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
20世纪70年代,我家最多的时候有18只黑山羊。
我家位于“山东屋脊”沂源县。
那时实行生产队。队里有一个大羊圈,把各家各户的羊集中起来,派专人放羊,积羊粪作集体肥料。
村后山连山,成片的山,这山总比那山高。群山撑起了天空,挡住了视野。岁岁枯荣,从青山泛绿,到衰草连天,四季云彩流淌。有时云彩下面出现了羊群,赶羊人头顶着天,仿佛是那老神仙。
我们队里是五爷爷放羊。每天清晨,他带上午饭,腰里挂着个水葫芦,赶着羊群从村西出发进山,雨季准备上斗笠蓑衣。暮色里他赶着羊群浩浩荡荡从村东河汊里归来。他右手挥啪啪响的长鞭,左手提溜着一长袋子喂羊的盐。夏秋腰里会多挂个蚂蚱笼子,背上背着一捆打下的干柴。
五爷爷专心放羊。谁家几只羊他明明白白,哪只母羊快生了他清清楚楚。有时他会把快生的母羊拦在羊圈里,让主人家提前把羊牵回家。有时母羊会在山上分娩,五爷爷会站在山顶吆喝谁家到山上牵羊抱羊。
那时我们村有三个生产队,三个羊倌,三大群羊,仿佛三片上山下山流动的云彩。夏天的正午,全村的羊躲进了河边柳树林里乘凉。羊三只一团,两只一窝,有的争强好胜在干架,趁着机会,羊倌给羊剪羊毛。
冬天,山上没有了足够的草,羊吃不饱。羊倌早早把羊赶下山,在村头把羊群解散,让它们各回各家补充营养。大雪封山,羊群被圈在羊圈里,下午的时候放它们回家吃草,如同小学生回家做作业一样。
羊回家吃草,有时会赖着不回羊圈。我们就连拖带赶,把它们哄回去。一遍遍数着自家的羊,唯恐落下丢掉。
调皮的伙伴有时会在羊圈里像骑马一样骑大山羊,有时还拿来剪刀剪下长长的羊胡子,从奶奶的柜子里翻出不知哪个朝代的铜钱,夹起羊毛做成毽子踢。最终五爷爷知道了,他会气得吹胡子瞪眼。
羊是很聪明的通人气的。它们认识自家的主人和家门。谁对它好,它念念不忘。我的伙伴胖墩有一只小黑山羊,他一直把它圈在家里喂养着。每天胖墩上学,小山羊会咩咩地把他送到村里的小学校大门口。后来读《巴黎圣母院》,那个美丽的吉普赛女郎爱斯梅拉达就有一只叫丽丽的山羊。
在那个年代,家里有几只羊就意味有一大笔财富。我们那里有伏羊节的传统,尤其是农历七月十五和八月十五,人们磨刀霍霍,杀猪宰羊。几家人凑份子吃一只羊,在街上支起一口大锅,凑盐敛柴,忙上忙下,全村飘荡着羊肉的香气,让人垂涎三尺。每年我家都要赶集去卖掉几只羊,看到自己喂养的羊卖掉,我很舍不得,眼泪汪汪,难受个十天半月的。用卖羊的钱,我们家添置了石磨和几件大件的家具农具。
有一年秋天的一个的早晨,当五爷爷去放羊的时候,发现羊圈门大开,羊群不见了。当时把社员们吓了一大跳,以为招贼了。百十只羊,那时可是一大笔钱,会打乱多少人家的精打细算。全村人发疯般地漫山遍野去找羊群,大队书记急急忙忙还到公社报了案。那时公社派出所只有两个公安,还没等他们来,山顶上有人兴奋地吆喝羊群在大山后面的山谷里找到了。据推测,可能羊圈门没关好,头羊带领羊群集体出走了,让人虚惊一场。
我家从1965年开始有羊。
在我们这一带,女儿出嫁生了孩子,娘家人送祝米。另外还有个送“羊”的习俗。
送祝米,娘家主要亲戚送来米,面条,鸡蛋,用箢子盛着,上面蒙着红包袱。排起长长的队伍上门,很是门面。另外还要牵来一只咩咩的羊,长长的羊角系着红绸子。送羊有人财两旺,羔羊跪乳等诸多说法。
我哥哥出生于1965年农历2月17日。当时姥爷送给哥哥一只大黑母山羊。一生二,二生三,我家的羊不断繁殖。我记事的时候有十多只了。
我生于70年代初。我姥爷大约1968年前后去世。在我眼里,姥爷就是一座长满迎春花的坟墓。
姥爷虽然不在世了,但他给我们家留下一群山羊和财富,滴水长流,并且源远流长到1984年。
1982年冬天,我们大队开始搞承包。羊群解散,各回各家,自己喂养。我们家没有人手放羊,加上后来乡政府号召封山育林,禁止山上放羊,派出所经常野狼般经常漫山遍野逮羊罚款。1984年中秋节前后,我们家的羊全部处理干净了,但我们一家人惋惜和念叨了好几年。
1965年到1984年,我家山羊从无到有,从少到多,再到归零,承载着我们一段起起伏伏的岁月和对姥爷的怀念。
岁月在厚重的历史上有详细的记载,但装不下我们平凡人的生活细节,我们留给自己的唯有注脚和念想。
2009年4月15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农业部正式批准对“沂源黑山羊”实施农产品地理标志登记保护。
2024年1月10日初稿,11日修改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