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只叫一夏
作者:黎荔
时值季夏,大地一片热浪,夏风裹挟着热气。树木葳蕤,浓荫匝地,知了的鸣叫震耳欲聋。每当听到夏日蝉鸣,就会想起李宗盛的歌曲《童年》:
池塘边的榕树上
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操场边的秋千上
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黑板上老师的粉笔
还在拼命叽叽喳喳写个不停
等待着下课
等待着放学
等待游戏的童年
听着这首歌长大,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迷迷糊糊的童年,就这么好奇、就这么幻想、这么孤单的童年。在夏天常有这样的恍惚时光,在蝉鸣如雨中,从树下走过,吱唔吱唔的蝉的声音,如同树叶子一样,那么稠密,那么壮大,铺天盖地的,几乎把人笼罩起来了。在树下一步一探的走,好像在倾听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只是往树上看。这样也不知走了有多远,树林满被金光,蝉也叫得更热闹,疑心那叫的就是树叶子。时光的流动变得缓慢、凝滞,一切都停下了。等到冗长的蝉鸣停下来的刹那,才突然感知到远处的微风带来凉意。蝉声停顿下来的空白中,就像睡了漫长的午觉醒来,穿衣洗漱准备去学校,找了半天却找不到课本和双肩包,才恍惚想起自己在多年前明明没有做好准备,就已被推搡着长大成人。来不及跟童年挥手告别,眨眼间已落入了平庸之海。
多希望有一阵温柔的风,能够带我回到从前,让我能够重新选择自己的童年,能无忧无虑的躺在池塘边上,听榕树上知了声声叫着的夏天。这些发出鸣声的蝉儿,是从哪儿来的呢?它们的生命曾经黑暗弥漫,白昼不见天日,夜晚充满恐惧,地层中数年苦修,吸取潜入大地深处的树根汁液。直到那个期待已久的夏天到来,把一具骸壳蜕下,前世的幽暗才从此消失。在岁月中献祭了羔羊般的纯洁之后,终于喧嚣在最高的枝头。
蝉,是夏天的一部分。不要嫌人家聒噪,毕竟,在地下那一段日子那么难熬,你经历过吗?土地中数个春秋的蛰伏,就只为一个夏天的鸣叫,甚至没有一个夏天,露头也就半个月一个月的时间。在那些漫天繁星、蛙鸣处处的夏夜,刚刚破土而出的幼蝉,借着夜色,匆匆爬向近处的树枝草梢,沾着夜露,一点点地蜕下泥乎乎的外衣,化成一只羽翼淡绿透明、眼睛黑亮、通体柔软乳黄的嫩知了。它们从幼虫变成虫时奇迹般地从原有的身躯中出走,完整地保留下一个躯壳,留在粗糙的树干上。这些嫩知了,沐着夜风,一点点强壮,不须一夜工夫,就可飞上树梢,倾尽一生地自在歌唱了。
最初的蝉鸣断断续续,很快就逐渐浩大起来,在树林中,如潮汐一般汹涌回响。夏季午后常有暴雨,暴雨多不持久,雨声一歇止,四周树林间,即时升起一片惊人的蝉声。仿佛久远劫来,微尘与世界都如此发声,高亢激昂,如一季繁花烂漫,却又沉寂如死。“是身如焰,从渴爱生”,“是身如幻,从颠倒起”,蝉声使我想到《维摩诘经》的句子,仿佛能够听到沉寂如死的蝉声里从树梢高处一一掉落蝉的尸体。
“蟪蛄鸣兮啾啾,岁暮兮不自聊”,蝉在夏季鸣叫不止,但入秋以后,它们的声音将会渐小并且逐渐死光。知了只叫一夏,庄子说“夏虫不可语冰”,一种虫子如果它生命周期只有夏天这几个月,你跟它说冰是什么东西,它是不会知道的,它想象不出来那个东西,因为它的生命周期从来不经过冬天——庄子说的夏虫就是蝉吧?它们春生夏死,夏生秋死,不能越冬。庄子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以一个人的身份来说的,人的寿命长于夏蝉,所以人可以看到太阳东升西落,月亮的阴晴圆缺。但换一种视角来看,人类的命运与夏蝉是相似的,一个人的寿命最多100年左右,而更漫长的是历史的更迭,地球的变迁,宇宙的生长。如此看来,人也是极其渺小,看不到更多的循环。我们各在自身的时间局限中而已。
当我意识到一切皆虚无的时候,慢慢感受到存在——唯有“此刻”,此刻有光,此刻坐在窗前,此刻活着,此刻天空,一轮孤月。天边的月,似有若无,被乌云遮去只剩下一半的脸,似乎有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月亮缓缓地移动,在夜色中顿挫成无尽苍茫。它在天际漂泊的道路,不是通往人世,而是通往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