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黑白

书桌上黑白驰骋工具

每当夜幕降临，华灯璀璨时。我白昼劳累的身心便交替到放松的状态，一卷雪白的宣纸在宽大的书桌上徐徐展开，黑亮的墨汁在润泽的砚石里闪闪发亮，书房里氤氲漂浮着墨香。我拎起那管柔顺的羊毫，面对一本书法字帖，一笔一划地临写起来。即刻，我的心渐渐平和起来，耳畔变得寂然无声。

人生总是需要不时以新奇来刺激自己才是，跟着日新月异的形势行走才有活力，我怎么背道而驰，在这黑白中无声地孤独穿行呢？这有意思吗？在我的圈子里的人看来，我这种年纪，这种索然无味的趣好，确实令人费解。

是啊！我在中年之前，对此趣好的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的。那时，每当夜幕一合，我就呼朋引类，或杯盏相对，觥筹交错；或坐着品茶，漫无边际；或方桌圈定，麻将酣战。

在这样心意迷离的生活中，忘记了时光的流逝，不知不觉中进入不惑之年，人生之事已见定数。此后，再谈远大理想，让我们感到幼稚空洞；谈死生，未免太早而沉重；谈社会问题，又让我们感到无奈渺小；谈家庭琐事，又嫌落于俗套；谈时尚吧，又让我们无所适从。

日子一天天在纷扰彷徨中捱过。所幸，脱离迷境之日还是来临了，那是在多年前的一个盛夏周日，机缘巧合，随老泰山拐进了陈以强教授家。临近耄耋之年的陈老银丝飘逸，精神矍铄，温和明朗，儒雅坚毅。其斗室之内，翰墨书香，诗意盎然。

恰有人前来求墨宝，陈老即兴挥毫泼墨，黑白之间，时而旋风骤雨，奔蛇游龙，千军万马，恣肆奔腾，电闪雷鸣，汹涌激荡，重如坠石，排宕顿挫，满座看客失声看不及。时而缓歌慢舞，低吟浅唱，层云开阖，春华秋实，透似蝉翼，天朗气清，满座看客随同穿云拨雾霭。

须臾，一幅崎正相对、变幻莫测、疏密历落、力拔山河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书法作品呈现在众人眼前。面对惊奇歆羡的目光，这位隐于市之鸿儒只是颔首谦谦微笑，脸上神闲气定，波澜不惊。气势里，早已泰山压顶，勇夺三军之帅了。

我猛然发现，这简简单单的黑白二色才是人世间的本原，而本原的事物才是隽永持恒的，那些时尚是多么浅显而短暂。近年来心中一直求索的东西突现眼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于是，在陈老的口传手授之下，我一头扎进了这黑白无声世界。开始，快乐是微弱的，每日要站立数小时，悬腕悬肘悬臂而作，如轻功一般潜气内转。枯燥重复，痛苦单调，这也是吓退了许多人，去寻找其他打发时日的方式的主因。

日落月出，寒来暑往。每日反复遨游于黑白之中，起起落落，曲曲折折，并无建树，权当自娱。但试想一下，对于无权无势的我而言，没有自娱岂不是更要命了，生活必定变得如同无盐一般的寡淡。自娱，说起来都是使自己开心，如唱卡拉OK，五音不全者毫无顾忌地唱，正是缘于一种消解，把白日里紧张的高压释放殆尽，使心灵回复到宁静平和状态。书法的黑白二色雅致艺术，意味却与之非常相契。

坚持几年下来后，终于有了回报，每当我把宣纸展开，描上几笔，一种明媚的心境也就为之舒展。笔迹或优或劣，似乎无所谓了，让自己的身体和心灵快乐起来便是实实在在的。于是，黑白二色以宏大的力量，无声牢牢地拴住了我的精神世界。心痛的是，我艺未学到，陈老却仙逝了。

其实，从日常生活习惯来说，人们是不一定喜爱黑白二色的，因为它不仅太素，还有凶险、阴晦和神秘的意味。如乡村里的白事，必定是黑白书写。再如太极黑白阴阳，玄幻神奥。可是中国书法就是认定它，尽管书风嬗变，流别多端，黑白色泽却千百年不容移易。

现在，你随处能见到用血红的朱砂涂抹“新潮”书法作品，艳丽而绚烂。但细一比较，其韵致、神采却与黑白的相距甚远。就像围棋，倘若黑白两种的棋子儿换成红的绿的，或者黄的紫的，试着想一想，它还是围棋吗？

而黑白二色在人们的视觉里，无疑又是最朴素的颜色。因为这种从天地之变中提炼出来的色泽是一种纯粹，是其他色泽所无法比拟的。我在2014年去亚丁稻城的时候，在山顶上见到的皑皑白雪，那种震撼又平和的内心感觉，就是一种洗心功能。

可见，没有任何的粉饰和附加的本来状态，真的能唤起我们内心的向往的安宁和清静。但多姿多彩的世界里，我们又难免陷于浓艳的色调中，生命就很容易处在迷失缭乱的状态，但最后往往都是庄重与冷峻黑白二色帮我们挣脱。其实，黑白就一直潜藏在我们的心灵深处，无意地抵御着杂色斑驳，浸润了我们的灵魂。

所以说，黑白二色虽简单到极致，可包罗了万象。这对立的二者，无声和美地交集相撞在一起后，历经几千年的检验与积淀，吹尽黄沙始见金。每次我用羊毫沾黑点白时，感觉仿佛在与古人对话，我的神情会庄重起来。随着黑亮的墨在雪白的宣纸上洇开，人生的蓬蓬勃勃，荣荣枯枯，得得失失，喜喜愕愕，上下与逆顺，抗争与屈从，哪怕是瞬息微小的利欲起伏，都全被湮没在此千变万化中。

诚然，在和平安宁的宝贵环境里，无论是笔在先也好，还是意在先也罢，已难写出颜真卿《祭侄季明文稿》，戚哀悲愤的一枕清泪了。方圆世界里，也可能写不出唐人怀素“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的狂狷。但我每每在无声黑白之地驰骋游牧过后，心态如水，心气如云，不再汹涌澎湃，身心处在随形就势的状态里。

在这宽广纷乱的世界里，能取到这安顿心灵的一隅，难道还不足矣？

岁月在悄然飘逝，晋书的风韵、唐书的豪气、宋书的随意、馆阁的板正，早已远离了我们现代生活。世界也已发生了令前人难以置信的进步变化，电子化风靡全球，笔墨纸砚退至为可有可无之物。

只不过，我们毕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存活在世上，每个人心灵都有一架精神马车，总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精神的沃野牧场。特别是我们这些有着5000年文化传承的炎黄子孙，在承袭享受世俗欢娱之外，更要心怀敬畏地腾出一席空间，来迎受礼拜这无声黑白的古老传承，并与之执手相守，偕同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