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扁担

2018-09-20  本文已影响0人  野火的自留地

一根扁担

□薛勇勤

乡村记忆

火热的夏天里,从来一分钱恨不得掰开两瓣花的母亲从荣河镇赶集回来,买回了一根小扁担,还有一对洋铁皮的小水桶。这在那个年代,是非常奢侈的东西。很少见到玩具的我见到这明光锃亮的水桶自然爱不释手。

母亲说,走,跟着我去池里担水去。

我当然是兴致盎然的样子,挑着水担,跟在同样挑着水桶的母亲身后,装模作样、得意洋洋的开拔。两个大桶,两个小桶,晃晃悠悠地走向了村中间的池子,走进了热辣辣的阳光里。

村里的池塘根本没有像影视剧里的样子,有一片伸到水中的木板,只能站在滑溜溜的水边,把水桶抛到远处,才能把水盛满水桶。我学着母亲的样子,三番五次,终于让水装满了我的小水桶,挑起担子,兴冲冲地回家。

兴致不过是几分钟的样子。这个小水桶,现在想起来其实小得可怜,但对当时的我来说,走了不到十来步,已经是不堪重负,我实在记不起来当时的情形,是如何挑回家的,现在已经没有了丝毫的记忆,但回到家中,那么可怜的小桶水,却只剩下了不到半桶。望着张罗半天的结果,我兴味索然,却不经意地发现,母亲已经是笑不拢口:我的小儿子,终于能给家里担水了,男娃不吃十年闲饭。

夜里时分,肩头却红肿起来,屋里的燥热和疼痛的感觉实在让我无法入睡。母亲轻轻地揉了揉我的肩膀说,明天继续担,过几天就不疼了。这么小的水桶算个啥,以后更重的担子还得自己扛呢!人活着,就是那股子心劲,没有心劲了,人就完了。

于是,第二天的傍晚,依然是两双担子,一大一小两双水桶,在红红的夕阳里,晃悠。

我是家里的老小,前面有两个哥哥,天塌下来有王刚顶着,从小我是大活小活都懒得去干的。小的时候,母亲也娇惯我,兄长们也宠着我,说小哩,会干啥。我也就乐得大树底下好乘凉了。然而,母亲有她的安排,在她的眼里,每个人人都应该挑起属于自己的重担。到时候了,她就开始让我去尝试着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十一二岁的时候,已经包产到户,我也担了两年的水,水桶早就由小桶换成了大桶——虽然每次只能担多半桶的水。这一年,风调雨顺,地里的麦子长得特别好,但老天爷在麦子成熟的时节,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忽然就迅雷不及掩耳地刮了一场大风,地里成熟在望的麦子倒伏一地。当时学生是有麦假的,我第二天和小伙伴们在地里玩耍,恰好到了我家地头,看到麦子倒了一地,有点发懵,扔下小伙伴回家,扑到母亲怀里泣不成声地说:妈,我们家的麦子全倒了!母亲当然比我知道得更早,她默默地抚摸着我的头,说,别哭,碰到事情别怕,天无绝人之路。像你担水一样,半路肩膀疼得不行了,咬咬牙往前走,只要有心劲就不怕担不起。

是啊,母亲一生都是咬咬牙往前走的。姥爷家是从河南逃荒到山西的,贫穷是困扰这个家庭几十年的梦魇,祖姥爷、姥爷、舅舅,三代人土里刨食,在那个时代,终究收获有限。在这样的环境中,母亲别无依靠。她书念的很好,曾经是班里的学习委员,然而,这样的家庭没有更多的钱供一个女孩子读书。出嫁到我们家,父亲是一个教师,一个视工作如生命的教师,所以,母亲注定了只能孤身一人挑起家庭的重担。

母亲说,她是一个老生女,舅家不宽裕,人口又多,姥爷去世早,侄女和自己年龄相差无几,妗子脾气不好,从小姥姥就让她挑起扁担去井里挑水,姥姥经常教导母亲,别怪你嫂子横挑鼻子竖挑眼,吃闲饭的人谁都不爱见,所有的苦都得自己受,所有的重担都得自己扛。

艰辛生活教给母亲三个字,那就是:靠自己。

靠自己,母亲真得做到了。生产队的时候,我们家人口多,劳力只有母亲一个人,为了不耽误挣工分,母亲几乎没有错过任何一天的时间,甚至于在生我的当天还在下地劳动,只是在有了感觉之后,才匆匆忙忙回家。三天之后,抛下还在襁褓之中的我,尚在月子中间的母亲又坚强的下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我家建新房,一溜儿九间,这是从我们弟兄仨年龄挨肩的缘由考虑,虽然经济不宽裕,但事情都是逼出来的,父母只能三个家一起盖,这在当时是比较难的一件事。房子盖了将近两个月,父亲白天上课,晚上回家料理,母亲白天给将近三四十个匠人们做饭,晚上又陪着父亲备料,早上两三点又得起床准备造饭,每天睡觉的时间几乎就是一个夜心。我们都结婚生子,母亲终于可以轻松一阵了,然而,天有不测,母亲在九十年代中期又患上了乳腺癌。听到这样的消息,我们不啻于晴天霹雳,连一向不苟言笑的长兄也是泪如雨下,因为在这一年里,我们村居然有两个乳腺癌的乡亲都意外过世了。但是,母亲却像没事人一样,反过来安慰我们,说,大不了一死,先看看再说。在太原非常坦然地做了手术的第一天,母亲便开始下地,自己去卫生间,没有卧床一天。母亲说,自己能做的事情尽量不要给别人添麻烦,这点手术,还不到需要人伺候的时候。到自己不会动的时候,这才是真的没有办法,有三分奈何,我都会自己管好自己的。

靠着自己的乐观、坚强,癌症病人的母亲只化疗了一次,便全面放弃治疗,回家看孙子种地,又幸福地生活了二十多年。

多少年过去了,那副扁担和小水桶早就不见踪迹,母亲也抛下了我们,离开了这个给他留下苦难和幸福记忆的尘世,但是,那副扁担、那对小水桶和母亲那个晚上给我说的那句话,却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了我的灵魂深处。从读书求学、结婚生子到参加工作,曲折和苦难如影随形,有时候甚至让我痛不欲生,无法自拔,失去了前行的勇气,而我却每每扛了下来:因为,我是母亲的儿子,我的血液里有母亲传给我的扁担秘籍,我的肩膀上应当承受住所有重力;因为,母亲传递给我的不仅仅是一根扁担,还有一个人对生活的品味,对生命的担当;因为,母亲说,人活着,就是那股子心劲,没有心劲了,人就完了。

这段话,不是我们的家训,但我们永远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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