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 香气满园关不住
天香,开始只是一个嘉靖三十八年跟风逐势而建的园子,这“天香”二字也不过是为赋文雅。
纵使有那片桃林的夭夭,还有年轻柯海为摆阵势而弄出的“一夜荷花”以及申明世大费周章营造的“万烛照园”,它的一举一动都万众瞩目,它还都只是一个卖弄风光的园子。
直到小绸的到来
天香是小绸的墨香。
那一匣子的古墨锭,是父亲极力要送予她的嫁妆,它随她来到了申家,来到了天香园。
婚后,她写字,他磨墨,没错,并不是传统的红袖添香,反了过来。后来柯海纳妾,小绸负气决绝,她是那样倔的一个女人,说断绝就断绝,从此再未同他说过一句话。较之息妫的“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柯海不知道她曾为他作过璇玑图,当然不再是他磨的墨了。她也不知道,他纳闵女儿那晚,众人把重醉的他背回洞房,他一直在叫着“小绸~小绸~”,而没人知道“小绸”是谁,因为这是他给她取的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后来小绸用嫁妆的古墨救回了镇海媳妇的命,那个将她拉出落寞深潭的人,那个只将自己的乳名告诉她一人的人,那个说要用自己儿子换她闺女的人。后来,柯海在家盖墨厂制墨,她应该知道是为了她,只是她的情已经彻底断了。再后来,小绸将自己的古墨送与蕙兰做嫁妆,蕙兰是镇海媳妇的孙女,故人逝去已多年矣。
天香是天香园的绣品。
开始那只是闵女儿消磨时日的事,她本是个天真少女,只不过是那日刚好坐在檐廊下,柯海刚好看了她一眼,而这一眼刚好落在了闵老爷的眼里,于是一段姻缘就在阴差阳错糊里糊涂中发生了。只是给她的却是丈夫从未热情过就来的冷落,小绸的寒意。
刺绣是一件凄凉的事,就像那个说了很多次的关于“守”的故事:女子把一把银线撒在地上,再一根一根捡起来,一捡上半夜就过去了,最后一根银线却怎么也找不到,半夜突然想到什么醒来,把床底的绣花鞋一个一个翻,终于找到了那跟银线,然后抬头发现天亮了。刺绣就似这样消磨了闵女儿的孤寂。
刺绣也是一件幸福的事,一针一线把人与人锈在一起,是刺绣让她和小绸坐到了一起,她的手艺,小绸的文心,天香园锈终于诞生。
天香园锈见证了天香园所有的悲欢,小绸和闵女儿一起锈了镇海媳妇的寿衣,希昭的一幅锈画换来了祖父一副惊世好棺材,蕙兰的锈佛撑起了一个张家的生计,乖女和戥子的锈计托起了她们无可依靠的半辈子。只是没想到的是,天香园锈经过了三代人,从开始的玩乐项目成为后来的生活之计,所幸,天香园颓废了,天香园锈却风采不减,后继有人。
天香,终于成了一个懂人悲喜的园子。
柯海在这里受着小绸的气;小绸在这里记着镇海媳妇给的相知;闵女儿在这里替镇海媳妇守着小绸;镇海在这里出了家;落苏在这里落下了阿暆;阿暆在这里养可一只九尾神龟;妹妹、丫头、颉之、颃之、蕙兰从这里飞出去;希昭在这里成了武陵锈史……
感慨的是,作者有心无情般,笔墨泼得太浓,光阴走得太快,轻易就把一人的生死交代过去。一辈子怎么这么容易过去,可似乎事实就是的,这么不经耗,一辈子在开始就可以看得到尽头,让人不禁唏嘘。
就像柯海还是个争锋贪玩的少年,就娶亲了,丫头出世了,意外间又纳了闵女儿,不久又得了一双女儿,妻妾一起不理他了,又无奈纳了落苏为伴,有幸老来得子。人们都说他惧内,是啊,他一辈子只怵小绸一个人。八十而终,小绸也八十而终,一前一后,他们分明到死都没再说过一句话,怎么像商量好了似的。
就像希昭,沈老爷子说的时间怎么这样无理,不管愿不愿意,硬是要把人往大了拉去。他不是刚教了她《千家诗》和《诗经》吗,怎么就要为她着手找夫家了,她还想不通为什么出嫁后要随夫家姓,就要为人妻母了。
就像蕙兰,还跟着婶婶坐着轿子,去父亲的豆腐店买豆腐,拿着个篮子,像买花似的。让张夫人看对了眼,第二天媒人就上门了,她就成了张家的未婚媳妇,那年她十一岁。虽然拖到十九岁才嫁过去,不过就在张家过了两年,灯奴刚生下,张陛就死了,她就靠一双锈手撑起了张家,灯奴的兔舍改成了猫舍,最后长了草,转眼灯奴又娶亲了……
一个朝代的更替真够轰轰烈烈,但是一个家族的没落一个园子的荒芜同样令人恸心。谁曾想那满园的桃林会裁枝伤根,最终连果都结不了了,谁曾想这样一个殷实的家族有天连女儿的嫁妆也备不出,谁曾想那个胜景百出的天香园有天会园荒楼败风雨飘摇。
这本就是一个随世风而建的园子,嘉靖隆庆的回暖,万历泰昌的荒唐,天启的苟延残喘,崇祯的回天乏术,努尔哈赤的铁蹄踏碎了江南的温柔梦,明朝都结束了,园子自然就黯落了,看来理所当然,荣枯有命,到底耐人惋叹。
一切繁华终不过曲终人散人走茶凉,天香散落,莲花朵朵。
《天香》王安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