背后扯飞南的袖子,要把他两手捆绑在背后,这是他俩经常玩的游戏。盈媛也会拉二哥、大姐、二姐,都会被躲过或者被教育一番淑女的言论,唯有三哥陪她耍。飞南摸到后面一对稚嫩的手抓住他的袖口,不耐烦地反抓住那细手脖子往前拽,盈媛吃疼嗷叫一声,委屈地看着眼前这张脸。从她抓住他袖子的那一刻,就感觉异样,衣裳还是原来的,那是三哥生辰爹给挑的丝布做的褂子,摸上去柔滑温和,就像他本人的性子,但是这回摸上去,竟如浆纸般轧手。她伸手要摸他的脸,他蹲下来,仍旧平和。她在他耳垂处看到一个短小的疤痕,不想再去细看那双记忆中的眼睛,她甩开手坐到饭桌上。

“飞南,这回你不会再走了罢!”冼艾问。

飞南咽下口中的饭,道:“唔,大概是。”

这时,老爷子发话了,沉色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外面那套模棱两可的套路不要对家人使。”飞南速回:“不走了,不走了。”

刘姨娘自是喜滋滋,亲儿子回了家,有男娃撑着也算是有个念想。

父子俩情绪不稳,似是晃动了饭桌,啪嗒一声响,大家纷纷找来源。

飞南眼尖,是掉在父亲脚下的手杖。他捡起来递给父亲:“这手杖是…郭首长的吗?”德介道:“我不认识那人,就是你跟着他走,他留给我的信物。”飞南又问:“做甚信物?”德介答:“说是什么胜利以后,这个手杖代表帮助过起义的信物。”飞南点头表示明白。

饭末,冼艾道:“既然飞南回来了,我们几个弟妹该一起去给大哥上柱香才好。”刘姨娘不悦,心想儿子远道回家,没来得及喘气,又要去拜个死人,睨眼瞧了瞧老爷,见他没有意见,也就暗暗压下心中的火,夹一只鸡腿放进飞南碗里,当作补偿。飞南心中戚戚然,但不好回避,咬一口鸡肉当作默认;这口鸡肉嚼在口中,又吐了出来,小心掩盖不让人看见,那吐出来的像是带了血的,还有一颗子弹镶在里面。

“啊哟,放开我!”家仆从后门房外边揪出一个人。新找的当地家仆黝黑、精瘦,一双手爪子掐在肉里能让壮汉疼得哇哇叫。家仆禀告说:“老爷,这个人在门口鬼鬼祟祟往里头看,晓不得搞点什么名堂,我抓了来给你们。”

在亮处看,这抓进来的人穿着一身国党当差的衣服,卢家人感到诧异。自李委员驱散捉拿恭媛的官兵后,人人都道是这家人背后有高官护着,平时在路上见着也陪上笑打招呼;城内的官兵更不敢拿他家开涮,都说卢府家方圆5里都不要靠近,不然是要倒大霉的。现在跑出个边角小鬼,卢德介直呼赶出去,否则去告诉李委员有他好果子吃。

那小子没吃果子,卢府倒是有的。饭后准备了时令水果,都是当日新摘的,从县里运上来,趁着新鲜总能卖精光,有时出班来桂林的大官老爷都会感叹外面的还不如桂林城的小老百姓会过活,活成了精。

“飞南,吃一片,娘都给你剥好了。”刘姨娘把去皮去籽的柚子递到飞南面前,“当地产的,你都没有吃过!”她自豪地给他介绍。飞南不接,推给旁人,独自一人回房歇息。“这豆巴鬼,不知道搞点什么,莫管他,儿子长大了不由娘。”卢德介安慰刘姨娘道。

长大的儿子不由娘,知儿莫如娘。

卢府已经沉睡,卢飞南蹑手蹑脚走过父亲房门口,里面传出高低起伏的鼾声。他推门进去,门边的兰花架下赫然摆着父亲的手杖,他拿起手杖就走,没注意后面跟了人。那人直跟飞南走回到房间,待飞南回过身关门才发现被跟踪。

“飞…飞儿,你要做什么?”原来是母亲,飞南舒了口气,把她拉进房。他哭哀道:“娘,我不得不走了…今天那个兵,是来探我的,估计过不了几天,我就要被抓起来了!”姨娘抱住他道:“乖儿,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你想走就走,但是不要和娘分开…你去哪,娘就去哪!”飞南道:“我做了错事,才要去补过。娘啊,你在家好好的,不要跟孩儿去受苦。”姨娘痛道:“这个家,我一刻都不想待!看到你,我才有了希望,依了娘,带我走吧!”

飞南没有后路,要是带了刘姨娘走,连家都不再是家。他对刘姨娘说:“娘若跟我,同我去延安找郭首长,”他指了指手杖,“把这个交给他,我们就有好日子了。”姨娘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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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后来呢?”

“后来啊,日本人打到桂林,我们在防空洞里躲过去,父母年事高去世了,就大姐和二哥带着我…”

“那上海婆婆和三外公呢?”我问。

“出去的哥哥姐姐就没再有消息…”

外婆还没说完,声音渐弱,紧握的黑白照片上露出几点彩色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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