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 l 我终于面对你的离去
干旱很久了。田地纵横交错的裂缝如一张无边的网铺张开来;河里的水也快干了,鱼虾困在那一洼一洼的河水里,绝望地死去,发出腐烂的腥臭;菜园子里的菜一天得浇透两次才能保活。
我每天天刚蒙蒙亮就起床,去河洼里挑水,把菜园边的那口大水缸装满,这样,傍晚浇园,我就不用再去河里挑水了。
那天,我挑了三担水把大水缸装满,正准备转身去河里挑第四担水来浇园,一只乌鸦从天空中坠落,不偏不斜地砸进水缸里,如炮弹一样炸起水花喷撒了我一脸。我没来得及伸手救它,它就像快要过世的人那样发出最后两声低微的叹息,扑通两声归于沉寂。
乌鸦死了,尸体浮在水缸里,像一只囚困在死海里的小船。如果没有人发现,它最后只能腐烂分解在这缸死水里。
我伸手从水缸里捞起它。它的尸体像刚刚过世的人那样软和温热,让我又看到了起死回生的希望。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在手里,用手掌的热温暖着它,用拇指按压它心脏的部位,希望它能突然抬起垂头丧气的头,"哇"叫一声,展翅飞去。但它终究还是死了。
一阵轻烟从它一身黑色的羽毛中袅袅升起,如黑森林里腾起雾气。它原本软和温热的身子,在轻烟袅袅的上升里渐渐地僵硬冷却。灵与肉的分离,让它变得轻盈,轻盈得好像只剩下一堆黑色的羽毛,让人不禁心生怜悯。
乌鸦的灵魂在空中哭泣,如佛音袅袅灌入我的耳中,让我悲从心起,泪流不止。但我不只为乌鸦的死去而哭。更为它传递的信息而哭。它是死亡的信使,一声"哇"叫就能让人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它传递的死亡信息与自己有关。它跟死亡一样让人感到恐惧。它从天而降,就在我的面前,掉进我家菜园边的大水缸里,死了。这是多大的灾难将要降临?我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恐慌里感到无能为力的悲伤。
我不知如何安顿这只死去的乌鸦。
菜园子东南角有一处小土坡的空地,在这样大旱的天里居然还开着几朵白色的小雏菊。每次来菜园,我都会在离开时去那里站一会儿,或者干脆坐下来歇一会儿,再回家。它在我心里是一块理想的福地。我站在那里,或者坐在那里时,总是在想,等将来有一夭,如果我死了,那里便是是我最好的归宿。我捧着死去的乌鸦走向那里,站在那里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把它埋葬在那里,希望这样一块福地能化解它带来的所有灾难。但它带来的恐慌并没有消失。
我跟医生讲述这些的时候,我的丈夫就站在我的身边。他老了,是的,老了,脸黑瘦干瘪,四十岁的人已两鬓斑白。在不久前,他是那样的健壮精神,似乎在一夜之间,他就变成这样。我为他感到悲哀。他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一脸悲戚地插进话来跟医生否定我的话:“医生,没有干旱,没有乌鸦,完全没有这回事,完全没有……"。我在他渐渐低下去的带着泪水的声音里听出了无可奈何的绝望。医生朝他点点头,安抚着他说:"别急,别急,让她说下去。"
我得到了医生的鼓励,又始讲述起来。
我在恐慌里稀里糊涂地度过了一整天。当夕阳西下的余辉燃烧着了天边的云朵和森林,大火"呼呼"烧着了半边天,我接到了他打来的电话。
说到这里时,我没有像之前那样滔滔不绝,而是抬头看了一眼丈夫,这回他脸上居然有了一点轻松的笑意,眼晴里好像闪动着一点希望的光;我又看了一眼对面的医生,她依然双眼含笑地鼓励我。我想我这回大概没有说错什么,就继续说下去。
他在电话里哭得很悲伤,就像当年婆婆离开我们时一样。我问他怎么了?他一直哭,一直哭,哭得说不出话来。我问他在哪里?他还是一直哭,一直哭,哭得说不出话来。我急得在电话里吼叫起来:"你这是要急死我吗?"然后,一个女人在电话里撕心裂肺地哭着说:"你快来河边吧!"
"你快来河边吧!"我重复着女人的话,一边冲出门一边大声地问:"他去河边干什么?他不是去学校接孩子了吗?接完孩子怎么不带孩子回家,跑到河边去干什么?河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哭得这样伤心? 孩子怎么不在他身边替他说话?"
街坊邻居也都向河边跑去。他们一边跑一边带着哭腔相互传递着恐慌的信息:
"不得了了!"
"出大事!"
"这可怎么得了啊?"
"这叫他们的父母怎么活?"
看到我,他们的脸在一掠而过的痉挛后表现出无限的悲伤;他们的眼睛在稍纵即逝的躲闪后,流露出异样的同情。他们像乌鸦一样传递给我的信息,让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心里突然涌起末日来临的巨大悲伤,飞一般地向河边奔去了。
一连下了一个月的雨,田地里都盛满了水,大地浸泡得像软豆腐,一脚踩下去一个坑,一脚踩下去一个坑,让人有种要掉进去的感觉。快要跑到河边时,我看见他和邻居夫妇都跪在河堤上,面向快要溢出堤岸的河水呼天抢地地哭喊着。
"三个孩子都没了!"
"发这么大的水,到哪里去找?"
"这可怎么得了!"
……
街邻们在传递乌鸦传递的信息。我的双脚陷进松软的泥土里,地底下有一双有力的大手用力向下地拉扯着我,把我拉进被泥土淹没的黑暗里。
说到这里,我又一次抬头看了一眼丈夫,他泪流满面,嘴角抽搐,双肩颤抖。我看他这样,心里很难过,跟医生说:"我不能再讲了。“医生起身去另一间房里拿了一把椅子出来,招呼丈夫坐下,又回到她的座位上,双眼含笑地看着我说:"往下讲!"
我得到了医生的指令,又继续讲下去。
我以为自己就那样死了。可我没有,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我的婆婆。孩子是我的心头肉,更是婆婆的心头肉。我只管生,婆婆一直管养。孩子没了,她一定比我还难过。我连忙起身下床,双膝跪在她面前,抱着她失声痛哭,说:"孩子没了,对不起!"她一脸慈祥地笑看着我,指着窗外说:"你起来看看那是谁?"我一脸疑惑地站起来看向窗外,孩子活蹦乱跳地玩耍着。婆婆让我放心地回家,说孩子跟她一起住在老屋里,由她看管,她才放心。受了这么大的惊吓,我也觉得孩子住在婆婆那里是最安全的。
丈夫听我讲完,突然站起来对我暴跳如雷地咆哮:"你别再幻想了,他们都死了,都死了,妈和孩子都死了……"
我走过去给了他一耳光,说:"你怎么可以咒他们死?他们一个是你妈,一个是你的孩子,你怎么可以咒他们死?"
医生一面阻止丈夫,让他别急;一面安抚着我,让我不要激动。我在医生的劝慰声中感到困倦极了。丈夫在医生的指示下把我扶到另一间房里的床上躺下。我在那里做了一个梦里,梦到婆婆从生病倒床到离开我们的整个过程。
在医生的指导下,丈夫带我回了一趟老屋。老屋已经破败不堪,有一面墙已经倒塌了,无法住人。我坐在孩子玩耍过的院子里嚎啕大哭了一个下午。
再去见医生时,我告诉医生,我的婆婆真的死了,老屋垮了,住不了人,孩子不在那里。医生看我陷入巨大的悲痛中,不停地安慰着我。我在她的安慰声中又一次感到难以摆脱的困倦。我跟医生表达了自己的歉意,说只有在她那里,我才能安心地睡个好觉。医生微笑着朝丈夫点了点头。我又一次被丈夫扶进上次那间房里,躺在上次那张床上。
我从睡梦中哭醒,跟双眼含泪的医生说:"我的孩子,跟邻居家的两个孩子,都被大水冲走了,他的衣物就埋在菜园边的那块空地上,那里开着几朵白色的小雏菊。"
[奇思妙想]征文 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