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高山玫瑰与苔草
在阿尔卑斯山上,高山玫瑰能结交到的朋友并不多。
这倒并不赖她身上长满了利刺,主要是她的居住地在阿尔卑斯山上海拔3000米到4000米的雪线附近,那一带可不是花花草草们能随意生长存活的地方。比如蔷薇、山茶、鸢尾、山栀子……这些跟高山玫瑰一样容颜美丽且香气馥郁的花儿,她们大多都更愿意呆在温暖湿润的温带或亚热带山林,对高寒地区简直谈之色变,别说去定居于斯,就连去短暂旅行都提不起一丁点儿兴趣。
诺拉是一株年轻的高山玫瑰,她的出生地有接近4000米的海拔。在诺拉的印象里,世界相对安静,除了风神温德每年催促植物们发芽开花的友善轻语,偶尔几只寒带鸟类的鸣叫,几乎没有额外的动静。从诺拉的第一季花期开始,她几乎都是在寂静的旷野独自绽放,身高一米左右的诺拉常常努力伸长细细的颈子极目远眺,但是她目之所及处几乎看不到什么其他像样的花儿与她呼应,只有厚厚的绿地毯一样的苔草无边无际。
诺拉曾经听阿尔卑斯山上最小的巡山女巫鲁娅提起过,在山麓地区,几乎四季都有名目繁多的鲜花盛开,争奇斗艳,成群的蜜蜂与蝴蝶穿梭其间,你追我赶,争相为各自钟意的花儿们诉说甜言蜜语,唱歌跳舞。
诺拉很羡慕鲁娅描述出的那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当然,在诺拉居住的地方,蜜蜂还是有的,只是不算常客,数量不多,稀稀拉拉,采蜜期相对集中。也许因为氧气相对稀薄,蜜蜂们出现时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表情肃穆地四处逡巡,一旦找到草丛中零零星星的花朵,便一头扎过去,三下两下默默采完自己需要的花蜜就匆匆离去,完全无心逗留,更别提闲聊了。至于蝴蝶,它们翩翩起舞的身影在诺拉所在地附近近乎绝迹。
诺拉倒不奢望蜜蜂的赞美或蝴蝶的簇拥。诺拉怕痒,她对蜜蜂和蝴蝶在花蕊上的停留总觉得有些难以忍受,但是,她也很向往能有一些可以说说心里话的朋友。“至少能有一些-其他的花儿,大家一起在晚风中聊聊年轻花株独有的悄悄话什么的也好呀。”她在黄昏的暮色里有时候会难过地喃喃。
鲁娅有两三次路过诺拉所在的高原,对诺拉郁郁寡欢的面容印象深刻——雪线附近的旷野里很少见到那么楚楚动人的面容,在夏日的阳光下璀璨夺目,不由人不印象深刻。然而让鲁娅感到不解的是,为什么容颜美丽芬芳、身姿优雅坚毅的诺拉总是闷闷不乐。
“你为什么不快乐?”在一个仲夏的午后,当鲁娅为山毛榉阿赫寻访雷鸟舒特的途中再次路过诺拉所在的高原时,忍不住关切地询问诺拉,“你几乎是这一带最美丽的花儿了,还有什么让你悲伤?难道你也有在苦苦思念却无法相见的昔日朋友?”
“不!”诺拉绛红的花瓣犹如眼睫毛一般微微颤动,她神情黯然地说,“我的悲伤并不是因为思念无法相见的朋友,而是因为——我根本没有朋友可思念,我,我还没有真正拥有过一个朋友……”
作为阿尔卑斯山上的新晋巡山女巫,鲁娅一向不像她的姐姐们那么严苛地执着于维护山林中万物的秩序,在鲁娅看来,让阿尔卑斯山脉里的动物植物们都能快快乐乐地生长,才是她最在意的事情。
鲁娅当下表示,为诺拉找一个朋友的事儿就包在她身上了。她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巡山记录小本本,用一支奇怪的彩色鸟羽往上面刷刷刷地写了两行字。
“呃,虽然我记下的第一个「阿尔卑斯之愿」——山毛榉阿赫与雷鸟舒特的重逢还没有实现,但是这并不妨碍我同时记下第二个愿望,为你找一个聊得来的朋友。”鲁娅收好小本本和笔,对诺拉眨了眨眼,“反正我们巡山女巫成天都在山上晃荡,做一件事和做一百件事有时候并不冲突。”
鲁娅没想到的是,为高山玫瑰诺拉寻找一位朋友这件看似简单的事儿实现起来并不容易。她一路问了金盏、绣球、落新妇、鸢尾,也问了三叶梅、荆芥、木槿、山栀子……竟然都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回答。花儿们无一例外地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她们都对诺拉的孤寂表示同情,却谁也没有勇气去和诺拉交朋友。
“她居住的地方太冷啦——即便是夏日,日落之后也会气温骤降,对我们来说,熬过高海拔的冬天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且听说那里常常好些日子不下雨,你知道的,干渴对我们娇嫩的花苞来说犹如噩梦。”一株木槿花心有余悸地这么对鲁娅说。
鲁娅心想花儿们说得也对,为了满足一株花对友谊的渴求而让另一株花冒上性命之忧,确实也不是一个好巡山女巫所为。
这下轮到鲁娅有点闷闷不乐了。在夏末的时候鲁娅回到了诺拉身边,看见诺拉积攒的花苞已经差不多都盛开了,有些花朵已经行将凋零。鲁娅看着诺拉孤零零挺立的身影,为自己没有完成对诺拉的许诺而感到一阵羞愧难过。
晚风拂过,诺拉枝头飘落了几片颜色已经褪淡的花瓣,花瓣一落到草地上,葱葱茏茏的苔草们如获至宝,纷纷伸出柔软的胳膊争相去抢。花瓣被苔草们拨弄着,推搡着,乘着风,飘到了越来越远的地方。
鲁娅突然有了个主意。她俯身跟苔草们悄声说了几句话,然后心情愉快地跑到诺拉跟前,对诺拉说,“我为你寻找了整个夏天,也没有找到一种合适做你朋友的花,你知道的,友谊离不开陪伴,而陪伴的代价,不是每个人都承受得起。”
看到诺拉失望地低下了头,鲁娅赶紧又说,“但是当我回到此地,却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诺拉,你其实早已有了做朋友的最佳人选,只是你习惯了向远处眺望,没有注意到她们一直就在身旁——”
“苔草们,你们愿意做诺拉到朋友吗?”鲁娅把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
“当然愿意!”诺拉面前的苔草们齐刷刷的回答。
晚风轻拂,稍远一点、更远一点、再远一点的苔草也挥舞着柔软得出奇的手臂,嬉笑着回答,“当——然——愿——意——”
苔草们的声音就像微风掀起的草浪,一层一层,一波一波,由近及远,回声一般次第响起,久久不息。
诺拉惊呆了。
“她那么美丽!”
“而且那么香!”
“还很勇敢!”
“我们几乎收藏了她所有凋落的花瓣!”
“我们总想为她多留住一些水分!”
“我们经常为她拦住牙尖嘴利的坏虫!——她开花太不容易了!”
“我们可以陪她从清晨到傍晚一直聊天!”
……
苔草们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向诺拉吐露友谊的心声。
于是托鲁娅的福,现在高山玫瑰诺拉有了难以计数的朋友。
苔草们传递信息多么迅疾又热情啊,诺拉的一个小小的烦恼,就能引起一场盛大的讨论,得到千万个贴心的建议(当然其间也不乏一些淘气包出的馊主意),只要诺拉感到一点点无聊,苔草们马上会给她讲草丛里那些数不清的蠢虫子们的笑话,直到她重新高兴起来。
诺拉觉得自己大约是阿尔卑斯山上最幸运的高山玫瑰了。她开出了前所未有又多又香的花朵,不是为了蜜蜂的赞美蝴蝶的讴歌,而只是为了看到花朵凋落时,苔草们争抢花瓣时那种海浪般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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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吃七个野苹果的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