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美好
我对美好的向往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无论是对自然环境还是社会环境。
我在家里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室内的零乱;我每主持一个单位工作,首先要做的就是清理杂乱的办公环境;单位建新楼,我要参与每一个设计细节,包括最后家具和实验设备的摆放角度以及大院围栏的形状和颜色。这在有些人眼里这纯属于没正事儿。在我乐此不疲地忙活这些事儿的时候,那些有正事儿的干部正在研究各种关系、打听政界八卦。
每当我看到粗制滥造的市政工程,我就想:那些负责市政建设的官员,不懂什么是美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精力没用在这里。他们主要关心的是人的关系,以及钱的关系。
跑题了。
我上大学的时候,就发现北方(山东河北一直到东三省)的民居实在是简陋,就是四面墙加一个盖,没有一点装饰与造型。工作以后去了一些地方,苏州园林、江南小镇、云南土楼、贵州苗寨等建筑,都很别致。为什么华北一带的民居那么丑陋呢?中原地区可是中国古文明的发祥地啊!直到去年,我到山西游览了平遥古城和王家大院,才发现北方的建筑也可以很美,而且壮观。而先前我看到的北方民居之所以丑陋,完全是因为多年的贫穷造成的。
我小时候是在煤矿长大的,左邻右舍的煤矿工人,或者本人,或者是父辈,大都是从山东河北一带闯关东逃荒过来的。这些人是贫穷地区最贫穷的那一部分,他们所面临的一直是如何活下去的问题,连基本的体面都谈不上,更别说把住宅和环境弄得美观一些了。
小时候我就对“越穷越光荣”这个口号表示怀疑,而如今谁要是说过去好(无论从哪个角度),我就想跟谁急。破口大骂有辱斯文,拳脚相加会扰乱治安,更主要是我打不过人家。我对一个人最恶毒的咒骂就是“愚蠢”。愚蠢是我最痛恨、最蔑视的、最无法接受的。我说一个人愚蠢,基本上是在说这个人不是人,是头猪。
又跑题了,还是说房子的事。我上初中之前,家里是一个泥草房。屋里地面也没有水泥,就是泥土地。一到阴雨天气,地面就潮湿甚至泥泞。我那时很小,十来岁的样子,但也对此难以忍受。我就把炉膛下的煤灰撒到地面,干的煤灰能吸收了水分,我再把煤灰扫净。地面干爽了,我的心情也爽快了。每到春天到来,我总要把房前院子里的杂草垃圾清理掉,把预备烧火的木头、木板整齐地码放好。然后,在木材垛上铺上草袋子,少年的我躺在上面,在春风的吹拂和阳光的照耀下,望着天边的流云,做着未来的、长长的梦。
我家所在的这一趟(一排)房,每家房前都有个院,院前面是土道,再往前就是一条小溪。小溪是我现在的称呼,那时就叫河沟,我家所在地就叫沟北。这些中原来的贫苦农民,只为活命,既没带来中原的财富,也没带来中原的文化。东北的地名都是田家烧锅、王家窝铺之类,没有任何文字的修饰。东北的饮食以大锅炖为主,比较粗糙,完全不符合老祖宗孔子所倡导的食不厌精的要求。很多家庭,一口大锅既给人做饭,也给猪烀食。
那时的居住环境虽然很差劲,但门前的河沟水草丰茂,鱼游浅底,鸟语花香,是我儿时的天堂。往西北是一座小山,当时在我们孩子眼里就是座大山。同样是因为没文化,人们根据山头一块裸露的黄土把其成为“黄土包山”。春天来的时候,山坡上开满了鞑子香(兴安杜鹃),像一片粉红的云霞,让我觉得活着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然而,初中的时候,我家搬到了沟南。虽然换成了砖瓦房,但周围的环境却越来越糟糕了。先是小河里的鱼没了,然后是河两岸的草地也毫无规划地盖起了粗制滥造的房子;河水开始是浑浊,最后变成了臭水沟;山坡上的鞑子香消失了,最后也被乱糟糟的房子覆盖了。
那时的我,不了解政治和历史,更别说世界。我把这一切变化、苦难和肮脏都归结于人太多,对不断增长的人口充满了厌恶和恐惧。
我在观察这些现象的时候,是在70年代的边陲煤城,当然没见过希腊神庙和罗马斗兽场的遗址。但是我曾经看到过一个建筑,门的周边有水泥雕饰的造型与花纹,但花纹已残缺,门前的台阶也破碎。当时我想,这里曾经有过美好的时光,为什么现在没有了呢?我很伤感。
后来我知道,中国的人口本来可以不这么多,全国损毁的美好事物又何止这么一个水泥雕饰的大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