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 砺（散文）
磨 砺
一
我并不是一个很细心的人，但有些物事一次又一次地落入你的视野，进入你的生活，你就不能不去注意她，譬如一个女孩子对你的喜欢。然而我早已过了谈情说爱的年龄，妙龄女郎的秋波不再会传递给我，所以我只好静下心来，去注意另一些与情感无关的物事，譬如一块冰凉的石头。这时候，记忆的潮水就会把一些很久远的东西冲上我的心头，令我的心湿湿的，润润的，而之后，潮虽缓缓地退下去，却再也没能把我心头上那片潮湿的沙滩抚平……
首先回到我的记忆里的是一块被磨得歪歪斜斜、光光秃秃的磨刀石。接着，是年迈的外公身着黑装，在奋力地磨一把大砍刀。尔后，便是外公砍竹、破篾，坐下来静静地编织箩筐和他对生活的幻想。外婆丢了个破背篓过来叫外公补。于是外公只好停止编织梦想，来补破背篓。外婆先是远远地看着，后来干脆蹲过去，对着外公指手划脚。外公忽然举起大砍刀，一刀就把那个让他心烦的破背篓给劈开了。
那时候我还很小。我同情外婆，因为我看到了外婆的眼泪；我也开始害怕刀，因为由那个破背篓，我深切地感到了它的锋利和威力。也许正是从那时候起，那块歪歪斜斜、光光秃秃的磨刀石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知道，它能使刀刃变得极为锋利。我甚至亲眼看见过外公将一把刚打制好的、刀刃与刀背几乎一样厚的大砍刀磨得锋利无比。
二
由于贪吃的缘故，外婆在灶房切肉的细节总会被我纳入眼底。我曾多次看见过外婆在切肉时见刀不好使唤了，只拿菜刀在家里的那口大水缸沿上磨两下，就又很顺当地切起肉来。那时候我尚处于很好奇的年龄，我曾偷偷地试着将那把不很锋利的用于砍猪草的刀在缸沿上磨了磨，结果发现确实锋利了许多。
舅舅是位木匠，他在给我家做壁柜那段时间，几乎每天都要细心地磨他的斧子、凿子或是刨子。我发现他所用的磨刀石平平整整、方方正正、光滑细腻，煞是可爱，就悄悄地将它藏了起来。见舅舅找急了，我就说：用水缸磨呀！舅舅笑着说：那会磨坏我的刨子的。
读初中那年，我开始走出我的小山村。那三年里，我去的最多的除了商店，就是乡场上的那家理发店。理发匠每次使用剃刀前，他的动作都会引起我的注意。因为我看见他总是将剃刀在一块厚厚的帆布带子上磨两下。那时候我总是在心里问：莫非这软软的帆布带子也可作磨刀石？
这些很小的事情后来一直令我怀想，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明白：精致的工具必须选用精致的磨刀石，方能利其刃而不损其形！
三
读中师时，我有幸去到了更大的江河边。那一回，我们几位同学先是站在江边看江上的风景，感受大江一泻千里的气概，然后就走在满是卵石的河滩上，四下寻找我们认为有价值的卵石。
那时候，你会觉得思维不是掌握在你的脑子中。也许会有一些令你感动的念头在你心头萌生，也许你什么都不会想起。你看到的每块卵石都被打磨得失去了原形，于是你大胆地去想象，可是怎么也不可能再看到它原来的样子。你也许还会发一些感慨：满地的卵石原本都是一样的石头，可经历了长河的打磨，它们中的好一些已经成了卵石中的上品，让热爱艺术的人捡了去，加工、雕琢，身价倍增；而另一些卵石，只能孤寂地躺在河滩上，与河沙为伴，听河水呢喃……
走上讲台后，我有幸同几位长我许多岁的老教师一起生活了几年。熟知他们的故事后，我发觉：他们无一不经受过文革的冲击，无一不经历过与亲人或心爱之人的生死离别。但他们却不悲观消极，他们对工作极为负责的态度，对人生异常坦荡的胸怀，甚至深深地影响了我。只是，他们也自认为同普通的卵石一样，初亦有棱有角、锋芒毕露，但岁月打磨掉了他们的棱角与锋芒，时光消磨了他们的意志和理想，亦抹平了他们心中的创伤。在历尽磨难、饱经沧桑之后，你看他们的笑脸，是多么的和蔼与慈祥！
我们之中的很多人，有谁不是经历了无数次磨砺的普通的卵石呢？又有谁不会成为和蔼与慈祥的老者呢？
四
磨刀石有个很雅的名字叫磨砺。其实，细想一想，我们周围的很多东西都可谓之为磨砺。有些是有形的，如长河；有些则是无形的，如时光。
无聊的时候我曾这样想过：外婆唠叨了一辈子的话语，对外公来说其实也是一种磨砺。但这种磨砺与生养外公的湘西的山水来说，毕竟太软弱无力了。外公一辈子很少走出生他养他的那个小山村里，他那粗犷、倔犟的性格总在故乡的山水这一块磨砺上打磨，外婆那细碎的话语岂能将他改变过来？
由此我又想到，如果毛泽东也一辈子只生活在他的韶山冲里，他决不可能成为一位伟人。伟人应该是由多块磨砺打造出来的。这话自然能在毛泽东的身上找到很好的印证。对于刚走出韶山冲的毛泽东来说，外面的大千世界成了他的磨砺；对于读师范时的书生毛泽东来说，史籍和《孙子兵法》成了他的磨砺；对于雨夜登岳麓的毛泽东来说，强炼体魄的意念成了他的磨砺；对于走上革命道路的毛泽东来说，民族的苦难和爱国的热情成了他的磨砺；对于长征初期的毛泽东来说，忍辱负重就是他的磨砺，因此，就是在最困难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关心群众、体察民情……
伟人与卵石都是历史长河打造的产物。在历史的洪流中，被动地、逆来顺受地经受着洪流的打磨，谁也不能避免成为普通卵石；而主动地选择不凡的磨砺，有意识、有目的地打磨自己，就总有一天会磨出个不平凡的样子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