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世界 | 贵生（四）
长时间坐火车的后遗症还是在贵生身上发生了，第二天起来的时候，贵生的腰都差点直不起来了。突然想起来，在火车上的那几天除了上厕所时候站起来走一趟，其他时间基本上就没怎么动过。
等贵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住的是工地临时搭建的工棚里。出去绕了一圈，发现人都不在已经上工地干活去了。他正准备给大顺打电话，听到公棚外有人喊他的名字。原来是大顺的媳妇儿，昨晚上来的时候见过，不过男人们喝酒娘们儿不参与，所以大顺媳妇儿早早的就去休息了。大顺媳妇还给贵生带了早饭，油条加上豆腐脑。说实话，贵生之前只吃过甜口的豆腐脑，这咸的吃起来还真是不习惯。只不过连贵生也没想到，后来自己还爱上了咸口的豆腐脑。
大顺媳妇是大顺一块儿来的北京，刚开始也到工地帮忙干点活儿，但是由于工地都是大老爷们儿，干活儿时候嘴里的荤话就没闲着，这让大顺媳妇很不喜欢，而且工地上其实也不怎么安全，所以大顺就直接让他媳妇儿负责给大家伙儿做饭了，每个人只要按月上交一些生活费就行。收上来的钱除去买菜的，比让他媳妇儿在工地干活儿挣得还多，何乐而不为。
大顺媳妇儿看贵生吃不惯这豆腐脑，便说，贵生兄弟，要不我去给你弄杯豆浆过来吧？门口就有卖的。
贵生一听，哪好意思啊。赶紧说，嫂子不用麻烦了，这就挺好吃。以前甜的吃多了，现在改成咸的也挺好，随即大口大口的三下五除二就给吃完了。
大顺媳妇儿说，大顺说明天再带你去工地，今天你就先歇一天，一路上也够辛苦的了。
贵生听了，心里很是感激，又给住的又给吃的，还对自己这么关心，这应了那句话：在家靠父母，出门靠老乡。
贵生吃完后，和大顺媳妇儿说要出去走走，看看周围的环境，昨晚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也不知道这大北京到底长啥样呢。
贵生满怀期待的来到了工棚外，但是外面的环境却与他昨天见的完全是两番景象，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上。昨天的八车道大马路，此刻却变成了尘土满天飞的土路，基本上也看不到什么人烟。想着去买包烟，老是大顺哥给他递烟抽也是实在过意不去，可走了好久也没见着个小卖铺。在他的想象当中，应该哪儿哪儿都有超市才对。
贵生的心里，多了些失落，也多了些迷茫。
他回去后和大顺媳妇儿聊天才知道，工地的位置在郊区，属于北京周边的县份了。这是在为大公司该厂房，基本上一个工程就得好几年，换好几波人，谁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完工，等完工的时候，估计周边也都盖得和大城市里没什么区别了。大顺媳妇儿说，之前他们在别的工地干的时候也是，刚去的时候啥也没有，等房子快盖好了吧，你发现周围买啥的都有了，路也修得可好了，但是盖楼的工人得离开了。
贵生听完后，看着大顺媳妇儿脸上失望的表情，他知道其实大顺媳妇儿也不太喜欢这样的环境，但为了讨生活，没办法。不过他现在可以确定的是，现在这个地方他应该不会待太久。留下来是，一是为了和这儿的老乡都认识了，将来在这儿也好有个照应，二来是自己只身一人来到北京，毕竟人生地不熟的，先在这待上一段时间，适应适应，多和老乡们了解些在北京生活的尝试，休息的时候还可以到城里走走，看看有没有适合自己的工作。想到这儿，贵生心里就打定了主意，先在这儿干上一个月，反正力气活儿自己也不怕，同时有机会就去城里找找自己能干的活儿。
第二天贵生就和大顺他们到工地干活儿了。之前就听说，在北京的工地干活儿，比在家得多赚好几倍，出去外面打工的人回来身上都是穿得挺时髦，如果不是脸上的淳朴农民气息出卖了他，别人都会以为是城里的有钱人。
不过贵生现在明白为啥在北京挣的多了，每天在那么高的气温连着干活儿，基本上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而且作业的地方，大部分都在高空中，贵生刚看到的时候，都不太敢上去，贵生心想，这真的是拿命在挣钱啊。有天晚上，贵生突然就哭了，并不是因为他觉得苦，而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在家里的时候，觉得自己每天拼死拼活的卖力气，就为了挣那么几个钱，而现在，看着自己的老乡们为了多挣点钱，把命都赌上去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生活在这个大城市里，有的人能纸醉金迷，有的人却在寒风露宿。
贵生知道，他不想成为这些让自己觉得悲哀的人群中的一员。
时间很快，一个月就快过去了。贵生也已经习惯了每天的油条加豆腐脑的早餐。在这期间，他自己往城里跑了两趟，每次都是差点绕迷路了，最后才曲折回到了工地。第一次出去的时候，光顾着去天安门，本来想照张相给家里的母亲寄回去的，但是一看太贵就算了，想着以后有钱再照吧。小学课本上提到过的故宫，就在自己的眼前，似乎少了一些神秘，多了一些无趣，因为那儿除了人还是人，一看公示牌上标明成人票价是五十，转身就走了。贵生心想，在老家那么多风景区还不收钱呢。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他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没办法，就只能沿着来的时候坐的地铁往回走了。第二次进城贵生就学聪明了。直接去那些写着招聘的地方去找，有餐厅、网吧、发廊，但是由于贵生的普通话实在是难以恭维，都被无情的拒绝了。后来看到一广告写着帮忙找工作，包吃包住月薪三千。贵生想也没想，就按上面写的电话打了过去。
确实是帮忙找工作的中介公司，但刚去时候贵生不知道，找到工作之前自己是要被坑一把的。去了那儿之后，那里的人说，先交定金一千，找到工作后会退还八百，两百块钱算提成。贵生一合计，这买卖划算啊，二话不说就掏钱了。老板一看，贵生是条鱼，马上就笑脸相迎，并且承诺，一个月内一定能帮贵生找到份好工作，让贵生回去等消息就好，接着给贵生开了个手写的收据，就算是交易完成了。
贵生回去后，也没和大顺他们说这事，他觉得等到事情落实了再说也不迟。只不过之后的日子就变得漫长了许多，等待的滋味儿总是难熬的。
在贵生离开工地前，终究是出了人命。
那天贵生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总感觉眼皮在跳。在吃午饭前，突然听到有人喊，出人命了，有人摔下去了。紧接着工人们就骚动了起来，都往楼下跑了去。大顺是第一个冲下去的，毕竟自己在这个工地上带来的人多，生怕是自己的人出事了。贵生也忙不迭的跟着跑了下去。
后来知道，摔下去是别的施工队上的人。贵生看了一眼大顺，之前紧张的神情这才放松了下来。贵生心里却依然悲哀。
后来听说，承包商给摔死的那个人赔了一笔钱，但是由于是工人自己违规操作导致的后果，所以也没有赔多少钱，据说是签了合同，就算是闹到法院，死者这方也是理亏的。死者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小伙子，听说就等着年底回家结婚。
一笔无关痛痒的钱，就把一条鲜活的生命留下的痕迹完全抹去了。贵生不知道，这样的交易是否真的能划上等号。但他清楚的是，他真的不能等下去，于是又给中介那边打了电话。可那边在电话里却总是找各种理由推脱，一会儿说贵生没有暂住证，一会儿又说贵生没办健康证，总是找一堆贵生无法解决也无从解决的问题来搪塞贵生。后来对方提出了条件，只要贵生在交一千块钱儿，就能帮他找到一份保安的工作，而且是在大学里当保安。
贵生一咬牙就答应了。因为此刻的他真的已经没有选择了。
月底时候，结了工钱，贵生就向大顺他们告了别，还请大家伙儿吃了炖肉，算是这段时间对他照顾的感谢。
贵生拿上他的行李箱，再一次向真正的北京城走去。
五
贵生之前一共给了中介公司两千块钱，他还一直天真的以为他们会把剩下的一千二百块钱还给他。而等他到了中介公司，老板却找各种理由说钱都花掉了，而且就是为了帮贵生找到这个工作。看贵生不信，还把早就准备的花销的票据全部摆出来给贵生看，见过世面的人都知道那就是伪造的。但贵生不知道啊，除了觉得自己这两千块钱花的有点不明不白，他也说不出反驳的理由。其实他更担心的是，如果他坚持要回钱的话，到手的工作也会给弄没了。自己已经下了决心从大顺哥的工地走了出来，就再也没有回去的话儿了。
不管怎么着，起码他们帮忙找的工作还是管吃管住的。
中介公司的人就给了贵生一个电话和地址，便把他打发走了。不过贵生也不傻，当着老板的面给用人的地方大了电话，确认了事情是真的才离去。但是贵生还是太老实，万一这又是一出戏那该怎么办哪。但愿傻人有傻福吧。
命运终究没有那么无情。贵生顺利的找到了用人单位，是一家保安公司。贵生到了单位屁股还没坐下，就被分配任务了。因为他来之前有个人刚好离职回老家，继续有人去顶替他的位置，这个空当儿刚好让贵生给碰上了。
也许是老天爷特意照顾贵生。贵生被分配去的是一所高校，还是他从小就梦寐以求能够到里边儿求学读书的地方——北京××大学。
贵生心里五味杂陈，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儿的感谢一身赘肉的那个坐在太师爷上的大胖子，听旁人都叫他大队长，也有叫吴经理的，应该算是这里的头儿了。自打贵生进来到现在，都没抬眼看过贵生，自然当贵生听到自己能到北京大学当保安时，眼里发出的那种光芒他也是无从感知的了。
贵生此刻的心里，是多么希望能有个人和他分享这份儿喜悦，就好像自己考上了北京××大学一样的高兴。
怎么能不高兴呢？这么多年以来，贵生多少次为自己不能上学而悄悄落泪，而又多少次一遍又一遍的看着当年老师送他的那张北京××大学校门的明信片。
他轻轻地说了一句，这两千块钱，花的值。
大胖子好像听见了贵生在说话，抬起了头，看了贵生一眼，眼里带着质询的意思。
贵生看到大胖子的眼神，似乎吓到了一样，不自觉的往后缩了缩身子。大胖子说，待会儿就去换身衣服上班吧。在这干就得守这的规矩，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能在学校里吸烟，要是发现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最上方写了两个大字：合同。底下就是列的条文规定，贵生本想看看都有些啥规定，胖子就把笔递了过来，说，看啥看啊，没什么可看的，赶紧签了就得了。在这干活儿，一千五百块钱一个月，包吃包住，每个月休息四天。好好干能给你涨工资。
贵生本来还想认真看看合同里的条款，但碍于大胖子的权威，没敢提。其实他怕的是，大胖子不给他这份儿工作，他不想在错过这次与北京××大学结识的机会，他也不能再错过了。
贵生从小干多了体力活儿，虽然吃的不好，但是身体却结实得很，穿上了保安服，一下子就成了队伍里最精神儿的那个了。虽然工资是低了一点，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吃住不花钱，平时自己也花不了啥钱，基本上也都够了。
其实只要能让他在北京××大学待着，也就够了。
贵生负责的工作是教学楼附近的巡逻，确保周边的环境治安。每天贵生都看着穿梭于校园里的男生女生，有时候很羡慕，有时候也很嫉妒，想着如果自己也能拥有这样的一段时光，那该多好啊。可回过头看看自己，三十而立，三十岁的自己说白了却还一事无成，想到此心里变得有点酸，想抽根烟，但回想起大胖子的警告，也就忍住了。
记得之前在报纸上看到说，有个保安也在北京大学上的班，边当保安边听课，后来还真的考上了北京××大学。这个新闻当时给了贵生很大的触动，贵生心里便想着，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能进到北京大学当保安，也一定要想那位保安前辈学习，每每想到这就热血沸腾。因此，在贵生来到北京大学上班的第二天，就抽空去买了笔和本，而且还买了贵一些，他在这方面从来都舍得花钱。
开始上班后，每天都有人来巡视贵生他们的站岗情况所以一直都没有机会。后来和其他的保安混熟了，知道领导来巡视的时间点，贵生这才开始了自己的学习计划。
最让贵生想去听的课程就是北京××大学的文学课，他知道教室是不能随便进的，就算进了他也不知道那间教室才是文学系的，于是他直接问了校园里的学生。学生一看是学校的保安，一位是安全检查啥的，也都老老实实的和贵生说了。贵生知道是因为自己身上的这张皮起了作用，等学生走了，还故意拍拍身上的保安服，好像是对它的一种认可与奖励。
但新闻总归是新闻。在贵生去听的第一堂课上，就被老师给请出了出去，理由是非班内学生不得影响学生正常上课。贵生说了自己想来上课的理由，可还是被老师拒绝了，因为他觉得这样会影响到他的学生正常上课。看着学生们投来的异样的目光，让贵生浑身都难受，放佛每一个人都在用眼神告诉他：你不属于这里。
第一次听课，就这么灰溜溜的走了。
后来贵生还是坚持去了几次，虽然特意找了不同的班级不同的老师，但大多数情况还是被礼貌的请了出去。学校里的老师就是有文化，连按你走都骂的那么有修养。贵生多想对他们说一句，我就是想学点东西而已，我就是想多读两本书罢了。
贵生放弃了这个念头。一方面是面对老师和学生们的一样的目光，让他觉得自己的的确确是“外来人”，另一方面是保安大队的管理制度越来越严了，而且上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理由是快到冬天了，校园里人少，容易出事，让加强巡逻。贵生全身心的投入到了保安的巡逻工作当中。学习的计划搁浅了。
贵生和其他的小保安住的都是地下室。贵生天生就对味道很敏感，所以地下室那种潮湿的味道让他很难受，但是别无选择。所以自从他来这上班以后，不到睡觉的时间他是不会回去的。
很快就到了冬天，北京的天气说冷就冷了。贵生之前从未感受过西北风的滋味，等他真的体会到了的时候，身体禁不住的直哆嗦。由于天气太冷了，在外面巡逻慢慢的变成了一种煎熬。虽然穿了厚厚的军大衣，但是面对下过大雪的北京，依然没有太大的作用。在外面值班的保安，能躲起来就躲起来，只有贵生一个人老老实实的在外面巡逻，同时还担负起放哨的作用，等班长来检查的时候，得第一时间通知躲在屋里的保安们。
北京冬天的地下室依然有着那股潮湿的气息，贵生他们住的那个屋好像暖气也不怎么给力，所以屋里就显得更加阴冷了。贵生本来就不喜欢待在地下室，因为会给他一种井底之蛙的错觉，加上天气有这么冷。有时候会让贵生心里动摇，自己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正当贵生百无聊奈的时候，看见一男一女手牵着手走了过来，一看就是大学情侣，贵生目送着他们一起走到了女生宿舍楼下，上楼前男孩儿拥抱了女孩儿，还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在女孩儿额头吻了一下后，才依依不舍分别。
贵生看到这里，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从来不轻易哭的他，自从来到这个城市以后已经两次落泪了。上一次是看到了生命的脆弱，这一次是因为看到了青春岁月里最美好的爱情。
而对于贵生来说，青春是个奢侈的词汇，他这一生是注定与青春无缘了，以及青春岁月里最纯洁、最美好的爱情。
换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贵生没有一丝睡意，便独自一人来了学校外的马路上转转。刚下过雪的街道显得异常的干净，道路两侧的绿化带都被大雪覆盖了。街上的行人很少，练摊儿的人也都回去了。贵生本来还想着出来买点东西吃，走了两个路口也没见着卖夜宵的，正当他失望的准备往回走时，听到了有人唱歌的声音。
贵生循着歌声的方向走去，歌声儿是从地下通道里传来的。北京的大马路基本上都是八车道，所以马路下面的地下通道也很宽、很长，白天都是摆地摊的人，到了晚上卖唱的人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好不热闹。
可这么晚了，是谁还在唱歌呢？贵生来到了地下通道，才听清唱的是汪峰的《北京北京》，声音很嗓哑，不知道是天生的嗓子还是唱太多了而造成的。贵生到了跟前儿，唱歌的人还是在闭着眼睛边弹吉他边唱，丝毫不理会贵生的出现。
贵生干脆就在一旁做了下来，静静地听他唱歌。唱完的时候，贵生往歌手前面的吉他盒里放了十块钱，歌手看了一眼贵生，略带微笑，表示感谢，不过表情却依然很酷。贵生小心翼翼的说到，能给我唱首郑智化的“水手”吗？
歌手看了看贵生，好像犹豫了一下，然后说，行，那就唱一个“水手”。说完便开唱了。
后来贵生也跟着唱，这首歌是贵生最爱唱也只会唱的一首歌。唱的声音越来越大，在北京这样寒冷的夜里，唯有放声的高歌，才能让贵生感到这个城市还是有温度的，也唯有“水手”里的歌词，才能给到他继续坚持的动力和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