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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冲垮动物园的那一夜第九期

2019-11-09  本文已影响0人  很简

午后,李安阳坐在一个静街的墙角,把头埋在膝盖里。日头西斜,阳光落在一面长满青苔的墙上,明和暗之间并没有什么界限,街外面,小贩叫卖的声音,上学的孩子嬉戏的声音,秋蝉的声音,车子驶过公路的声音,热热闹闹地交织着回荡在小巷里。李安阳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抬起头,小鹿趴在他的身边,蜷着身子,把头埋在前肢下面。

“怎么了,伤口又疼了吗?”李安阳摸着小鹿问,“再坐一会,我们就出发。等到了动物园,你就没事了,他们会给你看病。诶,你知道吗,也许我们之前见过,阿妈带我看病那会路过动物园,但那时候门票好贵,我们就绕着到后墙那里,有个镂空的窗子,我阿妈就把我托在肩膀上,我记得我看到了鹿群,还有长劲鹿,离得挺远的,但我觉得我见过你。嗯,我觉得我见过你。”李安阳收回手,后背靠在墙上,抬头看着天说,“后来回家之后,我妈偷偷给我休学了,说怕晒太阳,我气得要疯了。她怕我跑出去,还锁了我好一阵子呢。这次要是知道我送你回动物园,估计又要锁我一阵子。”

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从街头往里面看着,嘴里说了一些什么。李安阳扭过头站起来要走,一个学生跑过来说,“这是你的鹿子吗?”

“我救下来的,要送到动物园去。”

“我可以摸摸吗?”

“嗯,你摸。”李安阳说。

几个在远处看的小学生也跑了过来,这些人叽叽喳喳地开始聊起来,“它好乖啊。”“好可怜,身上受了这么多伤。”“你说它能长多大呢……”

“我想问,这里的动物园在哪里?我听人说过一个高架桥,可是我走了很久,都找不到路。”

“我知道,从这里往前走,在麦当劳左拐,再往前走一阵子就到了。”

李安阳拍掉裤子上的灰尘,准备要走。一个孩子说,“我陪你到高架桥,我知道有个近路,我爸开车载过我。”

“你会迟到的!”另一个孩子说。

“我不管,罚站就罚站。要是叫家长,我就告诉我爸,我帮一个哥哥送鹿子去动物园,他不会骂我。”

“那我们也要去。”

一群孩子围着一只小鹿穿过街市,路边的人驻足观望,李安阳赤着脚走在队伍中间,迎面吹来的风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像是那天他提着刀冲向狗群,闻到的洪水刚退的气味。转过几个弯,就可以看见长满常青藤的桥墩。告别那几个孩子,李安阳上了高架桥。沿着东走出三四百米,一辆满载的货车迎面驶过来,在接近交汇的地方鸣了一声喇叭。小鹿吓得往后窜,李安阳攥紧绳子,正要去揪,那绳子忽然断了。

小鹿瘸着腿跑进疾驰的车流里。李安阳喊了一声,小鹿支棱起耳朵,后面的车子按起喇叭,小鹿吓到了,往李安阳的方向跑了两步,李安阳瞅了一眼后面的车,鼓起一股劲跑进马路,一把抱住小鹿,身后响起裂帛一样的刹车声。

车子在李安阳的脚跟前停了下来,车上的人伸出头大骂起来:“你是疯了吗?这是高速公路!”

李安阳把小鹿抱到路边,兴许是惊吓还没有过,小鹿一个劲地往后退。李安阳揪着绳圈,想起刚才惊险的场景,一股气上来,他朝着小鹿的背上狠狠地拍了打了几下,喊道:“我们差点都死了!”

小鹿呦呦叫了两声,忽然扭过身子,一口咬在李安阳的手腕上。李安阳痛得放开抓绳圈的手,小鹿这时候又不跑了,退了几步,远远地看着李安阳。

李安阳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他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身后,那辆车停在不远的休息区。司机下来,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走到李安阳身边,没好气地说,“喂,撞到没?要不要去医院检查看看?”

“没事的,你走吧。”李安阳转头擦掉眼泪,把小鹿的颈绳抓在手里,俯身去捡断掉的那截绳子。

“你怎么一个人牵着一只鹿啊?”那人问。

“动物园被洪水冲了,动物沿着溪流到我们那,我在田里救的,想还给他们。”

“你从哪里过来的?”

“梨洞。”

“够远的啊,你走了一整天?”那人叉着腰打量着李安阳。

“早上开始走的。”

那人忽然笑起来,李安阳半跪在地上,手臂箍着小鹿的脑袋,好让它安静下来。他一只手拿着颈圈上的绳子,一只手拿着断掉的那截,先把它们拧成一股,接着打了一个结。

“你这样不牢,等会它就滑出去了,我来帮你。”那人接过去,也蹲下来,“应该在这头再打一个,要打两次,这样就能卡着它。”他抬头看了看李安阳,“动物园是吧,我送你过去。”

小鹿闭着眼睛,身子烫厉害,伤口似乎肿得越来越大。车子穿过高架桥,李安阳把小鹿抱在身上,看见了那条溪流,从这里往下,一直往下,就是自己的家了。

“你读几年级了?”那人问。

“五年级了,不过我病了,阿妈不让我去上课。”李安阳摸着小鹿,答道。

“你穿几号鞋子?”

“不知道。”

“你座位边上有个袋子,里头有我儿子的鞋,我看你们个子差不多,应该能穿上。”

李安阳的脸红了,“不用, 我光脚也挺好了。”

“你试试看嘛。”

“不了,真的不了。”

那人透过后视镜看了看李安阳,笑了一下。“你怎么赤着脚?”

“山边塌了,路封死了。我从石头缝里钻过去,一只鞋卡在里头,我就把另一只也丢到山下。”

“一个孩子牵着一只鹿走这么长的路,你父母的心可真是大。”

“我妈要我把鹿子卖掉,我不干,就偷偷跑出来的。”

那人看着后视镜,又笑了一下,“那你不怕他们担心吗?”

“路上遇到一个同乡,我托他回去跟我妈妈说了。”车拐下高速,往动物园的方向开。李安阳一只手搭在小鹿的发烫的身上,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他们杀动物,抓到什么就杀什么,还把肉拿来卖。听说还有一只老虎,不知道抓到了没?”

“老虎?没有人报警么?”

“路封死了,警察进不来。”李安阳说,“要是老虎被抓到了,兴许也会被吃掉。大人什么都吃。”

“诶,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李安阳,我妈妈叫我阳子。”李安阳低下头,看了一眼小鹿,“现在几点了,叔叔?”

“两点十二分,怎么啦?”

“怕是不能赶在我妈下班之前回去了。”

那人又笑起来,“你记得你家里的电话号码吗?我可以给她打个电话。”

李安阳报了一串数字,那人打了,号码错误。他想了一下,“嘿,小英雄。待会下车我帮你拍点照片,然后去我办公室坐坐。我们给你做一个小的采访,然后就送你回家,好不好?”

“采访是什么?”

“采访就是我们问你,你回答。别紧张,就好像上课老师问问题那样,就把你看到的动物园的动物怎么被杀,怎么被吃掉,都一一地告诉我们就好了。”

车子停了下来,李安阳抱着鹿子下了车。那人拿了一个很大的黑色的相机,把李安阳带到动物园门口,对着李安阳说,“看这里,诶,对,来,我们换到那边再拍几张。”

小鹿半闭着眼睛,几乎站不起来,李安阳只能抱着它往前走。动物园的大门开着,但没有游客。小鹿醒过来,支起脑袋,看着动物园门口的雕塑,呦呦地叫了两声,转过头又看见动物园的门,一下子着了魔一般挣扎开,瘸着腿穿过川流不息的马路。李安阳喊了几声,小鹿却只顾闷着头往前跑。他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穿马路。车辆按起喇叭,李安阳听见马路对面的那个人在喊着什么,他顾不得回头,跟着小鹿跑过一个菜市场,折进边上的一条岔路,又穿过一座废墟,再往下,跑到那条溪边的草地上。

小鹿等在原地,看到李安阳来,就俯下身子,蜷成一团。李安阳陪着小鹿坐下来,从这个方向可以看到动物园的后门,李安阳知道,那里曾经是鹿园。黄昏的光斜射在被洪水冲出一个大缺口的白墙上,青色的琉璃瓦闪着光,树的影子落在上面,散步的老人穿过它们,孩子嬉闹地跑着,阳光也把他们染成金色。溪水是柔软的,包括它们撞击卵石的声音,包括被揉碎在里面的光。李安阳看了一会,直到鸟儿整群地落在树上,他去摸小鹿的脑袋,发现它已经失去了气息。

李安阳在正对着鹿园的岸边替小鹿掘墓坑,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太多哀伤,好像小鹿最后奔向河岸的那一段路,就足够赚回在动物园里平安老死的所有快乐。他只是无端地想起他自己被锁在屋子里的那些日子,在黑夜中听着风摩擦树叶的声音,把手伸到窗外,对着一片蛙声背诵课文。李安阳解下绳子,把小鹿的尸首放进坑里。散步的人远远地看着,李安阳赤着脚想要回去找那个叔叔,但怎么也找不到原来的地方。天渐渐黑了,他只好在那个高架桥下找了一个桥洞睡了一觉,第二天饿着肚子沿着原路返回,黄昏的时候,他站在山洪冲下来的石群前,与一只老虎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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