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故事连载·风满洛城49
【49】
离开洛城时,是深夜。那时洛城站前的广场挤满滞留的旅人,我们席地而卧,鼾声大振。我的车票是硬卧,那是破天荒的事情,因为兼职单位报销来往车票我才愿意这样做的。我搭乘去京都的火车,趁着夜幕离开洛城。我突然有些不舍,夜幕里黑魆魆的,几盏路灯照亮的道南路,和稀疏来往的汽车。我躺在最顶上的卧铺,稍微挪动身体就能碰到火车顶壁。车厢是硬卧,分上中下三等卧铺,位置越低越方便,相应的价格也就越贵。虽然是深夜,但我丝毫没有倦意,因为下午在洛河桥下的河床上睡得太多。洛城火车站响起鸣笛,火车即将出发。突然从走廊里走进一个人,气喘吁吁的,大概是因为赶火车的缘故。我稍微挪动身体,借着微弱的灯光,斜眼俯视。是个长发少女,穿着白色T恤和蓝色牛仔热裤,皮肤白皙,身体消瘦而圆润。那少女将行李箱放在床铺最下面,检视手里的票确认位置。但见她双手攀着上层卧铺,两脚踩着中铺,右脚稍微用劲,身体便轻盈地朝对面的上铺飘了过去,像一片叶子似的落在上铺上。她调整身位,大概是想找个舒适的姿势睡觉。她扭过头,猛然间看到我拿着一双眼盯着她,吃惊地捂着嘴巴。大概是怕喊出来,她捂得有些紧,将那喊声冲击出的气体咽回了肚子里。所以,她整晚都在打嗝,直到火车抵达终点站——京都。其实,她完全不用捂着嘴,将那股气体咽回肚子里。那次列车搭乘的人极少,卧铺车厢里空荡荡的,就算她惊讶得喊出声来,也不会有人听到。她松开手,轻声埋怨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就我自己呢!我也觉得无礼,也压低嗓音连连道歉。那少女没再追究,继续调整身姿。只是那嗝声打个不停,把睡意全打没了。那少女扭过头来,看着睁着眼凝视火车顶壁的我。说道:你这人真怪,刚才盯着我看,现在顶着火车顶壁看。我回答道。不能总盯着你看,会被你误会。那倒不至於,常有人盯着我看,我也习惯了。我的目光再次凝聚在她身上。的确,那少女的确迷人。明眸皓齿,唇若涂脂,肤如凝脂。那柳叶般的黛眉清晰而深刻,由深入浅勾扫入鬓。特别是那下巴颏儿上,笑起来浅浅的酒窝,给人无限遐想。我看得愣住了神,我像是在哪里见过她,只是记不太清楚在哪里了。我把这个想法告诉那少女,她也愣住神凝视我片刻,也觉得好像在哪里遇见过我。
俩人好奇地交换信息,了解彼此都是洛城大学的学生,而那少女是吴雩,就是那个在剧社演出舞台上,舞蹈的红衣女子。她还记得,曾经在剧社公演那晚,曾揪着一个愣头愣脑家伙的耳朵。我没料到,那个愣头愣脑的家伙是我。除此之外,我还了解到,吴雩名字出处是舞雩,古代求雨时举行的伴有乐舞的祭祀。在吴雩的故乡,至今仍保留着古代求雨搭建的舞雩台。她家就住在舞雩台附近,因为出生那年故乡闹旱灾,就取了个舞雩的谐音名字——吴雩。说起她的名字,吴雩讲了一些关於家乡和童年的故事。伴着嗝声,列车在漆黑的深夜里前进,当然还有吴雩的埋怨。她怪我,不该直勾勾盯着她,吓得她不轻。卧铺车厢里,黑魆魆空荡荡的,像是除了我和吴雩之外,没有任何人。深夜搭乘火车的人比较少,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如果换做白天,走廊里应该挤满人才是。列车抵达京都,是清晨六点。太阳已经红彤彤的,从迷蒙的晨雾里升起。下车前,我和吴雩交换手机号码,便急忙忙下了车。我以为吴雩跟在我身后。刚下车,我想和她说声再见,却发现她已经被来往匆忙的人群冲得不知踪影。这教我心里遗憾,我想打个电话给她,说些教她注意安全,回到住处给个电话之类的话。但回想,我刚与她相识,如果今后不相遇,也只算是个萍水相逢,关心过多显得多余。我想着便随着熙攘攘的人群出了站。但是,我心里总觉遗憾和怅惘。那种感受,我从没有过,即使夏萱不告而别,或者是杨晓羽在车站教我先走时,我都没有过那种感受。
按照兼职公司给的路线,我搭乘汽车先到京都国际机场,再搭乘机场巴士便能到达目的地。与目的地相比,我更想欣赏沿途的风景。其实沿途也没什风景,汽车高速行驶,高架桥两边的树影被速度撕扯得变形。也许是外环路,沿途几乎没什么高大建筑。几所国内知名大学的校区,从眼前倏地划过,模糊成一条线。约莫半小时,汽车停靠在首都国际机场三号航楼。从汽车上下来,我面对着从没谋面的首都国际机场,觉得它大得离谱,而自己与眼前这庞然建筑相比小得离谱。天气阴沉沉的,像披了层浓铅色的灰。我分不清南北,慌了手脚。我四下张望,慌忙抬脚,又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飞机起飞的轰鸣声,和广播嗡鸣声在我耳朵里回响。我捂着耳朵,尽量不被那声音扰乱心智,但我还是无法阻拦内心的压迫感。机场保安催促我赶紧登机或者离开,不要在航楼站台处停留。那保安对我警戒有加,像怀疑我是恐怖分子可疑人物。我趁机问那保安,如何搭乘机场巴士,到京都大酒店——也就是兼职地点。那保安教我跟着,领我到机场巴士站点。还没等我道谢,那保安转身消失在机场幢幢人影里。我在站点等巴士,巴士快要进站时,听到背后有人喊道:孙子!排队,你丫怎么那么没素质?我正要上车时,身体猛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甩了出去。那人光头,圆脸,躯体魁伟,面目可憎。黑色背心包不住的,麦黄色肌肤上,裸露出的青红龙纹刺青。说的就是你,丫还不听。他说着弯腰便上了车,脚板踩得巴士晃悠悠直颤。我踉跄站住,才发现侧身旁有排长队陆续上车。我不知道那长队的人从哪里冒出来的,他能确定的是我站定站牌前绝对没有,因为我没有看到。我是最后上车的,车上那身材魁伟的汉子直用铜铃似的眼睛瞅我,那目光射出的讥讽与蔑视,使我既恼怒又全身发毛。按理说,我应该走到那汉子面前,说明刚才无意插队,而是没有站对位置。如此说,那汉子应该毫不在意,甚至拿我的话当作耳旁风吹过。我正想着走到那汉子面前,说明情况时,紧攥着的手机嗡嗡震动两下,那是讯息提示。是吴雩发来的,对话框里写到:
我已到住处,如果有空可以找我玩,或者说落难投奔。当然,我希望你是有空找我玩的,而不希望你落难。
看到讯息,我心里掀起滔天大浪,久久无法平复。回讯息时,我手指颤抖,总打错字。脑海内空白,不知该如何回复好。编辑好的讯息删除又重编,重编又删除,删除又重编,如此反复只简单恢复了一句:好的!有时间一定找你玩。讯息发出后,我又觉得回复得简单,懊悔不已。我想应该发讯息告诉她,在京都西站分别时应该给她说再见的,被人潮冲散不得机会,这件事教我后悔得青了肠子。本想打电话给她,但又觉得唐突,只是萍水相逢,不该妄想纠缠。如此编辑讯息又觉得不妥当。吴雩给我讯息,意思应该不是把我俩的遇见当作萍水相逢。如果我告诉她“只是萍水相逢,不该妄想纠缠”便是认为她妄想纠缠,且自作多情。搬石头砸自己脚的事,我是不肯做的。如果编辑讯息说,因为太忙,没抽出空来给她电话或者讯息。这样说也有漏洞,时间总是有的,说没时间是不放在心上的借口。如果吴雩察觉到这点,便会认为我应付她,且是个虚伪无聊的人。拿忙得没时间当幌子,常被人认为撒谎的骗子,且是个油嘴滑舌的伪君子。如此,我在吴雩那里的形象会大打折扣。这样又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凡是这种事绝对不能做。巴士戛然而止,京都大酒店就在眼前。那汉子不知在沿途哪个站点下了车,巴士上廖无几人。我下了车,拨通兼职公司经理电话,她教我直接进酒店来。我只觉得四面光辉得耀眼,像是黄金锻造的。街道是黄金的,楼房是黄金的,树木是黄金的,就连从树上落下的叶子都是黄金的。天空依旧阴沉,层层云雾缭绕京都大酒店,那酒店大厦高耸入云,黄金便淹没在灰黑的浓乌里。我怯生生站在门口良久,向酒店里眺望,悄悄挪动脚步靠近那酒店。刚走近没几步,玻璃门自动打开了。一股凉气从门内吹出来,吹得我的身体有些僵硬。我硬生生走进酒店,除了宽广客厅的精致装修,我最关注的是站在鎏金柜台后,站着微笑的两个少女。她们除了微笑,没有任何语言和动作,像是蜡像馆里的模型。我四处打量,但见客厅中央,横着一座三米高的假山,假山溪流汩汩。那假山是珊瑚石做的,奇形怪状天然扭曲出一位身姿绰约的少女来,溪流仿佛是她的衣襟,款动若霞举飞升。绕过假山,后面是长方形的喷泉池塘。池塘铺着黑白红三色鹅卵石,豢养白色锦鲤。那些锦鲤俶游其中,时而隐没鹅卵石中,时而欢腾地唼呷水面。池塘中央捧出两蓬莲花,如少女般袅娜矗立。池塘两旁摆放着布艺沙发,每个沙发只能容下单人独坐。三个沙发围着一盏茶几,像是会客用的。我揉了揉眼,恐怕自己被黄金颜色蒙住了眼。我看到吴雩就坐在右手边的沙发上,站着冲我招手。我愣住了,在我眼里,她就像池塘里的那蓬荷花,迎风袅娜。我向她走去,脚下的水磨石地板滑不溜秋的,教我没法走得更快。
她莞尔笑着,说道:你怎么到这了?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呢?我放下书包,坐在吴雩对面的沙发上。头重脚轻,身上也轻飘飘的,想着是不是天气太热,中了暑。头晕得要命,恍恍惚惚像是做梦。我说道,我也当认错了人,像做梦似的。吴雩附和说道。看你的样子,刚睡醒似的,像是做梦。我得承认我市场油嘴滑舌,我告诉吴雩如果我在做梦,那也是个美梦。这句话说得吴雩脸颊绯红,教我后悔不该说这句话,但又无话可说。良久,吴雩问我为什么到这里来,我说要做兼职,也不是道做什么兼职。她说她也是做兼职的,是暑期夏令营。她已经联系到负责人,那人教她在这里等,说不久就到。
我和吴雩交谈着,从右手向酒店更深处走出来一行人,有男人也有女人,总体说来女人比男人要多。为首的是个身材颀长的女人,约三十岁左右,一身职业装。那女人比我要高些,在她面前,我觉得压抑,就站得离她远远的。我已忘记那女人的名字,干脆以职业装称呼她。职业装简单介绍自己和该公司,又说了些关於夏令营的事情。不管怎样,我没记得什么,只记住是做带队教师。这四天里,我将会带一群年龄不一的学生上课,负责他们的安全,和记录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记不得那么多,只觉得这夏令营是繁琐的事情,后悔答应做这份兼职。按照公司规定,每队学生分配两个助教教师或者说是带队教师。我想着自己能跟吴雩分在同一个队里,这样也有个照应。但刚说分组,便有个短发大眼睛的女孩说要和我一组。那女孩年龄约二十岁左右,如果不是脸上零星散布些雀斑,应该是个面容姣好的少女。分组按照自由选择的原则,如果我拒绝雀斑的组队意愿,而要求和吴雩同组,也许我就会梦想成真。但我没有拒绝,瞥了眼站在身侧的吴雩默认了。我看到吴雩没有反应,只是低着头抠弄着手指。那纤细瘦长的手指被她握得黄白,像秃噜了皮漏出骨头似的。我看得心疼,又不知如何是好,雀斑站在我身边,意思是已经选择好组队的人选。其他人也自由组合,纷纷找到组队的伙伴。站在吴雩身旁的是个肥头大耳,油头垢面的胖子。或是站在吴雩身旁的不是个胖子,也无从说他肥头大耳,油头垢面,只是我的想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