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亭

行路难

2020-06-27  本文已影响0人  疏篱吖

庭院里草才出了土,树才发了芽,将将满月的小狸猫正在阶上追着尾巴打转儿。一不小心,踩了个空,“喵呜”一声,滚到旁边的土里,压折了几颗嫩芽。

秋安呆呆看着院里的一派生机,手里毛笔上的墨滴在雪白的纸上,甚是刺眼。

“想什么呢?”

李之究饶有兴趣地端详着她花笺上的几首诗,不等她回答,笑道:“‘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可了不得了,这若是让府里老爷知道,可不要打折我李某的腿!我是来教姑娘作诗的,可不是来教姑娘‘思嫁’的。”

秋安冷哼一声,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纸,笔沾足了墨,干脆将“架”字划掉,改做“嫁”字。

“这府里的,哪个不眼巴巴盼着我嫁出去!”

“你这话可错了,至少……陆夫人是没这个念头的。”

她闻言怔了一瞬,垂头滴下泪来,说道:“我倒宁愿她不对我好。”

李之究明白她的意思。

他面上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背着手走远了些,道:“你知道,我是风流惯了的。即使中意哪个,也不过是一时的,你何必为这些讨不痛快?”

“是不是一时,你自己心里清楚。”

秋安是陆家的长女,虽是庶出的,但模样生的好,又伶俐。按理说,这样的女儿,谁家父母不当个宝贝似的。陆老爷与常人不同,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人。秋安刚出生时,他心底就盘算好了一桩生意。

秋安将将四岁时,他请了先生教她识字,而后便是琴师、绣娘、舞姬等接连往家里请。他打算把秋安教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都通的女子,然后把她送给达官显贵,以此来得到权势财富——那些最无用又最有用的东西。

她很聪慧,所有东西都学得很快;也很愚笨,直到十岁那年,嫡出的妹妹笑着讥讽她是父亲送别人的礼物,她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个物件儿一样的存在。

那日,她哭着问母亲“是真的吗”,母亲一句话也没说,只抱着她哭。半晌,她猛然挣脱母亲的手,决然说道:“母亲,我们走吧!先生说,我琴弹的好。我可以挣到钱养活我们的!”

“说什么疯话呢!娘都跟你爹商量好了,到时候他会给你挑品性好的夫家。”母亲说完,握着秋安的手,她以为,这便是能给予秋安安慰的“好消息”。

这一刻,秋安相信了下人们所说的:她的母亲是别人送给父亲的。她也突然明白,人与人之间是永远无法真正理解的,即使彼此“身受”,也没有所谓的“感同”。

那件事以后,她每日都过的恍恍惚惚。

十六岁生辰的时候,母亲老早就唤她起了床。

“秋安,娘虽没进过学堂,字还是认得几个的。”她语气里带着几分自满,身子贴到秋安旁边,又道:“我看你平日里常看的诗集,都是那个什么李之究的。我就跟你爹商量,请他来教你作诗。都说好了,今儿就来。”她得意地瞧着秋安的反应,活像个做了好事等大人夸奖的孩子。

“李之究虽无权无势,可他仗着一身才气,傲得很,如何肯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且乐你的,何必细想。”

母亲那几日脸上都是笑吟吟的,时不时还会哼几句小曲儿,那是她做丫头时学的,自嫁到陆家做妾,就很少唱过了。

“本来,我是不愿来府里的。是陆夫人偷偷跑出府,跟我说了好些……”

“你不用来提醒我这些,我知道该怎么做。之究,我只要你一句真心话。”她死死盯着李之究,泪如雨下。

“秋安,你别这样。”他掩上门,双手发颤,道:“一句真心话需要我们承受的太多,远不如谎话来得轻松。你还要让我说?”

“要!”

他迟疑了许久,最终还是伸手替她擦掉了眼泪,凝视着她微红的眼睛,说道:“秋安,我对你的心意不是一时的,我拿你当我的妻,想带你走。”

秋安嫣然笑起来,道:“之究,秋安知道了,今日就同你走。”

李之究一时说不出话来,几乎忍不住要不管不顾拉着她跑出去。

“陆秋安真是个可怜虫,她不能由着自己一走了之,她不能不管她的母亲。”她像讲述别人的故事似的,一面说着,一面去开了门。

纱窗外蓦然传来杜宇鸣叫,一声声惹人心碎。

秋安长吁一口气,坦然道:“先生,今日是最后一天课了,给学生留个物件,做个念想吧。”

他下意识去解腰间系的同心结。

“我不要那个!先生是出了名的风流才子,谁知道那是不是哪个姑娘给的信物。”

两人都明白,那不是别人给的信物。也都知道,那个是留不得的,留下了就是个大麻烦。

她倏地把他髻上的木簪拔了,插到自己髻上,又用自己的玉簪给他绾好头发,口里喃喃道:“便宜你了,我可就这一件心爱的首饰。爱惜着点儿,别碎了。”

“嗯……”

三月初七,是个好日子。

她出了嫁。

大红盖头遮住了眼,她就像个瞎子一样,被人扶着,出了那扇她做梦都想出去的门。

轿夫压低轿子,等着新娘子上轿。

她隐约感觉到,有人扯住了自己的衣裳,一时激动得要命。

“秋安,秋安……”

秋安还没来得及掀开盖头,鬓发微乱的母亲就硬闯进了她的视线。

原来,又做梦了……

“秋安,快收拾收拾东西回去吧,你夫家那边传过话来,要让你回去。说是四姑娘同人私奔,大夫人气得悬梁自尽了。”

秋安听罢,怔怔的,心里一遍遍重复着母亲这几句话。

“你要觉得舍不得我,等那府里发了丧,都安顿好了,你再回来跟母亲住几天。”

她穿好衣衫,用木簪松松地绾了个髻,一举一动不自然得像个傀儡。其实,太多时候,人是连傀儡都不如的……

有些事,你若妥协,你所最珍视的便没了,只能自己懊悔一生;你若不妥协,总有种种的“因此而起”,终使你余生难得坦然。

屋外的天,阴了大半日,这会儿终于见了些光。秋安出门时,阳光正刺眼得很。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