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美的白纸黑字——品读张爱玲的《金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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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的《金锁记》二十多年前看过,但这么多年下来,也忘得差不多了。近日,再次捧读《金锁记》,竟觉像是第一次阅读,整部小说给人以扑面而来的艺术美感和文字张力带来的新鲜感,每一句每一段都如一帧帧的画面流动于眼前。
小说是语言的艺术。张爱玲的小说之所有能有那么多的拥趸,是因为她的小说值得逐字逐句反复咀嚼地读,她的小说除了故事本身极为精彩外,她对文字的驾驭能力非常圆熟,她特别擅长运用意象、色彩、声音等各种手法来刻画人物和烘托意境,形成独具特色的“张氏语言”。
在这篇小说中,张爱玲着重刻画了曹七巧这个典型人物。曹七巧原本是麻油店老板的女儿,性格泼辣,由于出身低微,她在姜家备受歧视和排挤。她的丈夫是自小瘫痪的姜家二少爷,这使得她在情感上无法得到满足,长期处于压抑和煎熬之中。尽管她在丈夫去世后分得一份遗产,但长期的压抑和旧式大家庭的影响使她的人性逐渐扭曲,变得极其自私、乖戾且残忍。她不仅戕害儿媳,还断送女儿的婚姻,成为了一个施害者。如作者所言“三十年来,七巧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
曹七巧是一个血肉丰满的人物,作为金钱的奴隶、情欲的刽子手,她让人感到可恨;作为一个缺爱的、情欲得不到满足的女人,她又让人觉得可怜。
傅雷对这部小说给予高度赞誉,将它与《狂人日记》相提并论,称其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在此,我试着通过以下几个方面解析一下张爱玲是如何以“张氏语言”来刻画曹七巧这个人物的。
一、小说结构首尾呼应,叙述视角巧妙转换,主要人物出场采用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写法。
《金锁记》以月亮开篇,又以月亮结尾,首尾呼应。在全知视角的叙述大前提下,在适当场合巧妙地转换叙述视角,以作品中某一人物的角度进行叙述。在主要人物曹七巧的刻画上,全篇并没有用大量的文字来正面塑造人物形象,而是采用了侧写、隐写等各种写法,使曹七巧这个人物鲜活、真实、可信。
小说一开始,就通过两个下人的口引出七巧的低微出身,随后又借二嫂三嫂在人背后的冷言冷语交代了七巧在姜家受人鄙夷的处境,又因为她个人的直言直语使大家都不待见她。
开篇借着这一段段别人口中的话语,侧面地将七巧的出身、人物关系和人物形象交待清楚。
等到七巧正式出场时,作者写道:
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住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镶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袴子,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齐了,今儿想必我又晚了!谁教我的窗户冲着后院呢?单单就派了那么间房给我,横竖我们那位眼看是活不长的,我们净等着做孤儿寡妇了——不欺负我们,欺负谁?”
七巧的出场和《红楼梦》中王熙凤的出场很像,之前的七巧一直活在丫鬟和其他人的流言蜚语中,让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待到七巧正式出场时,作者工笔描写了七巧的外貌及穿着,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长相,尖酸刻薄,再加上那一身花花绿绿、俗不可耐的装扮,七巧的形象已跃然于眼前。作者通过俗艳的衣服,独特的肖像描写,也暗示了人物的庸俗、浅薄与泼辣。
七巧的出场自然无法与王熙凤的气势相比,不过,七巧用尖利的话语当作防御的武器,此中也透露出七巧幽幽的自嘲和悲伤。
后面在描写老去的七巧外貌时,作者是通过世舫的视角侧面写的:
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脸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边夹峙着两个高大的女仆。门外日色黄昏,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
世舫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子——无缘无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
世舫是曹七巧的女儿长安背着母亲自由恋爱的男朋友,他又是曹七巧背着女儿偷偷请到家中来的,那么第一次进曹家大门的世舫是很敏感的。小说此处以世舫为叙述视角,凸显了一个陌生人对曹家,特别是对曹七巧的第一印象和感受。
叙述视角的转换,也使读者对曹七巧的印象更加深刻了。
二、通过动作、对话、暗示等多种手法表现人物的复杂心理。
张爱玲是一个善于写心理的作家,她在表现人物心理时,并不采用冗长的独白或枯燥繁琐的解剖,而是从多个方面来写,有巧妙的暗示,有人物细微的动作,也有精心安排的人物对话。
季泽两肘撑在藤椅的扶手上,交叉着十指,手搭凉棚,影子落在眼睛上,深深地唉了一声。……七巧道:“我非打你不可!”季泽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一点笑泡,道:“你打,你打!”七巧待要打,又掣回手去,重新一鼓作气道:“我真打!”抬高了手,一扇子劈下来,又在半空中停住了,吃吃笑将起来。季泽带笑将肩膀耸了一耸,凑了上去道:“你倒是打我一下罢!害得我浑身骨头痒痒的,不得劲儿!”七巧把扇子向背后一藏,越发笑得格格的。……
这一部分描写每句话里都是动作,每个动作都是说话,将七巧内心情绪的波动写活了。
七巧虽是笑吟吟的,嘴里发干,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来。她端起盖碗来吸了一口茶,舐了舐嘴唇,突然把脸一沉,跳起身来,将手里的扇子向季泽头上滴溜溜掷过去,季泽向左偏了一偏,那团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汤淋淋漓漓溅了他一身。她的一颗心直往下坠……
此处七巧的心在季泽的撩拨下有所悸动,而她又害怕季泽骗了她。她手上的团扇的动作变化,表明了她的心理变化。
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二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
季泽走了后,七巧感到了时间的漫长,这慢慢的一滴一滴仿佛在替七巧计算着另一种时间——心理时间。通过对这个主观特写镜头的描写,把七巧从识破季泽诡计到情绪爆发后内心的恍惚,难言的空虚表现得异常准确和精彩。
她到了窗前,揭开了那边上缀有小绒球的墨绿洋式窗帘,季泽正在弄堂里往外走,长衫搭在臂上,睛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袴褂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
这是人物处于阴沉压抑的环境中,爱情终归破灭的情境。把风比作白鸽,新奇贴切,颇具动感,形态呼之欲出;又带有戏谑玩耍的意味,将季泽对七巧情感的欺骗展现得淋漓尽致。此处没有大段的铺张描写和渲染,却将七巧的伤感表现得非常动人。
三、意象、电影蒙太奇等多种艺术表现手法的运用,丰富了小说的内涵。
意象是指将各种象征、隐喻等深层含义的虚无缥缈的东西用物品形象表现出来。张爱玲特别善于运用意象,将抽象的情感、思想或观念具象化,使读者在品味故事的同时,能够领悟到更深层次的含义。
《金锁记》开篇便是:“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这段描写带给人苍凉、陈旧、迷茫的美感,月亮、湿晕、泪珠,这些互不搭界的意象在此时的场景中却显得那么和谐,让人产生一种迷糊而伤感的气息。
七巧忌恨儿媳芝寿,讽刺、挖苦她,不容许她享受正常的婚姻生活,故意让长白为自己烧一夜的烟,而不让他与芝寿同房。小说写到这时的月亮是:
影影绰绰的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脸谱。
婆媳对同一个男人的争夺自古有之,然而在这场争夺战中,芝寿是失败的。月亮下的母子,母亲不像母亲,儿子不像儿子。
七巧死了,长安长白获得了新生。此时的月亮是:“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了。”
这像是一种暗示,三十年前的悲剧似乎结束了。月亮的意象在小说中有始有终,成为贯穿全篇的主题意象——悲剧。
文中还几次写到白团扇。首先是用白团扇调情:
七巧笑道:“没有别的,要不就是你在外头玩得太厉害了。自己做错了事,还唉声叹气的,仿佛谁害了你似的。你们姜家就没有一个好人,”说着,举起白团扇,作势要打。
当季泽向七巧表白爱情时:
七巧垂着头,肘弯撑在炉台上,手里擎着团扇,扇子上的杏黄穗子顺着她的额角拖下来。季泽在她对面站住了,小声道:二嫂……
七巧的手直打颤,扇柄上的杏黄须子在她额上苏苏摩擦着。
此时的七巧沉浸在虚幻爱情中:
她微微抬起脸来,季泽立在她跟前,两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颊贴在她扇子上。
后来,七巧识破季泽的骗局,用白团扇将季泽赶跑了,也将她一生中唯一的爱情梦掷碎了。在七巧的爱情幻灭时作者这样写道:“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酸梅汤这一意象将七巧爱情幻灭时内心的酸楚、痛苦、绝望的复杂心情展示得淋漓尽致。
另外,张爱玲也善于运用隐喻,通过具体的物象或场景来暗示人物的命运或故事的走向。
她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
实心金坠子如铜钉一样,牢牢地将七巧钉在了姜家。这个比喻不仅把七巧此时痛苦、压抑的心境表现出来,也暗示出七巧在姜家的生活如同蝴蝶标本,没有一点生命力。
这些年了,她戴着黄金的枷锁,可是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这以后就不同了。
七巧在姜家的这些年守着残废的丈夫,恰如戴着黄金的枷锁,现在丈夫离世,婆婆也过世了,她的新生活也开启了。
此外,电影蒙太奇手法的运用,既刻画了人物的复杂心理,也使作品具有了超凡的意境。七巧送走哥嫂后,看到床上只是一坨肉的一动不动的丈夫,悲从中来,此时蒙太奇的表现手法恰如其分:
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晴细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为一张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这一段运用了电影蒙太奇手法,大幅度的时空跳跃,在今昔之间来回穿梭,今之落寞与昔之繁华使人生发出一种时光荏苒、命运无常的嗟叹。短短几句,时间跨度极大。这段描写跨越了人生的两个阶段,即七巧在姜家的生活与丈夫去世,七巧成为寡妇的生活。中间的十年借用蒙太奇手法一掠而过,描写简洁利落,不着痕迹。这十年里,她与那无生命的肉体共居一室,空虚凄惨可想而知。重复单调、抑郁苦闷的日子只需通过蒙太奇镜头的简单运用,就能如此便捷自然地凸显七巧命运的苍凉,使小说意境更显丰厚。
四、大量色彩语言的使用是其作品的明显特征。
除了意象,张爱玲的文字最具代表性的特征,就是大量使用色彩语言。她自己也曾在散文中提起自己对选择词句的偏好,那就是选择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
在阅读她的作品时,几乎能在她写的每一段内容里找到关于色彩的描写。色彩在她的小说里已不是一种简单的语言符号,而是她对语言出神入化的把握和摆布,是她对往事,对生活,对情感,对人生,对世界的一种理解和诠释。
张爱玲在使用色彩语言时,并不是总按照常理用词,她有自己非常独特的色彩心理,这也是她的一大特点。
在这篇小说里,张爱玲同样用到了非常多的色彩描写,如:
“枕着云头的花梨坑……冰凉的黄藤心子、柚子的寒香……浅黄色的雏菊……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敝旧的太阳弥漫在空气里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灰……”
这些文字华丽精美,笔触细腻,苍凉冷静,极具张爱玲风格。她的色彩铺写,给我们营造了一种文学作品的立体感。
文中有一段这样写:
天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天底下黑漆漆的只有些矮楼房,因此一眼望得很远。地平线上的晓色,一层绿、一层黄、又一层红,如同切开的西瓜——是太阳要上来了。
这段描写非常生动,将太阳升起前的天色写得实在形象极了。
季泽骗七巧钱的时候,她以水下冷冷的黑色石子状写季泽的眼睛,写出了季泽的心机和冷漠。
那眼珠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
儿子长白与女儿长安是七巧变态情欲财欲肆虐的陪葬品。小说中通过对他们两人的服饰描写作出了再明白不过的暗示:
在年下,一个穿着品蓝摹本缎棉袍,一个穿着葱绿遍地锦棉袍,衣服太厚了,直挺挺撑开了两臂,一般都是薄薄的两张白脸,并排站着,纸糊的人儿似的。
这样的描写让人想到旧时亡人灵前纸扎的童男童女。那样的童男童女,是没有自己的生命和自由可言的,以此暗示了长白、长安的悲剧命运早已注定。
小说中类似的描写还有很多,对表现人物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又深化了小说主题,非常值得反复品味。
张爱玲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一位作家,她的小说几乎篇篇堪称经典。她的《金锁记》,作为她早期的作品,被誉为“中国自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短篇小说”,称得上是绝美的白纸黑字。品读她的《金锁记》,我也只是节取其中一二来说,并不能全面展现她作品的强大艺术魅力。要想读透张爱玲,还需精读她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