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老人与海(五)
作者:海明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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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那孩子在这儿,他会弄湿那些钓绳卷的,他想。是呀。要是那孩子在这儿就好了。要是那孩子在这儿就好了。
钓绳在往水里滑呀,滑呀,滑呀,不过现在渐渐慢下来了,他在让鱼为它拖出的每一英寸付出代价。这时他从木板上抬起头来,脸也离开了先前压碎的那片鱼肉。接着他跪起来,然后慢慢站起来。他在放出钓绳,可是越来越慢了。他慢慢地挪回到可以用脚碰到但却看不见的钓绳卷那儿。钓绳还多的是,现在这鱼不得不拖着这许多摩擦力较大的新钓绳了。
是啊,他想。现在它已经跳了十几次了,把沿着脊背的气囊灌满了空气,所以不会钻到深水里去死,让我没法拖上来。它马上就会打起转来,这一来我就得好好对付它了。不知道它怎么会突然跳起来?难道是饿急了,还是夜里被什么东西吓着了?也许它突然害怕起来。不过它是那样沉着,那样健壮,看来又那样无所畏惧,那样满怀信心。真是奇怪。
“你自己最好也无所畏惧、满怀信心,老家伙”,他说。“你又把它拖住了,可你没法收回钓绳。不过它马上就得打转了。”
老人这时用左手和两边肩膀拽住它,弯下腰去,用右手舀了一把水,把脸上的碎鲯鳅肉洗掉。他怕这肉会使他恶心,吐起来没了力气。他擦干净脸以后,又把右手放到船舷外面的水里去洗,然后把它浸在那咸水中,一面注视着日出前的第一缕曙光。它差不多在往东去,他想。这表明它疲乏了,随着水流漂流。它马上就要打转了。那时我们可要真正干起来了。
他估计他的右手在水里浸的时间够长了,便把它拿出来,朝它望了望。
“还不赖”,他说。“疼痛对男子汉来说算不了什么。”
他小心谨慎地抓住钓绳,不让它嵌进新勒伤的地方,随即挪了挪身子的重心,好把左手伸进小船另一边的海水里。
“你这没用的东西,还算干得不错”,他对左手说。“可是有一阵,你都不听我使唤了。”
我怎么不是生来就有两只好手呢?他想。也许只怪我没有好好训练这只手。可是天知道它有的是学习机会。不过它夜里干得还不错,仅仅抽了一次筋。它要是再抽筋的话,就让钓绳把它割掉吧。
他想到这里,知道自己的头脑不怎么清醒了,觉得应该再吃一点鲯鳅肉。可是我不能吃,他对自己说。与其吃了吐得没力气,还不如晕头晕脑好些。我知道我吃了胃里也搁不住,因为我的脸曾经贴在上面。我要把它留着应急,直到腐烂为止。不过要想靠吃东西来增添力气,现在已经太晚了。你真蠢,他对自己说。把另外那条飞鱼吃了吧。
鱼已经收拾好了,现成地放在那里,他用左手把它捡起吃了起来,细细地嚼着骨头,从头到尾全都吃了下去。
它几乎比什么鱼都有营养些,他想。至少有我需要的力气。现在我已经尽力而为了,他想。让它打起转来,让战斗开始吧。
鱼开始打转的时候,太阳正在出来,这是他出海以来,第三次出太阳。
他从钓绳的斜度上还看不出鱼在打转。这还为时过早。他只感觉到钓绳的压力稍微减少了一点,便开始用右手轻轻地拉。钓绳又像往常那样绷紧了,可是就在快绷断的时候,却又开始往回收了。他把肩膀和头从钓绳下面抽出来,开始缓慢而平稳地往回拉。他前后摆动着双手,尽量使出全身和双腿的力气来拉。他一把把地拉着,他的老腿和老肩膀也在跟着摆动。
“这可是个好大的圈子呀”,他说。“可它总算在打转啦。”
后来钓绳再也收不进来了,他还是抓住不放,看见阳光下钓绳上溅出了水珠。接着钓绳又忽地滑出去了,老人跪下来,好不情愿地让它又滑到黑暗的水中。
“现在它绕到圈子的对面去了”,他说。我一定要拼命拽住,他想。只要拽紧了,它兜的圈子就会一次比一次小。也许不出一个钟头我就能见到它。现在我得稳住它,然后得弄死它。
但是这鱼还在继续慢慢地打转,两个钟头后,老人浑身汗淋淋的,累得骨头都发酸。不过现在的圈子已经小得多了,而从钓绳的斜度可以看出,那鱼一边游一边不断地往上升。
有一个钟头光景,老人一直看见眼前有黑点,汗水渍痛了他的眼睛,渍痛了他眼睛上和脑门上的伤口。他不怕那些黑点。他这么紧张地拽住钓绳,眼前出现黑点是正常的。不过他有两次觉得头昏眼花,这可让他有些担心。
“我不能自己不争气,像这样为一条鱼送了命”,他说。“既然我已经让它这样乖乖地过来了,求上帝帮助我坚持下去吧。我要念一百遍《天主经》和一百遍《圣母经》。不过眼下还不能念。”
就权当我已经念过了,他想。等一会再念吧。
就在这时,他觉得自己双手攥住的钓绳突然砰的一声给硬拉了一下。来势很猛,只觉得硬邦邦,沉甸甸的。
它在用它的长嘴撞击接钩绳,他想。这是免不了的。它不得不这样做。不过这样它就会跳起来,我倒宁愿它继续打转。它必须跳起来呼吸空气。但是每跳一次,钓钩造成的伤口就会加宽一些,然后它就可以把钓钩甩掉。
“别跳,鱼啊”,他说。“别跳。”
那鱼又撞了接钩绳几次,它每甩一次头,老人就放出一点钓绳。
我一定要让它的疼痛局限在原来的地方,他想。我疼痛不要紧。我能克制住。但是它痛起来能把它逼疯的。
过了一会,鱼不再撞击接钩绳,又开始慢慢打起转来。这时老人不停地收进钓绳。但是他又感到头晕了。他用左手舀起点海水,洒到脑袋上。然后又洒了些,擦一擦脖颈。
“我没抽筋”,他说。“它马上就浮上来了,我能坚持住。你得坚持住。说都不用说。”
他靠着船头跪下,一时又把钓绳拉到背上。他拿定主意:现在趁它往外打转的时候歇一歇,等它转回来时再站起来对付它。
他多想在船头上歇一歇,让鱼自己去兜一圈,而不把钓绳往回收。但是等到钓绳的拉力表明鱼已经转身朝小船游来的时候,老人就站起身,开始左一把右一把地拽动,把他能收进的钓绳全拉上来。
我从来没有这样累过,他想,现在又刮起贸易风了。不过正好可以借助贸易风把它拖回去。真是巴不得呀。
“等它下一趟兜圈子的时候,我要歇一歇”,他说。“我感觉好多了。再兜两三圈,我就能制服它。”
他的草帽给推在后脑勺上,他感到鱼在转身,让钓绳一拽,一屁股坐在了船头。
你忙你的吧,鱼啊,他想。你转回来我就收拾你。
海水涨了不少。不过眼下刮的是晴天的微风,他得靠这样的风回家去。
“我只要朝西南方划去”,他说。“人在海上是绝不会迷失方向的,何况这又是个长长的岛屿。”
鱼在第三次转身时,他才第一次看见它。
他起先看见的是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那黑影费了好久才从船底下穿过去,他不敢相信它会有那么长。
“不会的”,他说。“它不会那么大。”
不过它还真有那么大,等这一圈转完了,它出现在只有三十码开外的水面,老人看见它的尾巴露出水来。那尾巴比一把大镰刀的刀身还要高些,在深蓝色的海面上现出了淡淡的浅紫色。它向后倾着划过水面,当鱼贴着水面游的时候,老人能看见它庞大的身躯和身上的紫色条纹。它的脊鳍向下耷拉着,巨大的胸鳍张得很开。
这次鱼打转时,老人能看见它的眼睛和围着它游来游去的两条灰色䲟鱼。有时候它们恋恋不舍地跟着它。有时候又忽地游开了。有时候会在它的阴影里悠闲地游着。两条鱼每条都有三英尺长,游得快时像鳗鱼一样甩动整个身子。
老人这时在淌汗,但不光因为太阳,还有别的原因。鱼每次沉着、平静地转回身时,他都收回一段钓绳,他深信鱼再兜上两圈,他就有机会把鱼叉戳进去了。
可是我必须把它拉近,拉近,再拉近,他想。千万不能戳脑袋。一定要扎进它的心脏。
“要沉着,要有力,老家伙”,他说。
又转了个圈,鱼的脊背露出来了,不过离船太远了点。再转一圈,还是离得太远,不过它已经更高地露出在水面上,老人相信只要把钓绳再收进一些,他就可以把鱼拽到船旁边来。
他早就把鱼叉准备好了,鱼叉上的那卷细绳子放在一只圆筐里,一头拴在船头的系缆桩上。
这时鱼兜了个圈子又回来了,既沉着又优美,只有那条大尾巴在摆动。老人竭尽全力去拽,想把它拉近些。一刹那间,那鱼朝他这边稍微转过来一点。随即它又伸直了身子,又打起转来。
“是我把它拉动的”,老人说。“那是我把它拉动的。”
他又觉得头晕,但还是使出浑身力气拽住大鱼。是我把它拉动的,他想。也许这一次我能把它拉过来。拉呀,手,他想。站稳啦,腿。为我坚持下去,头。为我坚持下去。你从没晕倒过。这一次我要把它拽过来。
但是,还没等大鱼来到船边,他就使尽浑身力气,拼命去拉钓绳,那鱼转过来了一点,随即又摆正身子游开了。
“鱼啊”,老人说。“鱼啊,你横竖是死定了。难道你非得把我也弄死吗?”
那样一来就会一事无成,他想。他嘴巴干得说不出话来,而眼下又够不到水。这次我一定把它拉到船边来,他想。它再多转几圈,我就不行了。不,你行的,他对自己说。你永远是行的。
转下一圈时,他几乎把它拽到身边了。可是那鱼又摆正了身子,慢慢地游走了。
你想把我给弄死啊,鱼,老人想。不过你有这个权利。兄弟,我从没见过一个比你更大、更美、更沉着、更尊贵的家伙。来,把我弄死吧。我不在乎谁弄死谁。
你现在头脑糊涂了,他想。你应该保持头脑清醒。保持头脑清醒,像男子汉那样懂得如何吃苦。要么像条鱼似的。
“清醒一下,脑袋”,他用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说。“清醒一下。”
鱼又转了两圈,还是老样子。
我搞不懂,老人想。他每次都觉得自己快要垮了。我搞不懂。不过我还要再试一次。
他又试了一次,等把鱼拉得转过来时,他觉得自己真要垮了。那鱼摆正了身子,又慢慢地游开了,大尾巴还在空中摆来摆去。
我还要试一次,老人许诺说,尽管这时他的双手已经软弱无力,眼睛只能一闪一闪地看清东西。
他又试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原来如此,他想,还没开始动手,就觉得自己要垮了;我还要再试一次。
他忍住一切疼痛,拿出剩余的力气和早已失去的自尊,用来对付那鱼的痛苦挣扎。鱼来到了他身边,侧着身子轻轻地游着,嘴几乎碰到了小船的外板。它开始打船边游过去,身子又长,又高,又宽,银光闪闪,还缀着紫色条纹,在水里显得看不到尽头。
老人放下钓绳,用脚踩住,尽可能高地举起鱼叉,随即使出全身力气,加上刚刚鼓起的劲儿,把它一下扎进鱼腰上,就在那大胸鳍后面一点的地方,这胸鳍高高地挺在空中,跟老人的胸膛一般高。他感觉那铁叉扎下去了,便把身子靠在上面,让它扎得更深些,然后用全身的重量把它戳进去。
这时那鱼死到临头,倒变得活跃起来,从水里高高跃起,把它那超乎寻常的长度和宽度,它的威力和美,全都显现出来。它仿佛悬在空中,就在船中老人的头顶上。接着,它轰的一声掉进水里,浪花溅了老人一身,溅了一船。
老人觉得头晕,恶心,眼睛看不大清楚。不过他放开了鱼叉上的绳子,让它从他那划破了皮的手中慢慢地滑下去,等他眼睛看得清的时候,他看见那鱼仰天躺着,银白色的肚皮翻到上面来。鱼叉柄斜插在鱼的肩部,海水被它心脏里流出的血染红了。起先这血黑乎乎的,就像一英里多深的蓝色海水中的一块暗礁。接着就像云彩一样扩散开了。那鱼是银白色的,一动不动,只是随波漂流。
老人用他那一闪一闪的目光仔细看了看。接着他把鱼叉绳往船头的系缆桩上绕了两圈,然后把脑袋靠在双手上。
“让我的头脑保持清醒”,他靠着船头的木板说。“我是个疲乏的老头。可我杀死了这条鱼,它是我的兄弟,现在我得做苦役了。”
眼下我得准备好套索和绳子,好把它绑在船边,他想。尽管只有我们俩,即使把船灌满了水将它拉上来,再把水舀出去,这条小船也绝对盛不下它。我得做好一切准备,然后把它拖过来,好好绑住,竖起桅杆,张起帆回家去。
他动手去拖鱼,想把它拖到船跟前,好用一根绳子从它鳃里穿过去,再从嘴里拉出来,把它的脑袋绑在船头上。我想看看它,他想,碰碰它,摸摸它。它是我的财富,他想。但是我倒不是为这想摸它。我想我刚才触到了它的心脏,他想。就在我第二次抓着鱼叉柄往里戳的时候。现在把它拉过来,牢牢地抓住,用一根套索拴住它的尾巴,用另一根拴住它的腰,把它捆在小船上。
“动手干吧,老家伙”,他说。他喝了一小口水。“虽说战斗结束了,还有好多苦活要干。”
他抬头望望天空,然后望望船外的鱼。他又仔细地望望太阳。刚过中午不久,他想。贸易风刮起来了。现在这些钓绳都没用了。回家以后,我要跟孩子把它们接起来。
“来吧,鱼”,他说。可是鱼没有过来。它反倒躺在海里翻滚,老人只好把小船划到它跟前。
等他划到跟鱼并拢了,让鱼头靠着船头时,他真不敢相信它有这么大。他把鱼叉绳从系缆桩上解下来,打鱼鳃里穿进去,从嘴里拉出来,在它剑状的长上颚上绕一圈,又打另一边鳃里穿进去,再在嘴上绕一圈,把双股绳子打个结,拴在船头的系缆桩上。
随后他割下一截绳子,走到船尾去套住鱼尾巴。鱼已经从原来紫银相间的颜色变成了银白色,身上的条纹显出了跟尾巴一样的淡紫色。这些条纹比伸开五指的人手还要宽些,它的眼睛看上去像潜望镜中的反射镜或宗教游行队伍中的圣徒一样冷漠。
“要杀死它只有这个办法”,老人说。喝了水以后,他觉得好些了,他知道他不会垮掉,他的头脑还是清醒的。看样子它有一千五百多磅,他想。也许还重得多。要是收拾好了还有三分之二的分量,卖三毛钱一磅,那该赚多少钱啊?
“我需要有支铅笔来算一算”,他说。“我的头脑还不是那么清楚。不过我想了不起的迪马乔今天会为我骄傲的。我没有长骨刺。不过双手和脊背可痛得厉害。”不知道骨刺是怎么回事,他想。也许我们长了骨刺也不知道。
他把鱼拴在船头、船尾和中间的坐板上。这条鱼可真大,像是在船边绑上了一条大得多的船。他割下一截钓绳,把鱼的下颚跟它的尖嘴绑在一起,让它张不开嘴巴,船就可以顺顺当当地行驶了。接着他竖起桅杆,装上那根当鱼钩用的棍子和下桁,张起带补丁的帆,船开始移动了,他半躺在船尾向西南方驶去。
他不用指南针来告诉他哪儿是西南方。他只需要感受一下贸易风,瞧瞧帆的飘动。不如放一根带匙钩的细钓丝到水里去,弄点什么东西来吃吃,也好润润嘴。但他找不到匙钩,他的沙丁鱼也都发臭了。
所以,等船经过一片黄色马尾藻时,他用鱼叉钩了上来,把它抖了抖,里面的小虾都落到了船板上。总共十多只小虾,像沙蚤一样活蹦乱跳。老人用拇指和食指掐去它们的头,连壳带尾巴嚼着吃下去。这些小虾虽然只有一丁点大,可是他知道它们很有营养,而且味道也不错。
老人的瓶里还有两口水,他吃了小虾后喝了半口。考虑到有那么大的累赘,小船行驶得还算不错,他把舵柄夹在腋下掌着舵。他看得见那条鱼,只消看看他的手,感觉到脊背靠在船尾上,就能知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而不是梦。
有一阵他感觉情势不妙时,曾觉得这也许是一场梦。后来他看见鱼从水里跳出,落下前一动不动地悬在空中,便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莫大的奥秘,让他无法相信。当时他看不大清楚,不过眼下又像往常一样看得清楚了。
现在他知道那条鱼就在眼前,他的手和背也不是梦幻。这双手很快就会好的,他想。我让手上的血都流干净了,咸水会把它们治好的。这真正海湾里黑魆魆的海水,是世界上最好的良药。我要做的就是保持头脑清醒。这双手已经尽职尽责了,我们的船行驶得很好。鱼闭着眼嘴,尾巴直上直下地竖着,我们像兄弟一样行驶着。
后来他的头脑又有点糊涂了,他心想究竟是它带我回家,还是我带它回家?要是我把它拖在后面,那就没有疑问了。要是鱼给放在船上,它的体面丢尽了,那也不会有什么疑问。可是它和小船是拴在一起并排行驶的,所以老人在想,它要是高兴的话,就让它带我回家吧。我只不过靠耍花招才占了它的上风,再说它对我也没有恶意。
他们行驶得很顺当,老人把手泡在海水里,尽量保持头脑清醒。头上有高高的积云,还有不少的卷云,因此老人知道,这风要刮一整夜。老人不断地望着鱼,好确信真有这么回事。这时离第一条鲨鱼来袭还有一个钟头。
这条鲨鱼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当一大片暗黑色的血在一英里深的海里下沉、扩散的时候,它就从深水底下蹿上来了。它蹿得很快,完全无所顾忌,哗的一声冲出蓝色的水面,来到了阳光里。接着它又落进海里,嗅到了臭迹,就顺着船和鱼所走的路线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