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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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 | 王学艺
饥上,尚健在一代人对饥荒年的称谓。
九十多岁的舅母气色红润身体结实,老舅前些年去世,如今自己住百多平的房子,暖气空调冰箱彩电一应齐全。孩子们都有自己的事业,其中不乏在国外投资置业者,算是晚年衣食无忧。她一直保持着勤俭作风,但出门有个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行为——捡废旧报纸。她儿子开价值几百万的轿车看望老娘,路遇舅母抱一沓废纸,上车也不舍得丢,冲我笑言卖了可买包盐嘛。
表哥说给我妈写个回忆录吧。在老人家的生命长河里,一幕幕惨不忍睹的饥饿场景在我眼前铺展开来。我终于理解在漫长的农耕文明里,没切身体验过自然灾害,你根本无法明白旱资舟,水资车的先贤古训,更不懂前人对五谷丰登,仓满囤流的无限渴望。
屋漏偏逢连夜雨。连年干旱再加蝗灾横扫,原本荒凉的大地雪上加霜,庄稼青黄不接,粮食颗粒无收。那时这样的年份叫过饥年,如今尚在的舅母这代人称过饥上。
她说这样的年份家家难熬,像我一般大的闺女差不多卖完了。卖到那些还能吃上饭的人家,兴许能逃个活命。
爷爷计划把我和我二姐都卖掉,我娘说宁肯自己先饿死,坚决不会卖闺女,卖出去都丢了,此生骨肉再难相聚。我爷可不管这些,趁我爹娘下地干活,一手拉住我,一手拉住二姐,说带我们去好人家里,被从地里回来的娘发现。
自从爷爷要把我姐俩卖掉,娘把我们看得更紧了,甚至告诉爷爷给我们找好婆家,卖出去不但给婆家人没法交代,自己心里更过不了这道坎儿。爷爷看我娘态度如此坚决,只能叹气作罢。
村东头四望他妈流落南乡,在一大户人家做饭。四望爹饿得实在撑不住,让孩子推独轮车载自己找他娘。老头瘦骨嶙峋营养缺乏,加上风餐露宿,没折腾几天饿死半路上。四望也不去找他娘了,连爹带车向路边沟里一松,扔了!空手折返回庄里。至今村里还流传着顺口溜,四望送他爹,有去的路,无回的路。
入冬,天气已很冷,地里别说野菜,连老鼠都不敢出来。天上麻雀,地下蚂蚱,只要有能吃的大家到处找。街头路边饿死人见怪不怪。我曾亲眼看到有人摇摇晃晃往前走,突然浑身筛糠般抖不停。眨眼功夫,整个人瘫软下去,再也没起来。活着的人也是颤颤巍巍,脸色菜青表情麻木。树皮扒了,草根尽了,地翻三遍,一片凄惨。
四二年刚过饥荒,收成还剩一季。老天爷几个月不下雨,大地干裂得像撕开的道道伤口,望着让人无助。旱生蚂蚱,涝生鱼。蝗虫铺天盖地嗡嗡作响,翅膀刮过脸庞触动根根饥饿神经。地里干得冒烟,我们姊妹到处挖荠荠菜,回来热水一焯,嚼嚼也能顶点事儿。现在人吃不下的东西,那时全能吃。天天野菜,我浑身浮肿,鞋都穿不进脚。
单调的野菜吃多了再难下咽,为嘴里能有点味儿,我们再掺些其他。挖茅根晒干,塞石磨磨成粉,捏成窝窝头。红薯梗碾成粗丝拍渣饼,搁锅里焙成饼子,也能填住点胃。
前些天回老家,走到街上遇见坤乾,他拄着拐杖,站旁边看人家抢买荠荠菜。喊半天他才回过神,呆愣愣看我半晌,意识好似在饥上还没走出来。随后皱纹舒展感慨万千,时代真变了,那时这可是救命稻草呢!
舅母坐在车里,眼神漠然望着飞逝的高楼大厦,似沉浸在那段蹉跎岁月。
饥上还未完全走远,它依然历历在目。人在宇宙洪荒前渺若蝼蚁,自然灾害的闪击摧枯拉朽,让所有生命措手不及。我们已领教摸不着看不见病毒的辣手,家家封门闭户,繁花似锦的生活戛然停滞,人们手足无措惊恐万状。如长期持续,食物供应不能为继,谁敢保证不会出现饥上;若再有干旱蝗灾,谁又敢言不会重演饥上;假设再出现其他始料未及的灾难,谁又敢说饥上不会卷土重来。纵观人类文明无论发展到何种高度,灾害总往复循环,前车之鉴刻骨铭心。民以食为天,待万贯家财换不来一口食物,你定会对今天的挥霍懊悔不已。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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