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司机

曾经

有那样的三年

在最美的年华里

我时常乘坐他的大巴

往返于两座城市

300多公里，四个多小时的车程

长途寂寂无聊

我时常坐他身后，下意识地作各种揣测

他的妻子、儿女，他的性格、爱好

他的喜怒哀乐，他的收入……

他，不到四十岁

高大，挺拔，面容极似甄子丹

忧郁中透着乐观

如果不是过早地辍学

如果不是经年累月地奔波

如果不是日复一日起早贪黑地往返于同一条路上

如果没有雨雪风霜

如果没有风尘仆仆

如果没有司空见惯的事故

如果没有这些南来北往素不相识长着同一副面孔一面之后又各奔东西的乘客

如果没有这如死般的沉默、沉寂……

那么，他

也许真的就是甄子丹

可是，毕竟，他不是

他只是个长途大巴司机

没有人会多看他一眼

除了我

他时常边开车边喃喃自语

没有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没有人能知道他说与谁听

甚至，没有人发现他竟然一直在说话

对着不知名，对着空气

是的，就我发现了他

从我第一次坐他的车，我就发现了

有时候，他一手握方向盘，一手腾出来

在空中指手画脚

时而抑扬顿挫，时而激情飞扬

配合着他的语调节奏

我略略不安

他却轻车熟路有惊无险地掠过一个个险弯，躲过一辆辆迎面疾驰而来的车

我总是莫名地担心

担心有一天，他不会再这么幸运

我想提醒他

不要再这么任意神游下去了

要专注

要对自己和满车的乘客负责

但是，我没有

我深知

这根本无济于事

后来

差不多有十多年

我没再去过那座城市

也没再做过他的大巴

也没再见到过他

但，那样的担心仍在

甚至一直到现在……

有时，他也会侧过身来

或转过头

试图和坐他近旁的人作交谈

他有时会说起季节，天气，庄稼，电影，音乐

甚至时政，甚至中美关系……

但，除了礼节性的点头

没有人愿意开口说话

他们更愿意把耳机插在耳朵里

或者闭着眼

或者睁着眼，看窗外不知名的地方

或者聊QQ（那时候还没有微信）

记忆最深的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我再次坐上他的大巴

那次，不同于以往

我的身边多出一个男子来

其实我和他是陌生的

而我却孤注一掷地要和他结婚，要拍婚纱照

去往那座城市

坐他的大巴

那是个周末

初冬，清晨，天蒙蒙亮

大巴极速前行

车窗外，原野、树木、村庄，极速向后撤离……

天渐渐亮了

雪渐渐大了

他以最快的速度上了高速

果然，我们刚刚上了

高速就封了

漫天漫地的雪花以铺天盖地之势席卷蔓延

诺长一条高速，只有我们这一辆疾驰而来

荒寒隔绝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以速度，以悲壮

一路向南，一往无前

他突然拧开音乐

阿宝特有的陕北民歌，特有的明媚、凄艳

霎时间，响彻车厢

响彻窗外的大雪，以及大雪之外

也响彻我的肺腑

我突然泪流满面

我突然忘了我要去哪里，我要干什么？

窗外，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

漫过天际，大地

漫过曾经，现在

漫过我空空荡荡的心

漫过茫茫不可知的未来……

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

我再未见到过他

我在离他不远不近的这个地方

依然每天工作，生活

简单重复，按部就班

我知道

本质上，我和他是一样的

似乎永远在路上

一个人的路上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无休无止，永不停歇

时常倾听，交谈

冲突，又和解

和另一个自己

是一种追求，也是一种无奈

是一种宿命，也是一种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