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agon (8)
我有勇气去看见它
而且在我看见它之前
它已经栩栩如生地显现在我的眼帘
以致我毫无办法
“那么,我走了。”小鸟挎着校用通勤包,立于玄关处朝海未挥手。
事实上,门早早就已经被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清晨的阳光那么美丽动人,悠悠地转过门与院墙角落端庄的阴影,缩小角度朝眼前穿着水手襟的孩子涌来。海未放下书本——她已经连续阅读了两个小时了——朝孩子望过去,莹润的亚麻色头发光灿灿地滑落,好似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又在微风和煦中微微动弹起来。海未仔细去瞧她的新制服,觉得稍稍有些短,少女特有的那种细长的手腕鲜明地暴露出来,顺着小指线条蜿蜒下来的腕骨凸起秀美而利落,她好像又长高了一点。鲜红的领结系带柔柔地垂下来,无限接近肚脐的部位——是的,海未觉得短的原因正在于,随着她抬手去挎包的动作,时不时看得见柔白小腹间的肚脐。
“衣服是不是太短了?”海未取下眼镜,朝小鸟走过去,探寻的眼光苛刻地打量着她。那是一种分外直接的、透明的、赤裸裸的注视,在海未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时候,那注视越过原有的正常人交往的礼貌距离,像是要把眼前少女看穿看透似的。对于一个拥有健康双眼的人来说,视线实在是非常奇妙的天生的本能,海未能够看见她,所以径直朝她的身影走了过去,稍稍凝目而视,任谁都可以看到自己行动的依据。然而视线相交处,人们通常维持着一个礼貌的距离,因为没有人愿意被那样深刻而直白的透视所看见,明艳的注视就像烈空夏阳一般不可接受,一旦强行越界,湿润的眼球会被那过分耀眼的光斑所灼伤的吧。
“没有太短,很合身,”小鸟轻盈而自然地转了一个圈,想要展示给海未看,她双臂柔和地伸展开,“这是夏季制服,所以自然会轻短一些。”
她那样转圈的时候,水手襟下的白嫩肚脐若隐若现。
海未摇摇头,“是太短了,会生病的,奇怪,明明夏天送来的时候很合身啊。”
小鸟于是扑哧一声笑了,早就被她打开的门光亮亮地敞着,任谁都能感受到终于要上学的少女身上那种迫不及待的情感,可是她还是放下了通勤包,抬起头去瞧海未,好似想要在海未纤弱幽微的表情浮动中读出点别的什么情感似的,温润灵秀的蜜色双眸闪烁着水灵灵的光焰。
是的,光焰。她好似并没有因为海未赤裸直白的逼视感到一丝一毫的不安,依然轻悦地保持着只属于她那份幽灵般的敏锐和水灵,她的双眸不曾被任何发光体灼伤,也许那双眼就是恒星本身吧。
海未却瑟缩了,她在孩子那纯真而透明的恒星般的视线里感到了不安。
“是因为我长高了吧?海未姐?”小鸟仍然在笑,一边笑,一边极富恶作剧性质地去追逐海未躲躲闪闪的视线,歪头的动作间,长发柔和地垂落下来——她在脑侧用深绿的缎带轻轻巧巧地系了一枚蝴蝶结。
海未发现她的头发已经很长很长了,整个身躯好似在盛夏间隙的时光里大幅跃步一般,少女柔美的线条轮廓隐隐浮现。
“您躲什么呀?”她还在笑,好奇而探求的目光极像海未念念不忘的梦境中那在一片燃烧的海平面上所点起的巨大而清新的火光,令人不敢直视。
“胡闹。”海未抬手便掩住了她的双目,却并没有用力,她清晰地感觉到纤长睫毛在手心里悠悠浮颤的痒感,始作俑者仰着小脸,她已经堪堪可及海未的肩头了。
的确是长高了,海未想。然而下一瞬间,被掩住双眸的女孩就以一种非常刁钻而古灵精怪的角度,钻进了海未的怀中。
“如果您不想让我去上学的话,我也可以不去。”她依恋地说着。
“胡闹。”海未只顿了一秒,还是松了原本掩住她双眼的手,顺势搂紧了她。
“我开玩笑的嘛,只是看您一副舍不得的样子,觉得有些......”她把脸埋在海未上衣襟前,咯咯的轻笑声也闷在海未胸口。
“我只是觉得制服不太合身。”海未叹了口气,“你小时候有一天夜里踢了被子,肚子着凉后发了一天高烧。”
“今天很暖和呢!而且我也不是小时候啦。”小鸟又往海未怀里挤了挤,“刚好今天可以去学校重新量尺寸做新的制服?而且,说到底,会不合身,怎么想都是因为海未姐提前一个季度就把制服订好的缘故吧?”
海未哑口无言。
“实在不放心的话,您送我去?”因为抵在胸口的缘故,小鸟的声音好像在心上敲打似的。
海未没有说话,她承认,在这个原本如同以往一样普通意义的晴朗而和美的清晨,怀中少女靠过来时那份令人会以为是永久持续的懒洋洋的幸福感令她觉得不舍了——她起来得很早,此时正轻轻打着呵欠,而门外瞧得见的日空一片青蓝,一只云雀轻轻地掠过了横卧着的铁拱门的柱子,到处都是甜美的半透明的阳光。
“小鸟,你觉得怎么样?”海未怔愣间,答非所问,等她抛出这个问句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常。
“我觉得那很美。”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小鸟好像并没有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奇怪的,回答也在一瞬间。她又笑了,轻轻抓了抓海未的头发,她依然背对着大门口,所以海未并不知道她指的“美”是什么,可正因如此,海未觉得没有必要追问下去。因为她并不企图向外界的自然寻求任何意义,这反而使自然得以泰然自若地奉献它的美丽。
而海未正面对着大门口,那些无往不在的浮动在清澄的空气中的金粉似的尘埃,闪闪发光的令人赞叹的微粒的聚合物,曾是魔物般黑黢黢的美的结晶体。海未从不曾被自己的丰饶所折磨过——就像童话中的猫一样,激烈地咽下一切乃是惟一剩下的战斗方法和生存方式——只是不断地感受到一种清澄的匮乏。
无意的生存方式与意识过于强烈的生存方式不啻为盾牌的两面。
有那么一瞬间,海未觉得动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