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偶见一幅儿童流鼻血图片，猛然间想起昨晚梦中一直出现的一个场景：一个人总是流鼻血，不停地用棉签伸进鼻孔里轻轻转动以阻止、清理鼻血。

这让我想到梦魇。原来昨夜临睡前看了关于梦魇的文章。但梦魇和流鼻血有什么关系呢？

人们通常都把梦魇解释成做恶梦。我认为还不够精确。我认为梦魇仅仅是恶梦的一种。我的感受是，梦魇中你确信你是醒着，正因为你认为你醒着，所以面对那可怕的无法回避的东西，你才更加恐惧。当梦魇来临时，我会不自觉检验一下我是在做梦还是醒着，当我确认我是醒着的时候，通常我会觉得有一只猫轻轻跳上被子，压在我心窝的地方。由于我不能动弹，所以，我只能是感觉有猫跳上床，而不是看见猫跳上床（但也有例外，偶尔也能看到一个黑影跳上床）。为什么是一只猫？根据《梦魇》那幅著名的画里所绘制的图景，一个小女孩，从梦魇里挣扎着醒来，看见有一只黑色的小恶魔睡在自己小腹上。所以德国人称梦魇为小精灵。有的地方称梦魇为“晚间的黑马”或“晚间的牝马”（这个精灵有点过于硕大，该叫大精怪）。小精灵也好，晚间的牝马也好，只是一种描述，而非解释。关于梦魇和小猫压身的关系，我也有我的描述，而我的描述或近于解释。从我记事起我家里就养有一只猫，那时养猫纯出于捕鼠需要，不像现在只做宠物。猫咪是一种怕冷的小精灵，虽天性孤独，却偏有粘人的性格。冬天它总会跳到床上取暖，多数时候睡在被子上，有时甚至钻进被窝。我的记忆里有不少于五次被它的重量压醒的经历。这五次醒来都是正常的苏醒，无关乎梦魇。但一定存在它压在我心窝上造成我的梦魇的经历，那经历或许不止五次。我想这就是我断然认定梦魇是被猫咪压住心窝的理由。这一判断就像是先验的，与生俱来的，未经任何提示，也不来自知识。这就是古今中外梦魇的解释者们关于梦魇的感觉大同小异的原因所在：他们的家里都养一只猫，熟睡中感觉有一只猫一样的东西压迫自己的心脏。受此魔障压迫，做梦的人都会去挣扎、去喊叫，却动弹不得、喊不出声音。

我有很多次梦魇的经历，从小到大。唯一一次感觉压迫物不同以往的是那个在南宁的夜晚。那是个夏天，大约在2010年7-8月份。我有失眠痼疾，去南宁之前特意要求会议主办方（主办方负责人之一是我好友西海先生）为我预留了一个小单间。当天夜里我就经历了一次梦魇。当时感觉有人发出窸窣声响从背后（我都是侧卧）抱住我，并伴有粗重的呼吸。醒来后，我立刻想到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里曾经发生过可怕的死亡——自杀或者谋杀。冤魂盘桓、隐匿于此（我更愿意相信他们是躲在壁柜里），她当是女性（从呼吸声判断）。意念至此，寒毛尽竖。而更可怕的是我在恐惧的煎熬里重新入睡后，冤魂再度光临，这一次，她直接选择压在我身上。梦魇的效果就是这样，当你挣扎着醒来（我更愿意称之为挣脱魔障束缚，因为我认为梦魇者一直是醒着的，这是梦魇之所以是骇人的梦魇之由）时，你会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那只猫或是牝马依然躲在房间某个角落。我记得我打开房间所有的灯，打开两扇不大的柜门，那里面空空如也，但能藏下一个人……

梦魇时到底是醒着还是睡梦里？谁能回答这个问题又能使他人信服？

梦魇是地狱的裂缝。你感到害怕是你从裂缝里看见了地狱一角的情景：夜叉正把剥光衣服的人投入油锅，或是小鬼正在剥去人皮或是在吃人心等等。

何时最易梦魇，或最易看到地狱的裂隙？人们通常认为，人在最虚弱的时候，比方说生病、悲伤的时候，最易发生梦魇经历。但心理学家认为人在无端快乐的时候最易受梦魇侵袭。因为在无端快乐之时，人会放松警惕，此时最易被恶魔诱使到地狱的边缘甚至核心。

《哲学的慰藉》的作者博蒂乌斯在另一个场合说过这样的话：有时，我们会在一个漫长的时期里经历某个相同的梦魇，就是说我们所有人在同一个时期经历同一个大而无当的梦魇。但梦魇在每个人的内心所造成的恐惧感却因人而异。博蒂乌斯的话令人产生无限遐想的同时也让人产生无限恐惧。据说但丁一直在思索多维的大而无当的梦魇是个什么样子——是何像状，什么颜色，有无气味？然后他创造了《神曲》，他在《神曲》里为我们绘声绘色描述了地狱的景象。他终于把地狱描述成一个多维的立体。我认为他对地狱的成功描述来自他对人的认识，或者说以人为本。他说，人是一个很好的四边形，一个正方体。

美国小说家爱伦-坡曾对《神曲》做出评价：地狱的外形有些唬人，但其中发生的种种繁琐细节并不新鲜。研究者认为爱伦-坡所以这样说，并非出于轻蔑和傲慢，恰恰是因为他自己所经历的和但丁在《神曲》的地狱所经历的并无二致。还有一位愤世嫉俗的英国作家，大名好像叫加布里埃尔•罗塞蒂，他看了《呼啸山庄》后，说了一句和爱伦-坡大致相同的话：故事发生在地狱，但不知为何都是伦敦的地名，伦敦桥洞，泰晤士河码头，整个东区，海德公园，白金汉宫……我不认为这位愤世嫉俗的作家的见解纯然来自伦敦的浓雾。不过，有些社会状况在浓雾里时隐时现，确实更像《神曲》为我们描述的地狱景象，也使得人们更有理由认定他们所处的地方是地狱的中心或边缘。其实，地狱的可怕不仅在于人们能够经常想到的那种小鬼对死者实以酷刑的折磨，还来自一座高贵的城堡，那里关押着手持利剑的诗人荷马，关押着为爱而生的保罗和弗朗切斯卡。伟大的智慧和崇高的爱情在地狱里被永久幽闭。但丁又怎能不当场晕厥？又怎能不流鼻血？

同时经历漫长梦魇的人们是不幸的，我们会把他们所经历的那个时代称之为噩梦般的时代，一个共同（集体）梦魇时代。那是太阳沉默的地方。所幸世间多数人未曾经历过共同梦魇时代，所幸人们最终会走出共同梦魇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