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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地毯佳作】静月照人

2020-05-25  本文已影响0人  程虫虫

春归花不落,风静月照人。

他们第一眼照面时,李静月只觉得此人眼神幽黑,神色旷远,这是个属于远方的人,她心想,或许是那股遥远的气息吸引了她,她是一个还没远离过家乡的少女,想像中远方总是美好的。

“那我呢?你第一次看到的我,是什么样?”后来在可以单独相处的时刻,李静月问郭明光。那是他们第三次单独出去散步,前两次都是父亲嘱托静月带郭明光去四处逛逛,尽地主之谊,严厉的父亲并未设想过他们将会有的恋情吗,或许因为郭明光比李静月大上十五岁,辈份上说来算是叔叔了,郭又是官方派来的专家,但这点,父亲失算了,正是年龄差与外派的心理,他们才不顾一切。

在神社附近的老树下,月光亮极了,隔着些距离还可以闻嗅到神社大梁桧木的香气。沿着鸟居的步道拾级而下,他们遇见了年老的守门人。

“和其他女孩相比,你根本像男孩子一样。”他描述初见那一面,他们没说上一句话,任由人群推来攘去。那年初夏,为了修复神社而到来的一组工作人员里,他是首都来的建筑师,刚出火车站闸口就被接送的人包围。郭明光穿着亚麻外套、圆领衫、棉布长裤,潇洒的穿着、挺拔的外表,引人侧目,静月陪在身为镇公所建设课长的父亲身边,同行的除了员工、还有些凑热闹的镇民、孩童,神社修复是小镇的大事,“大人物来了”孩子们骚动起来。

“喜欢吗?像男孩子的我。”静月害羞地问。因个性害羞,她几乎都穿着长袖长裤,衣裤都是母亲缝製,完全合宜宽肩窄身的她穿着。衣裤底下的肌肤白皙胜雪,连她自己都知道漂亮。

“喜欢。”他说,她喜欢他给她的形容,不是美人,不是镇上最漂亮的女孩,而是“小男孩”,彷彿唯有如此,她在他心里才是特殊的,她试着想像他游历过的国家、那些不同种族的女子,她无法在他亲历的世界花园里成为最美的花,只好化身成一棵树。

绕过守门人的小屋,走上樟树林道,这是镇上重新修整过的地区,蔓延几百公尺的两线道路,路边高大的老树成荫,地面上散佈着树子,脚步踩过,果浆爆开,樟木特有的香气弥漫空气。他摘下叶子在手心里揉搓,让叶汁浸透掌心,两手捧起她的脸,“我的小男孩”他说,是最爱怜的一句话。

那时她知道,待会他们将穿过浓重的雾色,穿过众人皆已沉睡的市区,直到身心都舒展开来,会信步回到他的住处,她将献出所有。

梦中所有动作都是强烈的,异乡人与少女禁忌的爱。背景是醉人的樟树气息,僻静的小镇,那时她还没真确想清楚,三个月后他将离开意味着永久的分离。三个月够了,她说,“你不后悔?”郭问她,她点头又摇头,郭又说:。“我注定要辜负你”她闭上眼睛感到疼,心痛已经开始倒数了,到了这一步还要如此说话,郭实在狡诈。

但她爱他的,恐怕也是这一份小镇男人不会有的,因自我中心而生的胆大。

事后,她咬下他袖子上的一颗钮扣,这件蓝色丝质衬衫没见过郭穿,是清晨微寒中他为裸身的她披上的。凉软的面料披在光洁的身上,显得自己格外赤裸。那是郭来到小镇的第二周,才只十来天,他就带她进了他的房间。

至今她仍记得所有一切,每一次的散步,每一场相聚,所有在人群中暗暗的牵手、眼神互瞄、折得很小的纸条(可惜一张也没留下),有默契的低语(我不会锁门,我等你,郭用嘴形说。想来真的都是她自投罗网了,那些暗夜间的私会,是她趁着父母入睡后溜出门,飞快骑单车到他的宿舍。)

说是三角形又不够锐利、说是圆球体又过多切面、说是白色则显得浑浊、说是乳色又过份稀透,她且忧心是否长年抚弄、触摸、把玩,已使那袖扣失去最初的稜角、轮廓与色泽,甚至失去最初装置于衬袖口扮演扣合功能以致于物体之灵魂也失去了,成为这般难以名称、描述、观看的一桩物件。

微细、喑哑、渺小,其重要性已经被时光、想像、记忆与情感充值加乘,变成比外型硕大千百倍,又因其私密的特质微小得如同尘埃。

那是世上恋人可以给予彼此最小的单位的赠与,也是一个人在不着意的状态下所能自他人身上牟取的最贴身、却不会被发掘的勾连,那是芳心暗许、耳鬓厮磨时触碰着她的唇边类似于吻的落点,亦是私下生活里她唯一能触摸到他的延伸物,郭的这件衬衫,面料高级,造型特殊,显得贵气,连扣子都是特殊材质,证明了日后他说及自己显赫家世以及那无法推翻的婚姻,是他的牵绊与他的象征之物,是分别后千万个日子里她启动思绪、唯一能证明“他们”存在、无能被时光侵夺的唯一证明。

很长时间她只是让它躲藏于皮包内夹层中织锦袋里,未免碰撞将之包裹上一层软棉布,多年来那软布已经多次更换,锦袋亦数次缝补过了,她唯有减少碰触、提取的次数,以免这有形之物会被时光的递转碾磨成粉,但自从在报上读到他丧妻的报导(后来他成为时常上报的大人物,使她无从拒绝听闻他的近况),她平静甚至枯寂的生命突然躁动起来,骚动使她在无眠的夜晚,再次提取此物于灯下凝视,确定往事还在,所有发生都蓄积于这颗扣子之中。

“是否该去寻他?”

袖扣触摸时仍带有一种近乎人体才能保有的温度,她已将此微细小物打磨得如同玉石一般细润,啊时光残忍或公平也没有因她的卑微掠过她如同世间任何事物,仍以某种活体存在于这小小钮扣之中,等着她召唤现身,这形状歪斜、非玉非石、半真半假之物,等同她全部的青春、与其后余下的人生。

对着桌前台灯,白炽光线透过半透云母、珠贝或化合质地的扣身,内里细碎的纹路映入眼中,如月之斑痕、光的影迹,每次都呈现不同图形,静月已习惯透过右手拇指与食指的抓捏、轻旋、转动,使灯光如太阳辉耀于月球,透现月光形状,抑或使得那颗扣子如同切割成多角面的水晶般于不同斜线、角度、切面,呈现不同造影。她把玩着袖扣,重复回忆着往事,或增或减,或删除或扩充,但始终不逸出“事实”之外,她绝不捏造不存在的事,尽管她所言称的事实,因为未曾对他人吐露,也彷彿不存在般,但事实就是事实,这是她相信的,如这一颗袖扣存在于真实,物质不灭,谁也无法否定。

那年神社尚未整修完毕,郭就必须回台北了,是假期结束就该离开的理所当然,她知道这一天会来到,他也从未隐瞒在首都里早有家庭的事实,实际上一开始更像是她主动而非他的诱骗,即使她刚考上师范学院,十九岁的她,生命里除了父亲与长兄,没有亲近过任何男人。

“之后,我们该怎么办呢?”他问她。

“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醒来就回到现实里。”她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佯装潇洒,其实内心多少次濒临界线的想像,恐慌突然来临,”看,你毁掉自己的人生了”,早晨刷牙时她对着镜子发抖,痴看自己艳红的嘴唇,想着平淡的人生十九载,她又觉得不害怕了,三个月换一辈子,够值。

“搭火车才两个小时”他说。

“但你不会回来了。”她咬住他的颈子,“你不要回来。”她恨恨地说,“除非是回来娶我。”这句是真心的,“你让我心痛。”郭说,又是那一副让人恨的无辜。她猜想自己一生中只会爱这个男人,而他是如此软弱甚至还不及她的勇敢。

她月经迟了两周,她设想会怀上郭的孩子,她会不发一语地秘密将孩子生下、养大,像孵育一场梦一样她孵着那个属于她与郭的孩子。

郭离开的那天,她与送行的人齐聚火车站内,发现有个邻家的姐姐哭得很惨,该不会?郭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大胆凝视她,毫无顾忌大声喊她的名字,她双脚软瘫无法动弹,这一天真的来到,她本可以欢欣潇洒送他离开,可是她出血了,感觉下腹疼痛,她天真的梦想与佯装的坚强在郭离开的同时粉碎,眼前呈现的只是她尚未成年,既无法独力地离开家,郭也没有要与她私奔的意思,甚至可能在这个荒僻的山间小镇,她都不是郭唯一的恋人。“怎么会这样子?”她骇异地回想,所有那些荒山林间的漫步、星空下的密语,以及深夜里悄然进屋,在凌晨时悄然离去的细节,都像多了好几双眼睛在看,“我的小男孩”“我的美少女”“我可爱的姑娘”这些甜蜜的语言突然被复制成一句一句毫无意义的甜言蜜语,她无止尽地猜想,受辱、遗弃、辜负、甚至讪笑、玩弄等情绪悄然而至。她病倒了。

“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从一场青春幻梦坠入无边地狱,白日黑夜高烧不退,她在梦呓中狂喊痛哭,但即使最脆弱、癫狂的时候她也没出卖他,没说出他一个字。那是她最后的尊严了。

病愈时,她自一场从高空中被用力往下摔的恐怖幻觉里清醒,发现自己在床头柜里疯狂寻找什么,然后看见了那颗包裹在绣帕里的扣子。手指碰触到扣身,就像他第一次卸下她的衣服,像个按钮启动,她又清楚了起来,重头至尾如何相会、告白、幽会、献身又都回到她熟悉的情节,她确认郭没有其他情人,她清楚感知他在那段时间全身心迷恋着她,他是爱她的。全部的事实,都是她认真就算数。

郭来过几封信,起初是思念,后来更像是讨饶,之后变成例行公事,她便不再读信了,完整的信封放进抽屉底层,五年后,郭不再来信,她松了一口气,终于,连郭本人也无法参与或摧毁她的爱情,从最开始的煎熬、痛苦、矛盾,逐渐变成习惯甚至流畅,回首、追忆、编织,她总是侧身闪神就能穿透进入。那唯有她与郭存在的世界。

她咬牙熬到毕业,几乎是以全部的意志,把学位拿到、考上教职,回到镇上小学教书,日子就顺当了,年复一年,她成为学校里最寡言、沉默、神秘的老师,不到三十岁她头髮就花白了,脸孔凹瘦、眼睛外突,不再美丽。

她反覆读写着自己的生命,永远的十九岁,只停留在飘散着栀子花香的郭的宿舍,停留在那永远走不完的樟树大道,“你应该住在这里。”郭指着小小的鸟居,“我就可以将你带走”。

扣子就是她的鸟居。这世间最微小的屋宇,容得下她最浩瀚的思念。

她的过去与未来重叠在那一天,以及往前推的三个月。所谓的未来,都在那天粉碎了,此后她的人生就只是过去的重复、延伸与再造,一切都是过去的残影与变形,是为了回忆过往才继续的存活,为了守护昔日的恋爱梦,她才得以在麻木的生活中不至绝望。每日她依然校准时钟,撕去日历,为的是不让时间停止,即使她人生里的可能都已失去了,但倘若时间不存在,那么她的爱情尸骨无存,最初,她想过去死,就像倒数计时般地活着最后的时刻,后来,她发现唯有继续活着,才得已保全、拥有、甚至继续创造那份可能的爱。

于是她倒转生命,生活变成与过往共度的方式,只要还活着,那段记忆就有地方附身,他们的爱就不死。

二十五年经过,她深知自己已将与郭的那一段时光,反覆隽刻、描摩、书画,以各种她已知、未知、她熟悉或陌生的形式,在那些日日夜夜里,全熔铸在她掌中的一粒袖扣,丝毫细节都以深刻入画,唯有她可以解读。她拥有这个,就等于保留了那些时光,与现实中可能的爱。

谁说她不能这样呢?

不是没有过谣言。但她太渺小,连谣言都无力生存。

任何人家来谈婚事她皆不应允,幸而或不幸地,提亲的人不过寥寥,反对不需要太长时间,抵抗根本微不足道。她自然地越过适婚年龄,母亲去世,她盘起头髮,戴上眼镜,几乎是在他离开小镇的时候她的视力突然就退到0.2了,奇怪那曾是一双远视得近乎兽眼的明目,甚至是美目啊,他曾赞美过的,她的宽肩窄腰扁臀、有少年的美感,“你的眼清透如鹿。”郭说,完全当她不是女人的赞赏,却又将她如女人般地占有。

她曾想过给他回封信,一封,或者更多,在那漫长的等待时光里,她必须让他知道她还在等,以及这等待途中所有的发生,她试图写下那个夏天对她的意义,或者,此前与此后,该说他是如何地横占了她的一生,但她又觉得这些说出口都太多余,她的爱太轻,吹一口气都能使之消散。

她摆脱了被遗弃或背叛的感觉,也不再疑心任何关于他对她的情感,她已经反覆演练得坚若磐石,连郭本人都无法动摇她的信念。

得知他丧妻,她又动念给他写信,她想像他会经由邮差口中接过这个信封,袋中没有一张纸,只会有着这个她封存多年的信物,那个他自己都不知何时遗失的袖扣,看见那物,会如气旋一道扰乱他平静的寡居时光吗?他会突然记起那个被他称之为“我的小男孩”的少女,他会料想到她等了长长的一生吗?

怎么可能。她与郭的年岁生长在一个肉眼不可见的时间里,那既不属于现在,也不属于过去,更不属于未来,它只存活在此时与那时间薄薄一层空隙里,只依靠静月个人的意志而存活,时间将平滑如水般滑过她的余生,十九岁那年所有发生像是生命的断层,让她变得更好或更坏,但终究一切都被改变了。

“若你还记得。”她只想对他说这一句。

罢了罢了。她不容许任何“不是”的可能。

她阖上报纸,心中平静得像是第一次献身,将扣子自信封中取出,最后一次凝望它,融入水中的一滴水,最大也最小,再也无法被抹去,倘若她展开累刻于上所有庞大的记忆,所有她曾付出过的爱,将会覆盖郭所有的生命,可以淹没整个地球。

她仰头如同服毒一般,将扣子吞食下肚。

“是啊,若你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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