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最近常常焦躁，周天更是明显，终于熬不住，跟爸爸说自己不想上班了。

他先是一愣。我知道，在他看来，这是一份好工作。因为，你看，过年我还拎回一大堆公司发的年货呢，年后上班第一天还给他展示过大大小小的开工利是呢，之前不还组织去外地开会玩了么？这些迹象，在一个农村父亲的眼里，与好工作是划等号的。

于是他开始查看我的房间，看床摆放的位置，看我睡觉的方位以及询问我办公桌是东西朝向还是南北朝向。他甚至想起了门牌号码44是个不吉利的数字，证据就是之前他养的龟自从搬来新房子就不知所踪，他认为那是一只非常有灵性的龟，一只他回到家就会跟在后面的龟。另外，他开始看房东不顺眼，认为房东的长相阻碍了我的事业发展。

我无奈地看了看他，这才发现，我怎么认不出他来了，即使我们每天都见面，可我不曾仔细瞧过他。他的脸极黑，不像长期日晒那种会发光的黑，而像是笼罩了一层乌云一样的黑，像是肝病患者那样的黑，眼皮耷拉下来，左边眼角还有一块已经愈合的疤痕。背微微弯曲，极瘦。

白天他会穿着一件灰色的POLO衫配灰色的西裤，我唯一买给过他的衣服。当时是分开买的，他嫌弃。现在他几乎隔一天就穿。不得不说他有一定的搭配功底，穿上这一身，稍显精神。往往，他还会挎上一个单肩小黑包，问他在哪儿买的，他笑着说是淘宝的。笑起来整个脸都被皱纹霸占，我心里泛酸。

晚上，他会换上一整套睡衣，泛黄带花的。他瘦削的身段，常常让我错觉，那是一套病号服。

偶尔，我上班早起时，会看到他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发呆，穿着他那灰色套装，不知道他已经坐了多久，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坐着，像满怀心事。

五年前，他还不这样。至少我还没意识到他这样。记得那时，我在北京的工作不顺利，给他打电话，他让我回来，说可以养我。我便有了底气辞职。

再往前一点，大学的时候，每年暑假都窝在他狭小的出租屋里，他每天都会给我买很多的酸橘子，因为我爱吃，也会把全家人的口味换成辣，因为我喜欢。他会记住我的每一个喜好，哪怕非常小，他都记得。

再往前一点，我对他的印象就只能到小时候了。小时候他在我心里仍然是英雄，是偶像，像世上所有女儿对父亲的崇拜一样，即使他并没有什么丰功伟绩，他在我心里的位置至高无上，哪怕千万人诋毁。

我记得小时候他帮我拔过牙齿，我摇了很久很久都不敢拔掉的大牙，他轻松就给拔掉了，而且一点都不痛。他对我们的宠爱，我妈常讲起，即使他们的关系是经常火拼的关系。这是他唯一的优点，我妈说。

他缺席了我整个青春期。这也导致后来，每次他试图给我讲大道理，我都能一口呛回去。看到他把半茬话默默咽进去，然后无言地看着我的表情，我又非常心疼以及愧疚。

他总是喜欢讲一些新闻联播上出现的人物，简直如数家珍，他也喜欢一遍又一遍讲他的小时候。他非常善良，对其他弱者常怀恻隐之心。可是我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于他的讲述归为喋喋不休，吃完饭便关上房门。现在想来，这多少会伤他自尊。他年轻的时候，才华横溢，会写诗，会作曲，会吹箫，风度翩翩，社会的洪流让他变成如今这模样，时代似乎把他给抛弃了，自己的女儿似乎也不把他当回事。

我突然意识到，他已经55岁了。55岁的他还不得不出去工作，我无法想象他每天的工作场景，从他偶尔的只言片语中，可以知道，那并不轻松，并且常常受到歧视，而且同行竞争很激烈，时有口角或打架事件发生。

他55岁了，还没享过一天清福，他还要为我们操心，手足无措地给出他能想出的有限的无厘头的办法，他还偶尔要为年轻时的选择付出代价，代价就是我们的冷嘲热讽。其实他做错什么了呢？他什么都没做错，在当时有限的资源和信息条件下，他做出的是那时候看来最好的选择。

跟他聊天的时候，看到他左边淋巴处有一个结。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前年就有，现在长大了，不过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偶尔发脾气时，脑子会嗡一阵。我抑制不住流泪，劝他去医院看看。他说今年年份不好，是相冲年，等中秋节过后再说，他不相信医生。他说活到60岁便足够了，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我们事业有成。

我躲进房里，泪流满面。劝他去医院的时候我多么心虚，爸爸没有医保，我没有存款，倘若他真的有什么事情，我有能力救他吗？我怎么才能救他？我工作这么多年了，竟然还是无法面对医院，还是看不起病，还是保不了家人。

爸爸曾经说过，他想去长城和呼伦贝尔大草原看看。他一辈子没离开过广东，甚至很少离开他工作的地方，我默默地记下过他的心愿，想等有一天有钱了有时间了就带他去看看。等有一天，等有一天，这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谎言。

如今的我更加没有出息，工作做不好，还整天一张死人脸，待在房间不出门，仿佛全世界只有我最惨。爸爸没有什么技能，可他却要一次次面对形形色色的拒绝和歧视，他每天早早出去工作，晚上还回来买菜做饭。我却懒得跟他说一句话。

我能听到他说话的日子还长吗？总有一天我会失去他，而且这天或许正在马不停蹄地到来。我还没准备好，即使爸爸有很多缺点，甚至愚昧，可是我不愿意失去他，我不能失去他，我没办法没有他。不管他是怎么样的人，他都尽他所能给了我他最大的爱。

我应该怎么办？不得不说，时间真是残忍，爸爸就这么老去了，我还来不及认清他的背影，我还没有听够他的故事，他就这么老去了。我无法再抱着侥幸心理说他还可以陪我很久，他还可以等我很久，他可以等到我成家立业，他还可以等到我帮他实现梦想，衣锦还乡，在屋后挖一口塘，种一围果树，他带着我们的小孩终老。他最希望的，其实是扬眉吐气地回到老家吧，那个给了他许多伤痕却又让他无比眷恋的地方。

同时，时间又在提醒我不能继续任性。能找到自己喜欢又擅长的工作当然皆大欢喜，可是我不能只顾自己。我还有家庭，我应该承担责任，我应该尽最大的努力让爸爸活得好一些，开心一些。哪怕只是饭时陪他聊天，哪怕只是每天多一些笑容，即使今天开始改变，这样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了。

爸爸不可避免地无可挽回地老了，而我的肩膀却还不能扛起他。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