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人间词话》
就是说,好的文学作品,不仅具备美好的“无用之用”,还有具备良好的“有用之用”。能够同时兼具这两用的作品,才能称得上经典的作品。数千年以来的文学历史,无论古今中外,能够流传下来的作品,往往都是同时具备了这种两用之用的。
《人间词话》一书,从评论的角度,深刻的揭示了古往今来的经典文学作品的这种内在品质。真正经典的文学作品,不管是小说,诗歌,散文亦或是其他形式,都仿佛绝世的美人,不仅具有令人赞叹的身姿仪容,更有丰富的内在精神。真正经典的作品,她绝不仅仅只是一尊形式花瓶,好看而无用;也绝不会仅仅只是一只未经雕饰的土罐,实用却丑陋。
那么,具备了这种两用之用作品的标准是怎样的?具体的表现又是怎样的呢?
前一个问题的答案,作者把它称之为“境界”:“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后一个问题的答案,作者以三首词中的摘句做为说明和形容:“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境界”这个词,作为《人间词话》这部书的中心观点,作为它提出来的一个核心审美标准,我们有必要深挖一下其具体所指:
首先是“境”,它的对象,一是情能达到的范围,即情境。二是情境所涉及范围内的具体事物,物境。无情无境,有情才有境。所以一切“景语皆情语”,不能怀着真情去写景,一切景皆是死景而非活景。你的情怀所能到达的范围,就是“境”的范围。境是一个横向上的蔓延,主要情怀以内的空间范围。
所以我们有时候读一些诗词,觉得它写景非常之美,然而总是有点不对头,干巴巴的,就是缺了一个真情怀,无情不怀,无怀不抱,没有情怀,怀抱。缺情的结果就是失去了“境”。情与境,它是联系在一起的,表面是境,内里是情。仅仅有景无情,境的内涵不足。它是无情境,不是有情境,所以不感人,总让人觉得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缺憾。比如花瓶美人,美则美矣,缺了点什么,没有真情,没有灵魂。
其次是“界”,界的对象一是感触所能所接受的方向,二是时间跨度,时间的边缘,边界。如果说“境”是由内向外的蔓延,那么“界”就是由外向内的集中。在精神层面,“境”的源头是内在的情怀,“界”的方向是外在的感触。在物理层面,“境”是空间,“界”是时间。情怀的境景是你主动去覆盖的,感受是你被动触及到的。典型如《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前面不见,这个时间的前沿边界是无尽的;后面也不见,这个时间的后延界限它是无限的。这个都是你被动的感受到的,你独自孤零零站在一个高台上,前后茫茫,上下苍苍。这个时候,你自然而然的就“念天地之悠悠”,时间边界上无尽的苍茫悠远,真情的情境之上,是情怀空前的孤独感,于是自然而然“独怆然而涕下”。为什么要“涕下”?因为向外压迫而来的时间触感是非常幽深的,你无法觉知到它的边界,你不知道你处于什么样的一个节点上,它的界限完全是虚茫的。
“境”的对象一是真情所能怀抱的事物,如“红杏枝头春意闹”,二是所描述的地理空间范围,如“长风几万里”。“界”的对象一是感受所触及的对象,如“念天地之悠悠”,”二是所表达的时间跨度,如“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真情加实感,空间加时间。这两者合起来,就构成了一首立体丰满的诗歌形象,就是极高的境界表现。
情境时空交融越是深入的作品,也就是境界越高的作品,也就是越发接近那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作品。文字所能描述的情境和所能触感到的时空边界都是有局限的,而在人的意识深处,情感与时空,都是在无限变化和不断延展收缩的。这就是文学作品的潜意识魅力,表达出来的仅仅只是可见的意识,最重要和最有内涵的,其实是掩藏在深处的只可意会不可触及的潜意识部分。这个部分,也恰恰就是所谓“诗无达诂”的妙处所在。
理解了“境界”的所指,我们也就基本理解了《人间词话》所推崇的好作品和坏作品的区别所在。
再就是关于境界“大”“小”问题,这个一方面是情感时空的交融,这就是“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另外一方面,又涉及普遍的人性和人文精神。比方个人是一个点,你如果关注的对象仅仅只限于自我,还是小境界,须从自我这个点开始,往与你有交集的所有对象延伸为一条线,再次则覆盖不交集的整个人类的面,方为大境界。此是谓“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又说“词至李后主尔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又说“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担荷人类人性罪恶,这就是从点而至线再至于面的绝大境界了。是近乎于至真,至善,之美的境界。
诗词怎样是没有境界或者境界低的表现?作者提出了一个核心标准:“隔”与“不隔”。“不隔”为高境界,“隔”为低境界。
字面上理解,所谓“隔”者,大抵如同站在有污尘的玻璃后面观境界。所谓“不隔”,譬如站在打开的玻璃窗户观境界,一切真实自然,呈现无余。再进一步,我们还可以为“不隔”境界设定两个前提:内心的真诚情感,外在的简淡景境。以真情写简淡,是谓“不隔”。情感当然是复杂多样的,但是表达哪一种情感时就是哪一种,一定要真诚。景境当然也是复杂多样的,但是选择描写的对象时一定要集中于哪一种,简淡明了。
比方摄影艺术,好的的摄影作品所取景物有限,场景不杂乱,透明度高,质感细腻,色彩还原度非常的好。这就是“不隔”。不好的摄影作品取景杂乱,透明度差,质感粗糙,色彩夸张缺乏还原度。这就是“隔”。摄影家拍摄境界,工具是相机,作品是照片。诗人写境界,工具是笔,作品是诗词。
基本上,一部《人间词话》,就是为诗词审美设定了一个清晰的判断标准:“境界”。又为这种标准设定了具体的衡量方法:“隔”与“不隔”。前者为纲,后者为目,其它条条款款(如写境造境,有我无我等等),主要是不断强化“境界”的含义和说明“隔”与“不隔”的种种区别。
到这里,我们未妨再次回顾作者在书中的一段论“境界”语: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
三种境界,无一字不含情,无一物不含情,无一语不含情。字字句句,无不有情境有空间,有感触有时间。情怀所至,无物不抱。而其丰富内涵,则完全达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境界。短短数句,何止于诗词哉,已然道尽了世间人事的变迁变化,道尽了人们的悲伤与欢欣,追求与理想,绝望与希望。
2018-12-28于三亚
王国维:《人间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