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于役,不知归期
01
战鼓的声音越来越近,像是一道道催命符轰隆轰隆炸响在耳边。
她的手指抠进城墙的缝隙,猩红的血水沿着胳膊划过指尖流入墙内。
“将军,我们守城三千人,根本敌不过敌方七万人马,趁着还未攻城,就让属下护卫在此,请您立刻带亲卫从侧门离开吧。”
身后的副将言语恳切,声音悲怆,他是父亲的部下,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叔伯,曾与父亲出生入死二十载,战功无数,如今却要为了她这个不成器的少将军殒命吗?
她的手指用力,五根指头全部没入粗粝的城墙内,钻心的疼痛迫使她再一次集中精神。
静下心来,看着远处那些密密麻麻的黑点逐渐靠近,感受着整个大地都在颤动。
她微转身,侧着脸莞尔一笑,颇有些年少无忧的青春烂漫,严厉行只觉的心口被什么东西猛然一撞,撕裂般的疼痛沿着四肢百骸汇聚在眼眶里,悄然滑落。
他是看着这孩子一步步从家破人亡的悲痛中走出,改名换姓,隐匿身份,无论是寒冬腊月,还是酷暑严寒,无一刻不在苦练武艺,研习兵法,不到及第之年便女扮男装,入了营帐,上阵杀敌。
几次死里逃生,血海浮沉才靠着一身本事在军中立足,后被发现身份,犯了欺君之罪差点被处以极刑,幸得念弗长公主力荐,才保住一命,在朝堂上替冯老将军申了冤。
可如今奸人当道,反扑一口栽赃陷害,皇上年老昏庸,迷信道术,此次与邻国交战,人马不齐,粮草不济,没有一兵一卒的援军,这分明是要弃了少将军,连带着整个锦州都拉着送葬,重情重义如少将军,她可怎么受的住!
死02
正在他思绪纷乱之时,手里突然被塞入了一块玉牌,上面刻着一个齐字,他猛然一惊,正要说话,她却执起他的手,先一步厉声说道: “众将听令,即刻起立刻听命于严副将军,疏散城中百姓,半柱香的时间全部撤离此城,如有违令者,军法处置!”
她银白的盔甲早已是血红一片,脸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还在不断渗着血丝,她却像是不知道痛一样,脸色不变,身姿挺拔,本是清秀的脸庞此刻犹如鬼神降世,周身的杀伐之气竟压得他无法抬头。
“严将军,还不领命吗?“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仿佛要把一切都予以托付。
他自小看着她长大,懂得她倔强和一意孤行,她也明白他已经看懂了她的意图。
他单膝跪地,双手高高举起玉牌,强忍着悲痛的心情,哑声道:“副将,领命”
她如释重负的呼出一口气,脸上的表情轻松不少,看了看历时三天三夜与敌军先锋交战无数次早已疲累不堪的士兵们,扬声道:
“我从军十载,临危受命做了这锦州的少将军也五载有余,军功无数,也曾生死一线,战场刀剑无眼,朝堂风云诡谲,早已将这条命置身事外,如今兵临城下,是锦州危已,更是大齐危已,我势必要死守这锦州,更是要为城中百姓出城赢得时间,保我大齐!”
看着重新振奋士气的众将领,以及一个个血染衣襟的年轻将士们,她知觉心头一软,这些人或是她的长辈,或是她的兄弟,有的人年纪不过十二三岁,有的人白发都已丛生,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是跟着她驻守这边陲之地的老将,也是在她身陷囹圄之时联名恳切保她一命的亲人。
她冯菀何其有幸,能得到这么多热血男儿的追崇,如今她一人之责,倒要牵累了他们一同丧命,她身死魂灭之后又有何脸面去面对他们的族亲。
她深深弯下腰去,双手作揖,拜了一拜,声音悲怆的道:“此一战,只能进不能退,是一条血路,更是一条死路。我需要二十个死士,尔等,可愿跟随?!”
话音还未落,身前众将士们悉数跪倒,他们的脸上是同样的悲壮,也是同样的誓死如归:
“愿跟随将军!以身献国!”
犹03
所有还未残破的旗帜全部插上城墙,所有留下的士兵全部头系白巾。
当先一人,手执长枪,眼神坚毅而肃杀。
“严老将军,他们都拜托你了!“
她看着他带着其他人一步步离开,脸上是不容抗拒的坚定,眼里却是恳切的希冀和悲凉。
他一生无妻无子,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小小孩童,不足三岁,嘴里的牙齿都没长全,说话软声软语,连见到一只小虫子被踩死都会哭上半天,那么可爱的一个孩子,却眼睁睁的看着家人一个一个惨死。
他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太晚,她被藏在地窖里,哭的声音都没了,白净的小脸上满是惶恐不安。
从那以后,她便不再说话,整日扮作男孩跟在他的身边,偷练武艺。
从不敢与人大声争执到打架杀敌毫不手软,他一步步看着她从总角小儿长成了战场修罗的少将军。
平常的女儿家都如花儿一样被家人呵护备至,妥善安放,她却伤疤满身,铁血沙场,怎叫人不心疼至斯。老将军,您若泉下有知,务必保佑您的女儿平安归来!
战鼓捶,战歌起!
敌军已致,号角已响!
走过昏暗的密道,渐渐远离了那座血城,纵使眼睛已看不清,但还是能听到那座城发出的悲鸣。
他们所有人都不自觉的停下了匍匐的脚步,不管是老弱妇孺,还是铁血男儿,无一不慢慢的跪下身去。
熊熊大火燃烧了整个天际,铁骑的震响已渐渐趋于平缓。
夕阳落日,血红满天。
归锦州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已是十日之后。
听说那场大火是从内由外而起,足足烧了三天三夜,油滚的铁球下尸横遍布,受伤惨遭的敌军气愤之下将所有的大齐死士人头割下挂在城墙旗杆上。只是,自始至终,没有找到传说中的修罗少将,更是传言守卫之将许是吓得屁股尿流,早已从密道偷偷溜走。
带着残余人马投奔冀州的严历行,闻言折身返回。
几乎找遍了城内角角落落也没有见到一丝可疑地行迹,最后突然停留在一处坍塌的石堆前,那里有一杆长枪静静的安放,枪头还插在一个敌军的胸口,另一头却已消失在重重石块之中。
纵使他清楚明白那孩子的性情品质,宁可死不可退,他还是希望她能如一个小家的女子,在危险来临的时候能够躲在他人的护卫之下,保全性命。
他把她当作至亲的孩子,却让她孤苦了一生。
悲从中来,不禁仰天长啸,继而自绝于城墙之下。
梦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