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手为苍凉,覆手为繁华——读《陆犯焉识》有感
大西北的草漠是自由的,千古一贯的荒芜只为保护草漠上一切相生相克,环报更迭的生命。用荒芜来守候的生命是一种弥足珍贵的美丽,这种美丽就叫做自由。
自由正是严歌苓在《陆犯焉识》这本书中最想展现,却又不得不深深埋藏的主题。
故事的主人公叫陆焉识。焉识,焉能识得。焉能识得政治上的风云变幻?焉能识得人性的善恶美丑?焉能识得历经沧桑后却依旧明媚动人的爱情?严歌苓关于世界与人生的一系列发问,直逼人们的灵魂深处。
路焉识本是上海大户人家的公子,才貌双全,精通四国语言,美国华盛顿大学博士学位,这样一位上层知识分子,本应拥有无限光明的人生,岂料却在西北大荒漠上改造二十年,旧式文人华贵文雅的外衣逐渐凋零成一地碎片。
在焉识十四岁的时候,父亲去世,大他十岁的继母冯仪芳面临被退回娘家的尴尬,焉识的一声“恩娘”即陆家未来当家人的一声“恩娘”巩固了冯仪芳在陆家的地位。(吴淞人贯叫母亲恩娘)这便是焉识的自由逐渐缺失的开端了。冯仪芳是一个很会哭的女人,她哭的很好看,是人们从未见过的好看,她哭是不出声的,眼睛鼻头也不会红得可憎,不带有一切女人哭泣的必然丑陋。焉识看着年轻美丽的继母怎样将眼泪落得像珠宝而动了恻隐之心,留继母在陆家。焉识正是这样不愿意为难别人,最后却为难了自己,直到失去最宝贵的自由。年轻的寡妇是可怜的,而焉识是她手里唯一的筹码,焉识在有意无意中成为了她以后的生命里唯一的男性,承载了她生命里一切男性的角色。她有多可怜,她在焉识身上的剥夺的东西就越多。其中最大的剥削便是焉识的婚姻。
不得不提的是焉识在年轻而风情的继母冯仪芳与温婉而沉默的冯婉喻之间艰难的夹缝生活。焉识失去的是家庭生活中的自由。这种失去拜恩娘所赐,恩娘给焉识的压力越大,焉识就与婉喻靠得越近,以此对自己失去的自由做出反抗,而婉喻却一直以焉识的靠近为快乐,误以为如果不是因为恩娘的关系,焉识会对她更好些。婉喻的容易满足,是她的可爱之处,更是她的可悲之处。本应羞愧的焉识却在内心窃喜,因为这样的好处是,他明明对婉喻做出了三分却能收到八分的效果。恩娘对焉识的感情是畸形的,焉识既是她的主心骨,又是他疼爱的儿子,同时也是她卖弄风情的唯一男性对象,恩娘对焉识父亲的感情有一部分投射到了焉识身上。焉识不是看不到,而是选择了默默忍受和无视,一切都因着焉识看不得女人的可怜。可是焉识又忽略了多少婉喻的可怜呢?
如果说自由是严歌苓想要隐藏的主题,那么爱情便是她毫不避讳,极力呈现的另一主题了。其实也可以这么说,严歌苓在用讲述爱情的方式来阐述自由,焉识与婉喻之间是一场注定错过的爱情。
在大上海繁华的生活中焉识是一个看不到婉喻的瞎子,他甚至认为婉喻是他一切不自由的缩影,而在大西北荒芜的生活中,婉喻却成为了他一切美好的结点。年轻的陆焉识是不懂爱的,婉喻的温柔与隐忍在他看来是无知与懦弱,婉喻的美丽与野性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个年轻版的恩娘。年轻的焉识将婉喻的一切美好过滤得如此自然,其实严歌苓将故事写到这里,悲情的基调就已经完全确立了。不难看出焉识与婉喻的爱情注定是一场悲哀的错过,将故事看完果然验证了我这一猜想。我们的生命里总有那么一些无伤大雅的错过,但是所有无伤大雅的总和便等同于面目全非了,渐渐地将自己的生活变成了悔恨与苟且。无论这种错过是无可奈何、身不由己还是自作自受、作茧自缚,错过终究是错过,悲剧已然形成。年老的焉识在枯寂的生命里,在荒凉的生活里将婉喻的一切美好通通挖掘出来了,不断地反刍,不断地咀嚼,生怕遗漏了婉喻半分的美好。初读到这里,我对焉识的憎恶已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反刍”时的焉识比“盲人”时的焉识更令我憎恶。“你是因为寂寞才想起了婉喻吧?“我真想把这句话恶狠狠地丢给这个失去了原有的斯文的老犯人。在大西北改造的生活摧残的不仅仅是肉体,更是精神。从田鼠的大便里掏出还未消化的粮食粒,吃死人名头下的口粮,长了二十多年的虱子,从本来是假装到再也改不回来的口吃,出卖灵魂的行贿,对粱葫芦的冷漠与利用。看惯了一切阴暗与丑恶的焉识自然对比出了婉喻的明媚动人了吧。但是从焉识不顾及自己的安危维护邓指的妻子开始,我开始承认焉识对婉喻的爱是真切的,而不是由寂寞产生的了。因为焉识内心深处对女人的疼惜还未泯灭,一如公子哥时的他对恩娘的一度忍让,对婉喻不可捉摸不肯承认的愧疚。这点柔软的残存是因为那是婉喻在他心中的所在吧。焉识日日夜夜为婉喻盲写万字情书,为见婉喻一面冒着生命危险当逃犯都没有使我确信他对婉喻真实的爱,因为这些行动或多或少都隐含着他对逃离寂寞的渴望,虽然轰轰烈烈却缺少一份纯粹。我的确定是从焉识申请指甲刀开始的,他不想让婉喻看出来他那藏满污泥的指甲都干过什么,掏过自己干燥的大便,掐死过无数的虱子。爱一个人就是要努力让她看到自己最好的样子吧?读到这里,我对焉识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一个被来自外部的恶意伤害得体无完肤的男人用自己仅存的力量挣扎着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挽留最后的体面。一幅幅相似的剪影浮现在我的眼前,没落的贵族在节日里租来华服,失去了战马的骑士握着长矛在风中叹息。这是一种力透纸背的悲怆,究竟是怎样的笔,怎样的体悟才能写出如此令人潸然泪下的情节。所有小说家的伟大都是在小细节中诞生的。悲悯的情怀不需要用大的场面来体现。(在这里没有否定列夫托尔斯泰一样将宏大的场面描写出来的小说家的伟大,胸中有大气象的另当别论。)
我们回过头来接着论这场爱情中的错过。这次是从婉喻的角度来说。毫无疑问的,婉喻深爱着焉识。这是我在读这本书时从始至终唯一坚定不移的想法。我怀疑过焉识的爱,我怀疑过那个时代的价值走向,我怀疑过整个世界的是非观念,但是我从未怀疑过婉喻对焉识的爱情。从婉喻看到婉喻第一眼见到焉识心跳不止的情节开始吧?从婉喻闻出焉识身上健康的好闻的男孩的味道开始吧?从婉喻一直把焉识当成自己的神开始吧?婚前的婉喻也是爱着焉识的,她一直用一颗少女心仰慕着焉识,仰慕着自己的丈夫。从这一方面来看,婉喻是幸运的,是幸福的,因为她被迫嫁给了自己爱的人。她日后在惊涛骇浪前的淡然,在风尘仆仆后的整洁都与这份被迫实现的爱情为她带来的内心的宁静与安然有关吧。或许在婉喻的内心深处有这样一个情结,有时候压迫给她带来的是幸福与稳定。所以她即使在最艰难的夹缝中求生也不会显露出狰狞的模样。焉识爱的正是婉喻的这种沉静与安然。我们可以把它称之为隐忍。什么样的人最能隐忍呢?是那种不惧怕任何强压的人,婉喻就像水一样,上善若水任方圆,她有绕指柔,管它生活百炼钢。不难看出,严歌苓对婉喻是极尽温柔的,她把笔尖的犀利都给了焉识,这样的女人谁又舍得对她增加一分一毫的伤害呢?所以在结尾严歌苓给了婉喻一个虽然在外人看来很惋惜很悲凉,但是在婉喻的内心世界里却是最美好的结局。严歌苓看似冷峻却给出了最大的温柔。看出了这层温柔,你的心便会被柔软地包围着。女性作家的独特魅力就体现在这里。(在这里没有固化对男性或者女性作家的认识,不是说女性作家就一定是偏重感性的,男性作家就一定是偏重理性的,只是利用大众意识里标签化的表达方式更加直白的阐明我的观点。)
下面我来解读一下严歌苓对婉喻的温柔。或者说用我的思维来曲解一下吧。焉识从1954年开始的劳教,婉喻在焉识劳教的二十年里一直坚守着对他的爱。婉喻的爱情一直都鲜活在1954年之前。可以这样来说,因为她爱原来那个才华横溢的教授焉识,那个风流倜傥公子焉识,所以她不会放弃现在这个谨小慎微的罪犯焉识,这个臭名昭著的小人焉识。她爱焉识是毫无疑问的,就像现在已经滥俗了的情话一样,“因为我爱你,所以我可以爱你的一切不堪。”可是我们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爱的人只剩不堪了,所谓的爱就变成了沉重的负担与折磨。焉识获得释放归来,在世人看来本应该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严歌苓却选择了让婉喻失去记忆。虽然婉喻在失忆的过程中再一次爱上了焉识,但是她却不肯承认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她爱了大半生的神一样的焉识。有几个人能承受得住昔日心目中最完美的神落入凡尘,满身污垢呢?严歌苓就是用这种方式维护了婉喻心中最完美的神。同时还让她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一改往日隐忍沉默安静秀丽优雅的形象,变得疯狂严厉咆哮粗鄙暴力,以灭亡式的爆发来狠狠得回击她的前半生遭受到的所有恶意,读到这里大快人心。严歌苓在她临死前给了她真正的自由,那是灵魂上的自由。这便是严歌苓对婉喻的温柔了。
她一直爱着心目中最完美的他,但是他的那份完美早已不复存在。他意识到他爱着她,但是他回头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这大概就是爱情里最悲哀的错过了吧。
但是这部小说绝不是到写完了爱情的悲剧就戛然而止了。我在前面提到过,写爱情是为表达自由这个主题服务的。(我并没有说以爱情为主题的作品不够深刻,也没有说爱情在这部作品里的地位是无足轻重的,只是想用这种说法来重点挖掘作者想埋藏得深一点的主题——自由)。当焉识带上自己的衣服和婉喻的骨灰回到大西北的时候,才获得了真正的自由。正如书中所写“草原大得随处都是自由”。可能有人会觉得这是焉识在逃避现实,或者说严歌苓在故意回避沉重。因为情节的反转太过奇异,让人不得不怀疑。大西北本是焉识被剥夺自由的开始,却又成为焉识获得自由的发源地。这样写确实有故意营造小说完整架构不惜生拉硬拽出不必要的情节的嫌疑。但是细细想来,你便会被小说整体的协调一致所叹服。婉喻是焉识前半生寡味的开端,却成为他后半生最完美的情感归宿;压迫本是一件痛苦的事,到了婉喻那里却成为了成全她爱情的助力。所有的情节都在反转,乍一看是在意料之外,细细思量却在情理之中。这就不难理解焉识的自由为什么是在改造过他的大西北的草原上了。严歌苓对那个时代发出了强有力的回击,即使你给我再多的压迫,我也有追寻真理与维护尊严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