脾气暴,爱骂人,但姥爷是个好男孩
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姥爷那次的确过分了。
1
正月初三拜见丈人的饭桌上,二姨夫的父亲也去了,他们从济南来过年,为了凑热闹,大家赶在一块吃饭。出于客套,二姨夫的父亲举起酒杯,半开玩笑说,今天初三,你可要好好招待你的故爷们啊!
喝了二两小酒,原本闷着头夹菜的姥爷突然勃然大怒,猛地站起来,红着脸,声嘶力竭,
姑爷?!他们凭什么当我姑爷?我病倒在床上一个月,快死的人了,有谁来看我么?到时自家有事了,第一个想起我们两口子来。他的目光狠狠扫向瘪着褐色嘴唇的小女婿,小姨夫黑着脸喝了口闷酒,不做声。
从家走啊,连声招呼都不打,真当我没了啊!连邻居家的狗每次见了我还冲我摇摇尾巴呢!我爸默默地扶了扶眼镜,把筷子默默放下。
亲家啊,别上这么大火。二姨夫他妈颤抖着手,焦急地熄火。
还姑爷?我叫你们爷行不行?!我欠你们的啊,我把钱借给你们买房,把孩子一把屎一把尿养大是该你们的啊!
哎呀爸,这不都有难处么?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挨骂的二姨夫从中斡旋,却不想,火越烧越猛。
姥爷眼睛里烈火熊熊燃烧,他伸出颤抖的胳膊,语音带着哭腔,
亲家啊,你别以为你儿郎在我这边就给我干了多少活儿了,你问问他,知道我的地在哪么?都是我和老婆子两个人啊,顶着大太阳去浇水,夏天摘樱桃的时候,谁来管我们?就是吃樱桃的时候一个顶俩!你们有没有良心啊!
三个女婿低着头,谁不也敢出声,长期的经验告诉他们,此时,越安静,越安全。
在厨房里忙活的姥姥此时冲进来,对头上满是汗的亲家公陪着笑脸,他平时不是这样啊,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可能喝了点小酒,哈哈哈。说着,姥姥麻利地撤下姥爷的小酒杯,皱着眉,给姥爷递了个眼色。
姥爷疲惫地坐在凳子上,两手撑着膝盖,艰难地喘气,双眼通红。
三个女儿围坐在炕上的小桌旁,麻木地看着糖醋鲤鱼的浇汁冷却成冻,熘得扇贝丁发出丝丝腥味,鲜红的樱桃汤刺眼如血,相顾无言。
2
姥爷赚钱很慢。靠着三亩樱桃,面朝黄土背朝天,夏天日晒,冬天风吹,辛辛苦苦干一年,两万块慢吞吞爬进口袋。
不想劳烦女儿们,姥爷看病的花销全部自己扛,于是大笔的医疗费用和他的嘴抢钱花。
自家种的白菜,萝卜,地瓜,土豆占领了姥爷饭桌,一锅片片足够两人一个月的伙食。
但我们家买房资金周转不开时,姥爷却大手一挥,拿出11万,看着唯唯诺诺的大女婿,坐在炕上剔牙的姥爷别过头,不急啊,有钱再还!
谁也不知道,这十一万从姥爷嘴里抢了多少鱼肉,这个平时骂骂咧咧的老头在关键时刻,默不作声,以自己一贯作风,毫不犹豫地掏出十一万。
3
二姨夫去年生了一场大病,整个人一下子瘦到皮把骨头,二姨带他四处寻医问药,还在上小学的弟弟就托付给了姥姥。
于是一个高高瘦瘦的老头总背着手每天准时出现在校门口,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就那样站在那里,口袋里是足够买小零食的钢镚,周围是川流不息的车辆,胸腔里是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
虽然住在二姨家,但姥爷仍忘不了家里的四只鸡,一条狗,因此每天吃完晚饭,趁着落日的余晖,姥爷便开着他轰隆做响的红色小三轮,穿着厚实的黄大衣,带着头盔,飞贼似往家开。
只有躺在自己砌的炕上,姥爷才睡的安稳踏实。
4
小姨妈的二婚生活并不如意,再婚后她脸上的淤青时刻提醒着每个人,她生活在一个家暴的环境中。
姥爷咬牙切齿看着这个不成器的女儿,愤怒的拳头上青筋暴露,这个王八蛋!
他甩给还在委屈哭泣的小姨妈一句,别哭了,之后便开着他火红的小三轮到了小姨妈家,用他布满老茧,蒲扇似的大手将两记响亮的耳光闪到小姨夫彼时年轻的脸上。
我的女儿,岂是你能随随便便打的!
回到家,看着而立之年的女儿披头散发,双目无神,一生要强的姥爷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委屈和愤怒,用力扇了自己一巴掌。
5
在三个女婿心目中,暴脾气,爱骂人的姥爷似乎从来都是一个麻烦。
在三个女儿心中,好管事,挑毛病的姥爷仿佛永远都是一个桎梏。
但在四个外甥眼里,姥爷是最好,最好,最好的人,他耐心,勇敢,温柔,他是被爸妈骂时挺身而出的守护者,是犯错时呵呵一笑的和事佬,是贪嘴时应有尽有的机器猫。
我想姥爷有时很真的很单纯,单纯到,他像极了小孩,喜怒哀乐全部挂在脸上,但这种单纯在某些时刻会不自觉转化为幼稚,成为限制他人生的不可逾越的鸿沟。
那大概与他幼年丧母,跟着吊儿郎当的父亲在受尽白眼的生活中长大有关吧。
因此他极其敏感自卑。
没有文化,爱面子,不爱交际,痛恨左右逢源的勾心斗角又使他失去了朋友,遇事总钻牛角尖。
明明通往罗马的道路千千万万条,但他专取一条走,而这条路偏偏是个死胡同。
古稀之年的姥爷常常一个人坐在灶台旁,窗外的温暖的阳光洒在他佝偻的背上,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头内心对孩子总是有千般话,但只要他说出口,我们听到的只有无尽的谩骂,
或许骂人是这个一天书没念的老头独有的与人交流的方式吧。
虽然满腔热血,一颗红心,但从未被人领情,甚至被人厌恶,于是姥爷脸上的沟壑在无尽的岁月中愈来愈深,大地色的皮肤沉淀了沧桑,变成了一幅哭笑不得的模样。
作为他一手带大的外甥,我深切理解他。但对于其他一年只和他见几次面的女婿,或者随便一个路人,没人会把这样一个暴跳如雷,出口成脏的老头和一个疾病缠身的瘦弱老人联系起来。
在其他人心中,姥爷永远都不是弱者。
大女婿忘记了买房时丈人帮忙的十一万,只记得这个老头曾经咬牙切齿骂过他。
二女婿忘记了丈人曾一天两头跑照顾他的小家,只记得这个老头横眉冷对的样子。
小女婿忘记了丈人在他出事时一日三餐的操劳,只记得这个老头两记响亮的耳光。
所以,在他仿佛一只羸弱的小鸡般无力的躺在床上,有人看过离开,有人看了忙不迭的逃,有人甚至以工作为名,一面也没有出现。
我理解姥爷的失望和难过,但这个老头可悲的地方在于,他不懂的如何以一种正确的方式诉说自己的痛苦,恰恰走了一条极端的路径,于是,弄巧成拙,在任何一个外人眼中,他都是倚老卖老的恶老头,而三个沉默无语的女婿则是爱老敬老的榜样。
我不怀疑爸爸和姨父们的人品,或许他们之前也心存希望,只是在姥爷年复一年无尽的谩骂中,变得像自己的妻子一样,麻木苍白,惹不起躲得起,然而却众人皆悲。
在一个没有人愿意沟通,或者有人愿意沟通但却是秀才遇到兵的家庭里,每个人的委屈都足以压死人,但没人去说,因为说了不过是在浩瀚的大洋中投入一枚小小的鹅卵石,甚至激不起一丝涟漪。
一个钻了七十年的牛角只会越来越尖,最后化作一把锋利的匕首,毫不留情却又痛苦万分的刺进最亲近的人的胸口。
看着被愤怒和委屈折磨的气喘吁吁的姥爷,和将头深深埋入手机默不作声的爸爸和姨夫们,一种深深的无力和苍白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老式的挂钟滴答作响,一瞬间,我竟喘不过气来。
我分明知道那个暴脾气,爱骂人的老头其实非常可爱,甚至非常单纯,毫无心机。但我说了,谁会听,谁又会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