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话》
东爪哇泗水现下已是春天,本应是草长莺飞的季节,这一夜却下起了泼瓢大雨。
晚饭过后,我与陈嘉庚先生在书房闲谈。
陈先生端坐在软椅上,双手紧紧交叉在一起,神情似是有些踌躇。我则抽着一支旱烟,亦是无语。他默了将近一分钟,终于跟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实不相瞒,我此次前来泗水拜访阁下,是有要事相求的。”
我看了他一眼: “陈先生但说无妨。”
“我创立厦大已数年有余,至此以前,厦大所有经费均是由陈某承担。厦大是闽省重要的教育学府,他日若能为闽省培育诸多青年学子,桃李满天下,必能为社会做出一定贡献。但目前由于建校时日尚短,各种基础设施还不健全,经费方面尚有短缺,而陈某一人之力有限,所以便有意请求各南洋富侨能出手募捐,助厦大一臂之力。如若能成,厦大必不会忘记各富侨同胞的大德,各募捐而建的建筑物均会以募捐者的名字命名。所以我此次前来东爪哇泗水,亦是为代厦大募捐。我初来此地时,各侨领多来相访。我见着一位祖籍同安的富侨,年四十余岁,刚从故里厦门回来两三个月。并且他对集美、厦大的建校过程有所经历,因为这两地为他出入必经之地。我听闻这位富侨大获咖啡净利数十万元,资产约有三百多万元,和一位万隆富侨一样无亲生儿子。我思及此处,便有意请求这位富侨为厦大募捐,所以特来拜访阁下,希望您能劝他为厦大筹款。我心赤诚,望阁下伸援。”
“陈先生当真是心系社会的大家,为了教育事业如此奔波劳累,实在是令我钦佩。”我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听闻陈先生曾经向一位荷印富侨和一位万隆富侨请求募捐,结果都失败了是吗?”
陈先生听闻此话,面上似乎有些落寞,喃喃到:“确有其事。”不过这种失落很快就被满面斗志掩下去了:“前两位富侨没有向厦大施以援手,但是不代表所有的富侨都会如此,但凡有一线机会,我总归要试试的。”
这回却轮到我沉默了。我一静声,便觉着屋外的雨声更作,豆粒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敲砸着头顶上的瓦片,刹那间让人觉得满世界都是这压沉沉的雨声。
我听了一会儿雨,抖了抖手上的烟灰,对着陈先生说到:“陈先生,有些话,我不得不讲。现在民国动荡,局势难安,人人皆以自顾自益为主。况且我国人自古有一传统习惯,生平艰难辛苦只为子孙计,若夫血脉已绝,便待人吝啬、一毛不拔,既不为社会计,亦不为自身名誉计。像您这种情系社会、心怀天下的人屈指可数。依我之见,此次募捐,你怕是不去也罢。”
陈先生听闻此话,沉默不语,神情有些复杂。其中或许有愤慨、有失落、有迷惘,或许亦有倔强、有不甘。
我抽了几口旱烟,便接着说道:“依我之见,陈先生何必至此。世人皆醉,你撂下重担又有何妨。你资产雄厚,何愁享不到这人世欢乐。你大可像那些富侨一样,嘴上打着爱国的旗号,携一家老小远居异乡,春来看这南洋风浪,秋去享那暖国风光。何等逍遥,何等自在。不像现下这般为了社会计四处奔波,案牍劳形,求人办事,看人脸色,倒赚得一身轻松。”
陈先生听了此话,面色倒是愈发平静。他默了默,便说到:“阁下此话,我何尝不知。奔波至此,我又何尝不累。只是我承袭父业,从小便受的是情系民生,心怀社会的教育,这便铸就了我现在的性格。我知道现在的大多数人都是自顾自益的,正是因为如此,我更要让厦大发扬光大,让这份对社会的责任意识深入人心,并且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这世上谁都可以选择像那两位富侨一样对此事袖手旁观,但唯独我不可以,因为我做不到。就算此次募捐也失败了,我亦不会放弃对厦大的责任,无论再奔波,再劳累,我亦不会卸下肩上的重担。所以此次无论成败,我总会要试一试。阁下,我仍旧是那句话:'我心赤诚' ,愿阁下能伸以援手,前去代我劝捐。”
我放下了手里的旱烟,把它摁灭的烟灰缸里,只回了一个字:“好。”
陈先生听到我的答复,松了一口气,说道:“多谢阁下。”
许是长时间的谈话让陈先生有些疲乏,他便手扶额头靠椅小憩。我则随手拿了书架上的一本名著,一边慢慢翻看,一边打量这眼前这个人。陈先生眼下的乌青甚重,像是几日都没好生休息。他看起来神情疲惫,但不知为何却让人生出一种坚韧可靠的感觉,或是从他端正的坐姿,或是从他有力的双手,亦或是从他宽阔的肩膀。奇怪得很,那一双肩,像是无论有多大的风雨,都能挑起一担子责任与辛苦。
末了,我合上书籍。侧头一听,屋顶上的雨声渐渐小了,零零碎碎的敲打声愈发衬托出这夜的静谧。
“明日,会是一个晴天罢。”我默默的想。
正是了,这世上本没有路,只是有人用鲜血一步步踏出来,这便成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