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里住着一个孩子
我总会遇到她,没有清晰的第一次,只是依稀的印象。我们住在一个小区里,偶尔会或远或近的遇见。擦肩而过,或远远走开。
她是个瘦弱,容貌平淡的女孩,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她总是背着一个大包,里面鼓鼓囊囊的。我有点好奇,她到底放了些什么在里面。
那些遇见,如同天上偶尔飘过的云,随时都会散掉。我依旧在过着我的生活,我认为没人可以让我改变。
我是个儿童摄影师,我总会笑着给一些小孩子照相,大家都说我不笑的时候也是在笑,我长了一张笑脸。我感觉如同小丑的面具,是一个保护。
大多数孩子都喜欢我,他们会配合我,但很快会风云变幻,他们没有原因的哭闹起来。这时候他们就是小恶魔,他们很享受家人在哄劝他们的感觉。我通过镜头发现孩子哭的时候总是用眼睛看着家人,失去关注之后他们就悻悻的,提不起哭的兴趣,一旦被关注就继续嚎啕大哭。
我喜欢和孩子交流的工作,让我很舒服。我抓他们的瞬间表情,自己做后期的时候看,会被这个定格的瞬间感动,我发现了很纯净的东西,他们的肆无忌惮,他们的肆意妄为,他们思想和行动是统一的。他们不需要装饰就很美好,干净的脸,自然的表情,会自顾自的做出各种不能理解的行为,问一些奇怪的问题,会有奇特的思想。有个孩子问我,你能把我的影子拍成彩色的吗?我说,我可以帮你做成彩色的,你喜欢什么颜色?他说我喜欢黑色。
我有一次去一个幼儿园给孩子们拍证件照,他们排着队,一个个坐的端正,一个个光洁的小脸。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皮肤是透明的。我热爱那些自然的事物,保持着最初的本质。如果还有个角落,没什么污染,该在幼儿园里吧。我当时有个冲动,想去做幼儿园的老师。我发现只有和孩子在一起,我才感觉很舒服,其他的时候我都是在演戏。我去找院长,院长是个端庄的短发女人,她看了看我,摇摇头。
我知道我也许可以在某个幼儿园找到一份工作。但她拒绝我之后,我就不想去尝试了。我是个非常容易放弃的人,如果别人对我说不适合我,我就会放弃,最终我也不知道自己适合什么,或者我忘记了,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但也因此没人可以改变我,我太过于随意了,保持着顺从的样子。我想我是水,可以装在任何容器里,也可以流入海洋。
一直在下雨,天阴沉沉的。某个无所事事的下午,我突然想去拍个雨景。我在楼道,几个邻居大妈伴着雨声在玩麻将。我拿着相机蹲在地上,等着有人经过拍一张他们走过雨的腿。很久没人经过。我点了支烟。然后就有人走了过来。被雨水打湿的光洁的小腿,穿着白色的帆布鞋,鞋已经湿透了,满是泥点。脚步慢慢的。我拍了一张。然后抬头看那个人。我看见了她。她穿着白色的裙子,已经湿透了,被裹住的身体瘦弱单薄。她在大雨里没有打伞,安静而缓慢的走。如同在水里的鱼,感觉无声无息。
她慢慢走远了,我拍了她的一张背影。雨模糊了她的影子,我看着那张照片,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那天晚上我梦到她,我变成了黑色的水,在红色的土地上流淌至远方,她是一条白色的小鱼,安静的在水里游来游去。她就这么进入了我的身体,进入了我的灵魂。我感觉到了疼痛,强烈的疼痛,疼痛让我的身体开始蒸发,变成了黑色的蒸汽在空中飘散,她就在红色的土地上死去。
我一下子惊醒了,满头汗的坐起来。我的胃在疼,抽搐的疼。
外面是深夜,我从下午一直在睡,睡了很久。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我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看着对面楼房的窗户,给自己到了杯热水。热水刺激了胃,不能控制的疼,让我有一种很充实的感觉。
我从窗户玻璃里看到自己的脸,我看到我在微笑。我想到了雨果的《笑面人》。
我父亲是个律师,他有自己的律师事务所。他是个严肃的人,很少笑。他非常忙碌,从早到晚,一年四季,我很少看到他。母亲曾经是他的助手,后来她从父亲的事务所辞职了,并且离开了他的家。我对于母亲的印象非常模糊,只是感觉她不爱我。没有她拥抱的温度,只留下她走远的身影。
父亲送我进了全托的私立幼儿园,我第一天就高烧不退。之后,我被长时间的留在家里。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破了一个玻璃杯,划破了手脚,他回来的时候看见我几乎浑身是血的站在门口等着他。
我当时是故意的,我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父亲如我所愿将我送到了乡下的奶奶家。
奶奶独自生活在乡下,我感觉她很孤单,她经常给我讲爷爷在世时的一些往事。陈旧的老故事总让我昏昏欲睡,我却慢慢习惯听着这样的故事入睡。我很爱她满脸皱纹的温和笑容,她苍老声音里的故事总是没头没尾,她不停重复那些记忆里的画面,我始终没有找到脉络,毕竟那不是一个孩子所能够理解的成人世界的故事。
乡下有大片土地,是青草混合粪便的味道。低矮的平房,红砖黑瓦,大院子,院子里有晒着的金黄玉米。阳光赤裸裸,没什么遮挡,只有院子里苍翠的老槐树洒落满地斑驳的影子。
奶奶家养了一只菜狗,杂黄毛,很暴躁,用铁链拴着,来人就叫,叫起来没完没了。它已经很老了,非常孤单的样子,我想靠近它,它愤怒而悲伤的狂叫。它的眼睛是焦黄色的,它张着黑洞洞的嘴巴。我蹲在地上看着它,它继续叫,我并不害怕。奶奶拉我回去,她说,大黄已经疯了,拴疯了,它不认识主人了,别靠近它。
我忽略了奶奶的劝告,经常在距离大黄很近的地方,看着它,把奶奶给我做的红烧肉放进它的盆里。它总是狰狞而悲伤地冲着我叫,在漫长的时间里也没有对我熟悉。
我一直没敢解开大黄的铁链,虽然那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后来,我明白,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永远不敢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因为我有一种不确定的恐惧,这样恐惧,一直如影随形的伴随着我。
村子里的泥土地上,奔跑着一些孩子和他们的狗。我和他们成为了朋友。我们在一起亲密无间的玩耍。我们一起在泥地里打滚,一起爬上柿子树,一起下河摸鱼,一起躺在屋顶晒太阳,一起上山迷路,一起在玉米地里穿梭。我用尽一生亲密无间的关系和他们在一起,几个男孩,几个女孩,几条狗。
我在乡下小学上一年级,在破旧的教室里,我厌倦了那个邻居二婶的教学。经常逃学,期末的成绩让奶奶非常担心。
小学一年级的那个暑假我被接回家。父亲给我安排了满满一个暑假的补习班。我从此以后就是往返于各种补习班的落后生。
此后,我没有成长,成人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