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平洋
小太平洋. 一:
这里被那些从世界各地来的游客称为小太平洋,也有人称她为和平国。很难想象这里到底有怎样的魔力让人们远离战乱和暴力。我是说如果当你把时间轴往回拨,就像调频一样,你会发现这座岛屿从未经历过战乱,也从未有过暴动。至六百年前中国人发现这座巨岛,往后的几百年间,陆陆续续有西班牙人登陆,英国人登陆,日本人登陆,苏联人登陆,接着又是中国人,然后是美国人。这些民族在这里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冲突。他们好像在大洋上漂泊时就已经被这座岛屿所感染,当他们发现眼前的这片土地时会默默地流下泪,那种感觉就是血液里最友善的成分被浪涌冲到了脑浆中。
人们会开心地走下邮轮或者飞机。如果你是从海上来,你会惊叹在蓝色的汪洋中,渐渐从海平面升起了一座巨大的岛,在这座只有日本本州一半大小的岛上有着全世界最繁忙的城市,最高的楼宇。如果你来的时候俯瞰了这片土地,你绝对不敢相信这里的钢筋水泥有着堪比曼哈顿的密度。
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一位叫做雅各布的德裔告诉我只有被神眷顾的地方才能历经两次世界大战而不被摧残。这里是人类最后的圣所,不存在民族仇视,不存在宗教纷争,更不存在让人畏惧的战争。
“你会明白我说的话。世界人民都明白在这里,只有在这里,不存在仇恨。你能想象吗?当一部分因为战争而逃往这的苏联人在这片土地上遇见为了逃避战争而登岛的日本人时,你们中国人却成为了那个见证他们握手言和的人。“
“不敢想象,我一直以为战争是经历过二战的所有人的伤疤。“
“战争的力量永远是邪恶而微弱的,这座岛上的所有人都明白。当你们中国人第一次踏上这里时就定下了规矩,这里就像是受人尊重的教堂,没人会亵渎这座岛。“
在他的言语里,我听到了一股骄傲。好像他为自己曾为了逃离战争而飘洋过海来到这里的祖先感到自豪。没有人在亲眼目睹战争的残酷后会喜欢战争。即便是两次挑起世界大战的德国人,我敢笃定,当年的那些年轻人戴上头盔端起枪械站在前线时,没有一个人是不恐惧死亡的,没有一个人是真的想要战斗的。
雅各布的曾祖父讨厌战争,甚至可以说是憎恨战争。他说战争是大资本家和军政勾结的邪恶把戏。作为巨大机器中微不足道的齿轮,他亲眼看着自己喜欢的犹太女孩儿被送往集中营,那该死的纳粹法西斯在一夜之间就彻底击碎了他的人生。他是极少数敢于救助犹太人的德国人。当他躺在船舱里,与一群逃亡的人飘洋过海来到这片土地时,他忍着截肢的剧痛,脑中不停地闪现着散落在硝烟中的黑色泥土,他甚至不敢相信战争的镰刀到此就会停止。
直到一九四五年九月二号。和平的号角成为他这名残疾人新婚时的伴奏时,来参加婚礼的人们纷纷抛起了鲜花,他才相信战争是永远无法触及这块土地的。随着对那名犹太女孩儿的怀念,以及对自己法国妻子的爱意,历经六年的战争永远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这些黑白旧菲林一般的故事在像雅各布这样的小太平洋人的记忆里显得尤为重要。它们是种世界民族寻求和平的记忆。
在我儿时,准确地说是十七岁以前,我搬过5次家,换过6所学校。这段时间的学习让我对小太平洋有了向往。即使是在不同城市上学,在地理和历史课本中小太平洋的重要性依旧是不变的。在课本中就能看出来,人们对世界和平是多么的向往。
我从不为自己辗转于不同城市,不同学校而感到难过,我在每所学校都有自己的好朋友。我甚至为此而感到了一种使命感,如果可以,我愿意将这称之为游学。在游学期间,我坚信着祖国是根,而大洋上的那某一个岛是我不得不触及的一条枝叶。
追寻和平的民族理念在我的价值观中显得尤为突出。这使得我能感觉到书本中的内容与我有着神秘的共鸣。非常凑巧的是在每一所我去过的学校,都有那么一名老师去过小太平洋。他们可能是语文老师,历史老师,地理老师或者英文老师。我会像个对知识孜孜不倦的好学生一样去追问他们关于小太平洋的一切。我期待所有来自于小太平洋的回应。
语文老师会说:“那里就像书中赞扬的一样。”
历史老师会说:“那里的和平条约挽救了战乱时期的世界。”
地理老师会说:“那里土地的面积只有日本的一半,却住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人。”
英文老师会说:“那里不会歧视任何语言。”
与他们的对话让我有了神游的错觉。我飞过了辽阔的海洋,像是一只海鸥一样,双翅在我的背脊上伸展扇动。我作为一个孩子,对世界有着几乎痴迷的好奇,对好的事物有着执着的向往。
海鸥,如果在这时候有人问,你打算飞向什么地方的话,这还用说吗?我的每一根羽毛都在尽情地享受风浪的洗礼。我在飞往小太平洋。我可以非常自豪地这样说。
小太平洋. 二:
但我不是海鸥,不是吗?
其实当时我更像是一只找不着北的无头苍蝇。我没有想否定自己所说的话,只是我的内在进行着一场无形的斗争。这让我感觉到自己分裂的灵魂丝毫都不像自己向往的小太平洋人一样。为此我变得愤怒,就像大多数人在年轻时一样。
金融危机席卷了全球。即便是做足准备应对危机的中国,延迟的浪涌也没有完全停下来的意思。我认为我们是天性乐观的,小太平洋的人们也是这样,但是我感觉到无数同龄人变得愤怒,非常愤怒。或许这是正常的生理过程,叛逆期任谁都躲不掉。但是那时的我总觉得这是场没有死亡的硝烟带来的消极影响。
我看见有人顶撞老师,看见同学为了一支笔就大打出手,看见同龄人为了不理解的爱情就舍命互殴,甚至听说有孩子站在了没有护栏的窗台上。虽然成年人总说这是成长的经过,当你三四十岁后再看年轻孩子,他们依旧会这样,但是我不能接受。只要一两次,仅仅一两次,那种消极的影响便会从他人的愤怒中散播到我的世界。这是异常的,我控制不住得跟着他们愤怒,好像自己从来就是随波逐流的一员一样。
当我在夜间点燃象征着自己心灵叛逆的香烟时,我意识到追寻和平的民族理念与我有着鱼雷和导弹间的冲突,看似触不可及却有着夸张的摧毁力。我不想再去那座岛了,我不愿意看见她繁荣不颓靡的样子。
讽刺的是,在多年后我的表兄告诉我在金融危机的时候没有一个国家真正逃过了冲击。小太平洋在那一年的游客量下降了百分之七十。肉眼所能见到的一切建筑都像是步入了深秋。如此一来我认识到金融危机这种大资本家狂欢后的失败产物,它在某种意义上有着比战争更强的穿透力,它不会在我们的世界杀戮,但它却击败了面对战争也不曾畏惧的小太平洋。
她被拉下了神坛。
女士们先生们,当你发现自己十几年都在向往的地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完美时,会怎么样了?大概会像是吃了一顿豪华晚宴,然后发现它家的解百纳还不如街边二锅头。不过这并不是一个恰当的比喻,因为解百纳和二锅头不是一种酒,而我还没有亲自去过小太平洋。
那时我已懂得不再愤怒,我被女朋友一巴掌给打醒了。疼痛的爱情使人清醒。于是我决定亲自去看看那个我曾经朝思暮想的小太平洋到底是什么样。
在家人的资助下我得以在黑夜中俯瞰小太平洋岛,一切都是朦胧暧昧的。霓虹灯聚集在最中心的地带,然后彩灯会以辐射状扩散开渐渐地被单一的白黄色灯亮替代。我看不清楼有多高,也不知道具体有多少楼房。但我享受循序渐进的感觉,如果她堂而皇之地忽然出现,那一定像是没有高低起伏的梵阿林曲目。
在那一刻,我忽然不再想去验证或探索什么,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游客去感受这里。
中央广场,青石板所铺成的地面,工字形喷水池的两端是孔子和苏格拉底的石像,十八世纪的东西式建筑坐落于街边,在广场的左尽头有着佛寺,离着商铺的不远处有着哥特式教堂,你能听见有餐厅的老板正在街边拉着提琴,步行街上的树上挂满了彩灯,人们都带着笑容。
悠扬的提琴声随着我直至我走进了一家咖啡店。我在这认识了雅各布,他是这家店的店长。
“你是游客对吗?”
“对。你怎么知道?”
“你看起来就不像是本地人。”
在聊天中他告诉了我关于他曾祖父的故事,我在之前有提过。他当时的微笑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豪,自己的祖辈曾是痛恨战争的一员。他的话语渐渐地把我拉回了孩童时对这片土地的憧憬。但同样伴随着憧憬而来的是非常矛盾的抗拒,小太平洋不该属于任何的憧憬,而平和与神圣感从来都不和我沾边儿。
没过多久咖啡店迎来了一众客人,雅各布忙着做咖啡,我只能坐在落地窗旁的长凳上看着广场。忽然一位中年妇人说起了话。她叫荷。她是雅各布的老顾客,也是朋友。她问我为什么会来小太平洋。我试着在脑中的每个角落搜寻,想找出一个合适的答案。
可我却说:
“不知道。”
通常来这里的人都是因为她独特的历史。荷说自己遇到过形形色色的游客,他们说着不同的语言,穿着不同的衣服,有着不同的肤色。但是普遍情况下,他们来这的理由是一致的。独特的历史因素给所有人的心里蒙上了一层诱惑的面纱,人们想来这里探索,想在这里找到自己祖辈口中神秘的真相。这里的历史很神奇。我能理解为什么雅各布会为自己的祖辈而感到骄傲,也能理解来到这儿的游客。
但我在此时此刻找不到一个理由。
在一阵闲聊后,荷突然又问我,“你知道为什么我们都将这片土地称为‘她’(her)吗?”
这是个有趣的问题,我明白将一个事物拟人化必然是有特殊的情感,但我却从没有想过是什么驱使着人们将这片土地拟人的。
所以荷给我讲了另一个故事。
小太平洋. 三:
这里多数人都对“她”有着相同的理解。这就像是人们对上帝的称呼,从来都不直呼其名。不过比起神明,这座岛屿更像是伟大的母亲。荷在慢慢地于我解释她所认为的“她”(her)。但谁也不会否认,在这个简单的第三人称之中的的确确蕴含着令人敬畏的“神力”。这并不难理解,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普通的生灵可以在战乱中保护好人类。
但我为这样的解释感到失望,就像是多年前金融危机一样席卷小太平洋时一样。如此看来,大象和马也别无两样,都是四条腿在陆地上生存的动物,只不过大象有着更大的体格而已。
我抱着咖啡杯,望着窗外的人行道出神。街边的嘈杂声以及顾客们的声音渐渐充斥在我脑海里。或许我并不优秀所以无法像这里的人们一样平和,这将是我给予自己关于小太平最后的结论。我无法否认一个地域,一个传奇和一群人维持了几百年的理想,可没人规定我不能否认自己。这次我显得平静许多,不像曾经那样愤怒,那样不安。
“小伙子,你在听吗?小伙子。”
小伙子,小伙子。我恍然回神。荷正在喊我。
“你听到哪儿了?”
我走了神。荷又重复了一遍刚刚所讲的话。我感到羞愧。这次我全神贯注地听着,荷说的每个字都不落。
这次我们需要把时间轴往回拨动四百年。那时这座岛可不像现在这样。那会儿是什么朝代来着,让我想想,大概是明朝覆灭,清朝崛起。虽然没有任何古籍记载六百年前有多少人到达这里的,但在四百年前,这里已经有了相当庞大的人口数量。
这是比二战更早的历史,记忆中的菲林感渐渐被笔墨轻重有度的毛笔画代替。这比起雅各布的故事,更像是富有民族色彩的传说。说实话,我十分不喜欢这个传说。
在南边城镇的东门大街的酒馆旁,有着一栋男性都喜爱的木楼。那木楼有三层,有着酒池,有着卧房,红绸是大厅的隔断,在夜里会点起蜡烛,即便深夜月明的时候也不存在寂静一说。
做老板的是一位妇人,养育一子。虽然这位妇人从事的行业实属下九流,但她却总救助一些无家可归的浪人。有次不知哪位浪人惹了达官显贵,达官显贵想要把所有浪人都带走,妇人挡在前面笑呵呵地劝说:“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事后,她总向孩子说,人命可贵。这深深地影响了她的孩子。她的孩子一生都致力于调节街坊的矛盾,也尝试帮助更多的浪人。每当有人问道这孩子为什么这样做,他总说:“‘她’就这样。”往后的几百年,“人命可贵”这四个字就从这个城镇彻底洒遍了整个小太平洋岛。在世界大战时期,人们把这四个字用心做到了,而“她”则成为指代小太平洋的特定人称。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能感觉到我的失望吗?在我看来这是个没有任何依据的传说,不仅如此,甚至这则传说还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如果让我形容它,它一定是毫无味道的口香糖。我轻蔑的笑并没有挂在脸上,但是我感觉到自己的肌肉在不自觉地抖动。这座岛,历经了两次世界大战,保护了无数爱好和平的人,可无比伟大、无比神圣的“她”却被赋予了这样一个如野史一般的传说。
随后的几秒种,我的情绪像是是烂海带和腥臭的死鱼被勘探队从沉船中打捞上来一样。这显然不是我想要的。
我说:“这个故事不好。”
我依旧希望小太平洋是我儿时所憧憬的那般神秘,最好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即便在肮脏邪恶的资本世界,她可能也会像无力的纱帘,经不起多少打击,但是她可以承载的却是我理想中对民族和平的向往。这是伟大的理念。
我希望对话就在此结束,也希望这段旅行也在此结束。我急忙地喝完咖啡,想告诉荷我得走了。咖啡顺着杯口沿着我的食道进入了我的胃,随后的那种苦劲儿震痛了我的脑袋。
荷忽然问:“为什么了?”
我不想表现得太过失礼,想了想说:“我以为关于小太平洋的传说应该更伟大。”
荷点了点头,却反问我:“这片土地已经被足够多的人神化了,难道我们不该让她简单一点轻松一些吗?”
荷的笑容像是位母亲。
傍晚我散步在一处近城的海滩,在粉色布满黄昏线上的天空时看向最高的楼宇,我脑子里还在想荷的话。
这片土地已经被足够多的人神化了,难道我们不该让她简单一点轻松一些吗?
天上的火球渐渐褪去了灼热的光束,海风越来越大,我明显地感觉到沙子扑在了我的皮肤上,那是种如针扎般的痛感。我望着海边,紧盯着那条淡黄夹着蓝灰色的细线,它的颜色逐渐深邃,天上也隐约能看见几颗闪耀的星星。
这里被那些从世界各地来的游客称为小太平洋,也有人称她为和平国。很难想象这里到底有怎样的魔力让人们远离战乱和暴力。
我深知没人能逃过成为巨大机器中齿轮的命运,战争,饥饿,疾病,甚至生态失衡,总有一样可以让人彻底崩溃。但是这座岛却仍依靠着一股伟大的信念庇护着人们。
风越来越大。终于,白天炙热的感觉也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