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的海

  小时候和外婆住在城市边缘的小镇，我爱的，是那片可以看见太阳升起和消失的大海。

小镇并没有因为城市的开发而变得繁华，她如同弃婴。如果当时有卫星照片，你会发现，夜晚城中心闪烁着的光芒，并没有如星火燎原般蔓延到小镇上。城市的灯光，是派对热闹的狂喜，小镇的黑暗，是无可奈何的孤寂。小镇一成不变，窄小的街道，老旧的店铺，矮小的楼房，就是小镇的一切。对於自出生就居住在小镇的我而言，这就是我的全部宇宙。而在我心目中，宇宙中唯一如银河般闪亮着，吸引着我的，是那片大海。

作者摄于香港

01

  童年的生活很是无趣，每天的作息，就是在太阳刚升起的时候，睡眼惺忪地背上土气的书包，回到教室，用厚重的书本，遮住自己仍未睡醒的眼睛。待到放学的铃声一响，才真正睡醒，如同听见军号般冲出学校。回到家后，迎接我的，总是一屋子的饭菜香气。外婆唤着我的乳名，慈祥地笑着。外婆准备的饭菜，虽然可口，但菜式却并无变化，人，总会生厌。我常常把饭吃到一半，就没有兴趣继续吃下去。外婆也从不责骂，只会露出担忧的表情，担心瘦小的我，再不好好填饱肚子，会落得营养不良的下场。

但我从不关心，我关心的，是外面的世界。我从书中读到，小溪汇集成河流，河流流入大江，江水汇入海洋，而海洋，连接着远方无边的世界。所以放学后我常跑到海边，听着海风，呼吸着海水气味的潮湿空气，看着一望无际，但又永远一成不变的海面，时常幻想着，海的对面，是一个怎麽样的世界，会有高耸的大厦和广阔的街道吗？我时常问自己，以後的人生，仍旧是如此平静如水吗？

02

 时间的流动，没有在这一如既往的小镇里，留下痕迹。但在青春期的我身上，却似乎历经春秋。升上中学，女孩成为少女，黑色的头发，也染成了耀眼的金黄。穿着改短的校服裙，我仍旧爱跑到海边，听着手机里的摇滚音乐。我希望，生活中有些波浪。而在我的大海中泛起波澜的，是一个骑着摩托车的金发少年。

少年笑容灿烂，骑着摩托车飞驰而过的样子，如同海面上不惧风浪的海燕。潇洒的摩托车，是乘风破浪的船，在心中，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从小渴望看见另一个世界的我，坚信少年的摩托车，能够带我去远方，去看那宇宙外未知的星球。那时的我，把外婆抛在脑後，把小镇留在原地。外婆苦口婆心地劝说，眼泪甚至在满是皱纹的脸上留下泪痕。但我不愿固步自封。我退了学，决定坐在少年的摩托车背後，去更广阔的未来闯荡。临行前，外婆帮我收拾行装，说，你随时可以回来的。

03

 外面的世界，五光十色。我第一次，看见了夜晚灯光交织的天际线。我沉浸在新世界的狂喜之中，这一切，都是新的，都是不平静的。每一天起床，总是期待着不一样的人生。我感受着，大城市涌动着的新鲜气息，喷水池跳动的水珠，跑车经过飞溅的水花，和少年手捧着的玫瑰花瓣上水珠的闪耀光芒，都是这座城市跳动着的证明。同样是因水而生，家乡的大海，为何如死水一般呢？我的心，因为这座城市，而狂热跳动着。

  那段日子，外婆时常发短信给我，问的都是些生活中的小事，吃饭了吗？记得天冷穿衣啊，诸如此类的话。现在的我，想象着她用颤颤巍巍的双手，笨拙地艰难地在手机按键上一字一句地打出一句完整的话，并期待着手机画面里，出现我写的字句。而我，却常常因玩乐而忘记回答。

04

 风浪不如预期般来临。当我看见少年的身旁，依偎着一位长发少女，我深刻地明白了，他的摩托车後座，不再属於我。失去了少年的臂弯，我必须完全自食其力。生存变得异常艰难，没有体面的履历，工资少得可怜。这座城市，不会因某个人而停止跳动，就连归家时站在跳动着的绿灯面前，无法迈步向前，都觉得异常孤单。此时的我，仿佛如同坠入深海，不知道如何才能重新看见海面上的光。孤独的时候，重新想起了外婆的脸，想起自己很久也没有听见过她的声音。思绪如潮水般涌入，呼吸变得在海底般艰难，眼泪，终究还是流了下来。带着无奈，带着思念，带着不安，带着後悔，我回到了家乡。

作者摄于深圳

05

家乡还是和以前一样，打开家门的一瞬间，小时候一样的饭菜气味，伴随着泪水一拥而上。而外婆那张慈祥的，温柔的，可爱的脸，又重新住回了我的瞳孔里。旅人只顾念丈量世界，却曾经忘记，是谁给了她出发的勇气。当我再次看见我的海的时候，我才发现，这片宁静的海，是那麽的温柔，那麽的温暖。海面之上，撒着阳光的闪亮，海水之中，藏着暗涌的力量。

这，是我的海，包容我，接受我，原谅我的海。年轻时总习惯仰望，讨厌低头，仿佛远方的，触不可及的，都是美好的。而眼前的，脚下踩着的，都是廉价的。但当你张开试图抓住远方的双手，才发现手握着的是空气的虚无。而迈开走向下一步路的双脚，才明白脚踩着的是土地的坚实。人生，新的一切，都来自旧的全部，未曾得到的，都来自现在拥有的。曾经一如飞鸟只盼飞翔远方，但现在，我只想如海鸥一样，骄傲着，努力着，回归属於自己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