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人人都是过客
“您又赢了。”我双手一摊,看着五步内即将死棋的棋局。
“还能走下去,小老弟,咱两换个位置继续下完?”老人家摇头微笑,不由分说,已经把棋盘转了个向。
一番激烈妙棋换子,却真把死棋局面解了开来。但劣势太大,最终还是落得我双兵对他双士的必败局面。
老人家似乎对这局棋没有任何反应,抬手看看手表,“小老弟,今晚到我家吃晚饭?”
“去您家?”我感到一丝尴尬,却也没有反驳。因为这位老人使用的询问句更像是命令句。只得点了点头。
起身,跟寺里的住持告了别,便随着老人往他家走去。
“这里结束后,下一站准备去哪里?”老人打开葫芦喝了口酒,用拿着葫芦盖的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不经意地问道。
“我想去新疆看看,您觉得怎样?”
“新疆可不错啊,我推荐一个地方,伊犁。我曾在那里呆过两年。”老人若有所思的回忆起来。
“嗯。好的,我会去的。”我应付了一句,但还是按奈不住上局棋的事情,便发问,“蒋大哥,您应该知道上局棋的局势已经不可挽救了吧。”
“哈哈”老人右手把玩着他的山羊胡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你还是会问。你们年轻人啊,就是注重结果,当你们已经知道结果的时候,过程对你来说确实已经不重要了。你选择放弃,并没有错,因为你还可以再开始一局棋,或者再开始一件别的事。可是对时日无多的老头我来说,即使知道这局棋必败无疑,又怎样呢?只是一局棋罢了。”
只是一局棋罢了,随着老人走在路上,我久久不能消化这句话。只是一局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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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已到杖朝之年,身体却是硬朗。将近180的身高,身材偏瘦,平常时着一身宽松白布衣裤。腰间总别着个酒葫芦,葫芦颜色深褐,表面闪闪发亮,看起来有些年岁了。据说睡觉时也是抱着的。老人的头发和胡须是一个奇妙之处。板寸头,乌黑浓密,你绝对无法想象一个八十岁的老人会有一头如此乌黑的精神短发。留了一撮山羊胡,说来也怪,头发乌黑,可这胡须却白得透彻。这撮山羊胡最是他得意之作。记得有次他右手把玩着胡须,左手握着酒葫芦捅了捅我,炫耀似的说道“你看老夫这把胡须有没有古来高人般的道骨仙风之态?”
大学毕业后我决定用三年时间来“行走江湖”。第一站定在了山东的一个小县城里,认识的第一个人,便是这位老人。刚租定住所,打开门便被不远处的钟声所吸引,跟随着钟声,绕了几条小巷。才发现是一个佛寺,寺名普门。门联:教有万法体性无殊不可取法舍法非法非非法,佛本一乘根源自别故说下乘中乘上乘上上乘。记得成都文殊院门联也是如此。走进其中,檀香佛音袅袅不绝。地藏殿门前有颗大梧桐树,树底下坐着一位老人,独自琢磨着面前的棋,这边下完一步,便跑到对面下。有个葫芦随意地倒放在一旁。我不由得走近这位一个人对弈的黑发白须的奇怪老人。感觉到有人过来,老人抬头看看我,也不做理会,打开葫芦喝了一口,然后继续低头研究着这盘棋。打开葫芦那一刹那,酒香四溢,葫芦里装的应该是好酒。我看了会棋,也不自讨没趣,在寺里面闲逛起来。寺庙不大,僧人应该不到十人。十来分钟便把各个殿走了个遍。又回到了地藏殿的这颗大梧桐树下,天气闷热,准备在这休息会便离开。
“年轻人,走一盘?”老人左手拿着葫芦指了指棋盘,右手擦了擦额头渗出的细汗,问道。
我十分意外,没想到会接到这位看似与众不同的老人的邀请。没有拒绝,便坐在他对面开始摆起了棋子。“小子棋艺不精,还请见谅。”
“没关系,赢了我,让你喝一口。”老人打开盖摇了摇手上的酒葫芦。对葫芦里的酒充满自信。
“真香,是什么酒啊?老人家。”
“哈哈,自己酿的。”
不出意外,连续三盘下来每盘我都是惨败。
“唉,小子棋艺不精,怕是喝不到您的酒了。”我苦笑道。
“哈哈!喏,酒没了,你去帮我打一点过来吧。”老人摇晃着空葫芦大笑,然后指着寺庙里的一个小门,“从那里出去,一直走到尽头有个卖酒的地方,那是我家,你拿着这个葫芦他们会给你打满的。”
我觉着这个老人挺豪爽,也着实想喝这个酒,便没说二话起身朝那个小门走去。
“我有点饿了,顺便从我家里带点吃的过来。”背后传来老人的声音,我回过头应了一声便出了小门。
确实是一条直巷子,我走到尽头,并没有发现卖酒的店,只闻得了酒香,没办法,循着酒香敲开了一家门。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人,跟老人却是有几分相像,应该是老人的女儿无疑了。围着围裙似乎正在做饭。看见我手上拿的葫芦,眉头一皱。
“你好,寺里的那位老人家叫我来打酒过去。”我看见妇人的表情,心里也是有些许的紧张。
“又喝了这么多,真是拿我爹爹没办法。”妇人接过葫芦,然后指了指一旁的沙发“小伙子你先坐一下,我去把锅里的菜出一下。再给你打酒。”
“好的,您先忙。”我坐在了沙发上,被墙上挂的一副“国清”两个字所吸引,虽有几分磅礴气势,可仍能看得出下笔稚嫩。走近一看落款,丙申年七月蒋国清书。今年新写的?或许是老人家的子孙辈写的吧。可是,这纸张这笔墨又有着十分的年代感。如此的年代感加上这稚嫩的笔法以及落款年份......说不出的矛盾。
“好了,酒打好了,你给我爹带过去吧。”正当我思来想去这副书法其中问题的时候,那位妇人带着酒葫芦走了出来。
我接过葫芦,准备走,妇人又说道“麻烦你帮我叫我爹回来吃饭,饭快好了。”
这时我才想起老人家交代的事:“我刚才想事情差点忘了,老人家要我带点吃的过去。”
“又不回来吃了?算了算了,我去拿点吃的。”妇人对这种情况似乎并不是太意外,在厨房忙活了会,然后给了我一个袋子,“帮我叫他少喝点酒。唉,算了算了。”欲言又止,看来是对这种情况并没有太多办法。
没做纠结,我接过东西,往寺里走去。
老人家正背靠着大树闭目养神。
“再来两盘?我今天一定要喝到您的酒。”我走过去,递过葫芦和袋子。
“两盘?怕是十盘你小子都赢不了老夫噢。哈哈哈。”老人又发出他标志性的哈哈大笑,“还是先吃点东西吧,你也饿了吧?”
不得不承认,棋艺这方面我不是面前这位老人家的对手,拍了拍肚子看了看时间,确实也到了饭点。只见老人家从袋子里拿出来一盒牛肉,接着又拿出一盒猪肚、一盒腰花、一盒花生米。我大吃一惊。
“使不得吧?老人家,这里可是佛门之地。我们在这里吃酒吃肉?不成体统吧?”
“何为体统?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哟。哈哈哈!”老人大笑摇头,摆好食物,招呼着我坐下来。
只得坐下来,心里却仍不得安分。看得旁边有一僧人经过,更是紧张得不行,像是一只偷得了食物的老鼠,被猫逮了个正着,随时等待着被正法。这时老人却反而招呼那个僧人:“住持大师,我这里要跟这位小伙喝两杯,却忘了带上酒杯,不知贵寺能否行个方便?”那老僧走了过来,双手合十,刚好跟我对视了一眼,我赶忙移开目光,两手无措,随意地捡了根树枝摆弄起来。这如何能行,在佛门清净之地喝酒吃肉。实在是大罪过。终于体会到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是个什么感觉了。
“蒋施主,只能给您拿两个纸杯,您看如何?”
“可以可以。”老人回到。并且看我此刻不知所措的神情,对我说道:“我说你小伙子还挺正统,你看住持大师都不在意,你在这起个什么劲。”
“可是我始终觉得不妥。”
住持大师拿着两个纸杯回来,看到我的神情。合十慈祥道:“小施主,不必如此。”
“大师,佛说吃酒吃肉灵魂下地狱,尤其我们在这佛门之地如此这般,恐怕不妥吧?”
“小施主多虑了。”老僧指了指旁边的地藏殿,“如果吃酒吃肉都会下地狱,恐怕我们的地藏王菩萨有的忙活了吧。心善则不伪善,如蒋施主这般,心至善则无旁碍。济公活佛不也嗜酒好肉?况且戒律清规只是我们内地僧人的规矩,两位施主并不是僧人,在何时何地做何事,心善即可,别无他碍。”
我转过头看了眼地藏殿“地狱不空 誓不成佛 众生度尽 方证菩提”这是地藏王菩萨所发大愿,就写在门口,作为门联。
“住持大师,小子肤浅了。”我双手合十,向住持老僧行了一礼。
“善哉善哉,小施主自有大智慧。”
“行了行了,现在宽心了吧?好好陪老夫我喝一杯。记住大师说的话了没?心善则不伪善,心至善则无旁碍!”旁边这位老人家已经不耐了。
酒过三巡。
“什么?你小子还真对我胃口,三年时间用来行走江湖?哈哈哈!好!好!!好!!!”老人兴致大起,“有点意思!我要和你拜把子!就在...就在这梧桐树下,就在这地藏王菩萨前!我去叫住持来做见证人。”说完便起身去叫住持。
我忙把他拦住:“这!可使不得啊!老人家!”权当老人家酒话,我也没多在意。
“喝!”老人大怒,我真的无法想象这一声大喝能从一个八十岁的瘦弱老人身体里喊出来,“老子生平最恨别人阻拦我,老子决定的事,谁都改不了!”
我被老人这一声大喝震住了,怔在原地。随后住持搀着老人走过来,也是哭笑不得。
“小施主,请”住持指了指地藏殿。
酒兴上头,如此这般事态,也不再纠结,随着他两走进了地藏殿。
进门,老人率先跪在蒲团上,拍了拍旁边的蒲团。我见状立马走过去跪下。免得老人再次发飙。
接过住持递过来的一根香。
“地藏王菩萨为证。我蒋国清!”
蒋国清?原来那副字是这位老人家写的。看来书法水平并不怎么样啊。心里正想着这些事,背上传来一股剧痛。“说话啊!小子!想什么呢?”老人一巴掌拍在我背上,力有千钧。
“我钟千音!”
“今日结为异性兄弟!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
“后面的算了!总不能要你陪着老头我一起死吧!哈哈!!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兄弟了,小老弟!”老人双手抱拳,“走走走,继续喝酒。”
“蒋大哥!全听您安排。”我也抱拳回礼。
出了门,又回到那颗大梧桐树下。
“蒋大哥,您也没事喜欢写写字吗?”我暗自得意,终于能够有一点可以比得上这位老人家了。于是问道。
“嗯,在我小的时候我就开始写了。”老人回到。
暗自吃惊,小的时候?脑子里终于理清了,原来那副字落款丙申年,并不是2016年,而是六十年前1956年啊。
“啊!原来您家里那副字是您六十年前写的啊!”我惊叹道。
“原来如此啊,你小子是以为你的字写的比我家里挂的那副好是吗?”老人露出了戏谑的笑。
“是啊!我原本以为下棋下不过您,写的字还是能跟您较量一二。没想到那副字是您六十年前写的。”
“你以为老夫比你多活的这几十年白活了?”
“不敢不敢!喝酒喝酒!”
天色渐晚。
老人喝得确实有点多了。
“小老弟,我快要走了。”老人黯然。拿起酒葫芦喝了口,然后出神地望着刚升起的朦胧月。
“嗯,我送您回家吧。”酒劲上头,我也并没有注意到老人的脸色。
“好,走吧。送我回去。”老人苦笑一声,没有多说。
月色渐浓。
我扶着老人走在那条小巷里。
“小老弟,你可知道什么叫过客。”
我不懂老人为何如此发问。“小子愿闻其详。”
“比如,我就是你的过客。山东的这个小县城是你的过客,你的所有朋友是你的过客,你以后的妻子也是。甚至,你的父母,你的子女也是你的过客。我的这个过客的意思是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走了的东西。或许这些过客会在你的人生中留下很多东西,而这些东西点缀了你的人生。相反的,你也是他们的过客,你的出现也点缀了他们的人生。过客终究是要离开你的。往后你决定的三年时光里你会接触很多很多过客。有时候不必强求。不管你认不认同,人归根结底是为了自己而活。还记得大师说的话吧?心善则不伪善,心至善则无旁碍。”老人停下脚步。
“那这样,我的一生还有不是叫做所谓过客的东西吗?”我也停下脚步问道。
“当然有,人的一生只有自己不是自己的过客了。要明白,人活着,每个人都只有一个主体,而这个主体就是自己。”
“我...不是太懂。”
“哈哈!不懂就好。”
巷子尽头。
那位妇人一直站在门口,我搀扶着老人走过去。
“谢谢你了,小伙子。这么晚了送我爹回来。”妇人跑过来扶着老人对我说道。
“你应该叫他叫小叔,这是老子刚结拜的兄弟。”老人鼻子一哼气,显然是对他女儿叫我小伙子不满。
妇人略显尴尬,却也没有犹豫。“对不起,小叔。”
虽然很尴尬,但是照顾着老爷子的情绪,我摆了摆手。“没事,先送老爷子回去休息吧。”
“蒋大哥,好好休息。日后再来拜访。”我转过头对老人说道。
“好,有空就来寺里陪我下棋。对了,把你手上戴的珠子给我,过段时间给你。”
没多想,摘下珠子递给老人家。告了辞,转身准备回住所。没走多远,老先生的女儿便追了上来。
“谢谢你,小叔。我很久没见过我爹这么开心过了。今后还麻烦你多陪陪他,他的时间不多了。”妇人略带哭腔的对我说道。
时间不多了?我一怔。
蒋老爷子,那一刹那我好像懂了你所说的“过客”的意思了。不过此时好像又完全不懂......
“心善则不伪善,心至善则无旁碍......”走在回住所的路上,我喃喃念着。
安顿下来,我在这个小县城找了份清闲的工作,维持生计,多余的时间就在省内四处闲逛游历。回来后,有时间便去普门寺找“蒋大哥”下两盘棋聊聊天喝喝酒。
跟老人家失去联系是在我到这里的三个月后了。那天我从淄博闲游回来,去了普门寺没有找到老人家,家里也没人。再回到寺里遇到了住持。住持把那串珠子交给了我。
“蒋施主已经回老家了,此时或许已经往生。这串珠子他拿着念了千遍大悲咒,要你好好保管。他说这是作为一个过客留给你的东西。善哉。”
我拿着珠子,脑海里不禁回想起那天陪这位老人家下棋的场景。
“即使知道这局棋必败无疑,又怎样呢?只是一局棋罢了。只是一局棋罢了...”
半年后,我离开了这里。去向了下一个目的地,新疆,伊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