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在沉吟,青青子衿
君在沉吟,青青子衿君在沉吟,青青子衿
(一)
民国八年,南京路,十里洋场,初秋傍晚。
秋未凉。
天香倚着窗棱,出神的细数窗外夕阳的余晖,微风穿透贴身的绸缎,早秋的上海滩到了傍晚也透着丝丝冷意。
天还未冷心先凉,夜还长。
(二)
天香再次见到宋廷之的时候已然又过半月,路边红叶斑斑,惨惨戚戚。
天香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心一悸,指下弦音破,好好一首曲子就这么给毁了。天香尴尬的起身,朝着满座的宾朋鞠躬致歉,眼角却偷偷瞄向坐在门口的宋廷之,瞬间就红了眼眶。
鸨妈妈把天香给叫了下去,怒声训斥道,“死丫头,你是要砸夜来香的名声吗,扣你这个月的月俸!”
天香心里却是欢喜的,真的,挡不住的喜悦统统写在了脸上。
她的廷之终于回来了呢。
悬了这么久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三)
这段日子,兵荒马乱,大街上人人惶恐,形色匆匆。
军阀抓学生了,军阀开枪了,四五路死了人,全城戒严了!人们奔走相告,满城狼藉。
天香的心也揪了起来。
廷之走的那天,初夏未至,却也闷热的异常,廷之说,“明天学生们在外滩游行示威,等我回来。”天香拿绣帕擦了擦廷之额头的细汗,轻轻的说了句,“你,保重身体。”
廷之这一走,就是整整5个月。
久到树叶都变了颜色。
每天都有人告诉她,今天有几个学生被抓,今天放了几个学生,今天四马路又有几个学生被残忍的杀害了。
天香每日如坐针毡。
如今,看到圃跨进夜来香门槛的宋廷之,天香的心跳仿佛一瞬间就停止了,仿佛世界上只有她和他,柳天香和宋廷之。
(四)
天香坐在镜前梳妆,略施粉黛,轻描娥眉,略显憔悴的脸庞稍稍点缀便已明珠流转,千娇百媚。天香取出廷之送她的银耳坠了,施施然戴在小巧的耳垂儿上。镜子里,漆黑如墨的瞳孔映出她这般娇羞的神情。
天香侧倚着窗棱,眼望着窗外,心却听着长廊的动静。
轻轻的,稳健的,皮鞋踩在木质地板上嘎吱嘎吱的响声。
脚步声停在天香身旁。
“天香,我……”
天香转身扑到廷之怀里,纤细的手臂紧紧的箍着廷之的脖子,眼泪簌簌,想往下掉,她却给忍住了,她咧着嘴笑,想给廷之一个最美的微笑,然后等待廷之回她一个深情的拥抱。
然而,如期而至的拥抱并没有到来,廷之轻轻的推开她,“天香,你不要再等我了,我要结婚了。”
相顾无言。
廷之转身离开。
天香的手臂僵在半空中,怔怔的望着廷之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指甲深深的刺进手心,紧咬的嘴唇隐隐尝到血腥的味道,天香听到自己的心,碎了。
(五)
宋廷之娶了和他门当户对的苏家千金,迎亲队伍走过十里洋街的时候,天香就在窗前看着,面无表情。
很快,天香成了夜来香第一个被赎身的歌女。
没过几天,天香再一次见到了宋廷之,只不过这次不是在夜来香,而是在宋宅,介绍他们认识的是宋家大少爷宋廷生。
廷生笑着介绍到,“这是我弟弟廷之,这是他的发妻苏巧巧。”
然后牵住天香,笑着说,“这是我的未婚妻,柳天香。”
天香微微发怔,发妻,结发为妻。
多么美好的称谓啊,可是却不属于自己。
苏巧巧微微颔首,点头致意,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纤细的身材穿着小洋装,披着一头长发,温顺乖巧,楚楚动人。天香心想,如果自己是男人,也难免不会动心啊。
于是天香昂首挺胸,媚眼如丝,离廷生又近了几分,一副无比亲昵的样子攀住廷生的臂膀,抬眼一笑,“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弟弟弟妹别来无恙啊!”。
看着宋廷之目瞪口呆的表情,听着自己嘴里说出连自己听着都刺耳的话,天香一脸坏笑和得逞的表情,然后挽着廷生的胳膊,骄傲的从他们的视线离开。
天香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可以这么淡然的再次出现在宋廷之面前,气息平稳又不着痕迹的说着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说出的话。
她曾以为这一天牵着自己,然后介绍自己的,会是她一直深爱的廷之。只是,这一切,早已不是她想的那样了。
(六)
宋廷生和家里闹了起来。
没有哪个大户人家的父母会同意自己的儿子娶一个来路不明,又身家不清白的风尘女子。
天香是歌女,自幼随母亲在瓦子窑里长大,十四岁开始在夜来香坐台。抚得一手好琴,唱得一嗓好申曲儿。虽然天香坚持只卖艺不卖身,但在别人眼里,就是看着不舒坦。他们说,就是在这大染坊里混过的,难保自身品性不会有所沾染。
总之,宋廷生就是这么坚定的在全家人面前牵着天香跨出宋家的门槛。他对所有人说,我宋廷生,这辈子只娶柳天香一人。
天香踉踉跄跄的跟在廷生身后,她回头,看到宋廷之的一脸淡漠。
一脸淡漠,事不关己。
好像,他们从来都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
(七)
宋廷之来找天香了,只身一人。
他们约在以前见面的地方,一个春天时,会开满黄色小花的小山坡。他们曾在这里甜蜜相拥,说着将来的事,说着他给她的承诺。
可是现在,这里光秃秃的,就像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
宋廷之淡漠的说,“天香,你不该这样的……”。
“我不该怎样呢?别忘了我是你大哥的未婚妻,是你的嫂子!”,天香转过身,看着远处绵延的山。
廷之转过天香的身子,双手紧紧的握着她的肩膀,“告诉我,这一切不是你在报复我好吗?”天香冷哼一声,收回视线定在他的脸上,语带不屑的说道,“一个风尘女子,能被人赎身,能嫁给富家少爷做妻子,这是多少花楼姑娘的愿望啊,我的人生这么圆满,我有什么可报复的?”
廷之挫败的收回自己的双手,退后一步,拉开与天香的距离,他低着头,逆着光,让天香看不清他的表情。“父亲病了,你让大哥回家吧”,说罢,转身离开。
走了两步,廷之的脚步突然顿住,却没有回头,他背对着天香说,“是我负了你,希望你对大哥是真心的,大哥…他…真的很爱你。”
说完,廷之便不再停留,毫不眷恋的踏步离开。
廷之走了很久后,天香依然站在那里,望着远处的山出神,秋风吹得她发丝飞扬,她感觉有些冷。
光秃秃的山丘上,只剩天香孤零零的身影,瑟瑟发抖着,形单影只。
“今天可真冷啊!”天香嘟囔了一句,缩了缩肩膀。
真冷,身心皆冷,万念俱灰。
(八)
烛火摇曳,熠熠生辉。
暗黄的烛光,把软塌上两个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斜斜的映上后面的墙,纠缠着。
“你若倦了这一世浮沉,就与我一同北上吧,那里的冬天飘雪,在这上海滩一辈子也是见不到一次的。”廷生握着天香的手。
天香愕然,回想起曾经也有人如此般,说要带她离开这里,去往北方看雪。
天香缩回自己的双手,起身,缓缓走到雕花窗前。
“廷生你…其实不必对我这么好的,我…”
“你可知你我相识多久了?”,廷生打断她,走到天香身后。
“不到一月,所以你…真的不用这般待我…”
廷生轻笑,将天香拥入怀中,然后在天香耳边呢喃着,“知道吗,我与你相识,已经整整七年了。”
天香无言。
静静的,谁也没再多说什么,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天香转过身抱住廷生,把耳朵贴在他胸口上可以听到心跳的地方。
“廷生,我们回宋家吧。”
(九)
他们结婚了。
这是廷生做了很久的一个梦。
梦里的他,在二十岁那年,遇到了他一生都无法忘怀的美丽邂逅。
那一天,留学归来的廷生遇到了十四岁的天香,一个怯生生,虽然有着稚嫩的脸庞,却用清澈坚毅的眼神,勇敢面对乱世沉浮的姑娘。
她在台上弹着一曲长安乱,
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
垂泪对宫娥。
于是廷生,一见倾心。
二见倾情。
很多时候,廷生都是在夜来香的角落里静静的看着天香抚琴,偶尔眼光交汇便匆匆躲开,从不曾想要亵渎那份清纯,也不想打破这份祥和。
直到那天,弦音破碎,天香慌乱的逃下台。
那夜,便见天香蜷缩在他无比熟悉的角落里低声啜泣,梨花带雨,与周遭的欢笑声格格不入。
廷生走上前,把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天香肩上,然后坐到对面便不再多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忧伤,却疼在心里。
其实天香为谁流泪,他多少是知道一些的,毕竟,一个是他爱的女人,一个是他亲弟。只是他不点破,能这样在一旁默默守护,便足矣。
约莫半响,天香抬起婆娑泪眼,沙哑着嗓,声音飘忽的问道,“宋廷生,你愿意娶我吗?”
这大抵就是廷生这辈子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了!这背后的故事,廷生不愿多想,也不会多想,他会让天香忘掉廷之,他会让天香幸福,廷生在心中立下誓言。
(十)
廷生的细心深深的看进了天香的眼里。
他们很少和一大家子人一起用餐,除了一周一次的家庭例会,因为奶奶要见见她的孙子们。而且每逢全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廷生总是给足了天香面子,夹菜盛饭剥虾壳,照顾的无微不至,羡煞旁人,就连苏巧巧看着也眼热的很呢。
这天,一道莲花鲫鱼汤刚刚上桌,廷生就给天香连肉带汤盛了一大碗。一旁的廷之也紧着热乎劲给苏巧巧盛了些,可谁知,巧巧刚拿起筷子便一阵干呕,众人不知所措,唯有一旁的宋奶奶开心的合不拢口,“二孙媳妇这是有喜了呀,老太太我快要报曾孙喽!廷生你们也得要抓紧了…”
天香一下子,没了胃口。
夜深,天香辗转难眠。
廷生的大手搭上天香的肩膀安抚道,“天香,你若不喜欢,我们不要孩子便是。”
天香一震,不再辗转,背对着廷生一动也不敢动,直到身后传来深浅均匀的呼吸声,才让眼角悬挂的泪珠放肆的滑落。
天香觉得自己这一世,可能都要愧对着廷生了。
(十一)
入冬,宋宅的梅花开了,一簇一簇的淡粉色,煞是好看。
早饭的时候,苏巧巧说想去看梅花,要天香陪她,天香应下了。
两人相顾无言,兜兜转转,在一棵梅树下停住了脚步,巧巧开口,声音充满恳求,“天香嫂嫂,你放过廷之吧…你都有大哥了…”
天香惊愕,转身,“你怎么…”
巧巧不理会,径自说着,“廷之被军阀抓去关起来的时候,是我把他救了出来,是我一直陪在他身边”,“现在,廷之是我的,我又怀了他孩子,求求你放过廷之吧……”说着,还红了眼眶。
怀着孕的女人心思敏感,一点风吹草动也能乱了心神。
天香莞尔,正要伸出手去安抚,可谁知苏巧巧迅速向后退去,踉踉跄跄几乎摔倒,抓住天香的手就开始放声大叫,“你害我可以,但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本能的,天香伸出手拉住向后摔倒的苏巧巧,谁知苏巧巧却死死的把她往下拽。
然后,两人一起,重重的跌落。
闻声赶来的宋廷之,看到的就是抱着肚子,面色苍白的苏巧巧,和压在她身上,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天香。
“没想到你竟如此歹毒!”他怒不可遏的推开天香,抱起苏巧巧,疾步跑出桃园,鲜血殷红了他的衣襟。
整个过程,他都没看过天香一眼。
“是我做的吗?”天香扶起身,揉着被摔疼的膝盖,心似乎也摔疼了呢……
府里又乱了起来,苏巧巧的孩子没了。
罪魁祸首是天香。
(十二)
夜晚,廷生一身疲惫。
天香迎上前试探的问着,“孩子,还是没能保住吗?”,廷生无奈的点了点头,别开了眼。
天香百口莫辩,寡淡而绝望的低喃着,“连你也相信是我推的她?”
两行清泪滑落,天香哭了。
她捧着廷生的脸逼他看着自己,眼神无比悲伤凄凉,“我说我没有推她,是她自己摔倒的,你愿意相信我吗?”
廷生凝望着天香,眼里是满满的疼惜,他拉下天香的手,把她紧紧拥入怀中。
“信,你说什么我都信。”
泪水决堤,沾湿了廷生的衣角。
原本心里那根紧紧牵着廷之的线,好像也有些松动了呢。
(十三)
宋廷之变得更加冷漠,就连在宋家碰到天香,也是无动于衷,像是没看见般的从一旁走过,连句寒暄的话也没有。
天香心很乱。
即便是从前嫁入宋家的时候遭人非议,也好过现在人人视她如蛇蝎。她性子直,自己又身正不怕影子斜,所以即便是人人误解,也从不避让,反而露面的次数更多了。
这天,早饭的时候,天香不请自来,众人面面相觑。
天香径自入座,也不管其他人怎么说,然后一脸骄傲的吃起饭来。
可是对面的宋廷之,面色苍白,脸颊深陷,鼻音凝重,席间咳嗽不断,也全入了天香的眼。奶奶关切孙子,让他多休息,宋家布匹生意的事全权交给大哥处理。
饭后,天香放心不下,便溜到厨房,想着小时候妈妈的配方,为廷之配了治疗感冒的鸡蛋酒。然后,小心翼翼的敲响廷之书房的门,一脸不知所措的等在门外,就像做错事的小孩。
来开门的,是廷之本人。
天香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然后递上鸡蛋酒,状似轻松的说,“只是单纯的表示关心,这个应该会有效。”
随即天香就后悔了,因为她看到了廷生,就站在书房里,错愕的望着她和廷之。
廷之也僵僵的愣在那里,表情复杂。
鸡蛋酒就这样哐的一声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天香落荒而逃。
(十四)
天香隐隐觉得廷生不太对劲。
廷生每日早出晚归,起床时,廷生已经离开,夜深了,廷生却还没回来。
天香一直为那天的事耿耿于怀,想找个机会和 廷生谈谈,廷生却忙了起来。
似乎有些,有意无意的躲着天香。
这天,天香特意跑到宋家的丝布作坊才堵到正在账房核算帐册的廷生,两人终于一起吃了顿饭。
难得的一次,天香说着话,廷生不着声色的听 着。想到以前很多时候都是自己闷闷的坐在那儿, 听着廷生讲话,天香突然有种心慌的感觉。
天香想试着让屋里的气氛不要像外面那样冰冷,毕竟,那天以前的廷生可一直都是个可以带给她温暖的人。
“这几天好像更冷了些,前些日子开起来的菊花现在全都谢了…”
“菊花谢了没关系,院子里又开出了火红的梅,娇艳欲滴,我都不知这世上竟然还有红色的梅花…”
“新来的重庆厨子做的菜口味太重了,奶奶很不喜欢,我也很不喜欢…”
“晚上你不在,屋里好冷,我总是被冻醒…”
天香一直在说着无关紧要的小事,唯独那天的事,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面前的廷生,默默的啜着茶,安静的出奇。
看着廷生以这般陌生的表情面对自己,天香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米饭,一点胃口也没有。
“廷生,我……”
这时,廷生突然打断天香,并开口说道:“这些天北方大雪,好多丝坊的丝布断了货,我一直在忙明日北上接洽的事,所以…这段日子冷落你了。”
廷生盛了碗热汤放到天香面前,“越来越冷了,你多穿点。”
天香怔怔的看着廷生,一时间有点反应不来。
“嗯…那…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快则半月,慢则整月”,廷生泯了口茶。
天香一惊,“这么久?”
“有几个纺织作坊设在乡下,不通火车,这边库存又不够,需要绕点路去取货,就会耽误些脚程”, 廷生微笑着说。
廷生突然转变的态度让天香有些不知所措,她看着眼前的廷生,心里突然有些紧张。
“哦,那你保重身体…我…我等你回来。”
(十五)
廷生走后没多久,天香就察觉有些事变了,可究竟是哪里变了,自己又说不清道不明。
她发现自己经常想念廷生,而很少想起曾让自己念念不忘的廷之。
她发现自己变勤快了,莫名喜欢上看账册,在小香炉旁一待就是一下午。
她发现自己在宋家碰到廷之和苏巧巧的时候,可以平静的和他们打招呼。
她发现自己现在可以坦然自若,不再急着逃开,不再自怨自艾,满心哀伤。
总有些事,不知不觉就变了,而置身其中的人们,却到最后才发现。
这天,宋家出事了。
黄浦江边,十里洋场,卖报的小贩满街的叫卖着:“宋公馆大少北上遇天灾,车队众人生死未卜。”
消息传到宋家,廷生一行人北上的路上遇到暴雨,山体坍塌,但具体的情况谁也不得知。
天香听闻,坐立难安,在屋里来回踱步,心急如焚。
傍晚时分,宋家派人去追查此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天香苦苦哀求,遂随车队一同前往。
连夜赶路,马不停蹄,整整七天。
从未如此颠簸过的天香,一路上尽是种种不适,几近晕厥。但她怕拖累车队的进程,一直苦苦忍着, 满心的担忧让她已经顾不上这些。
第七天,车队赶到湘萍的邱兰县,有村民看到,两天前有一行载着货物的车队曾在县城的来福客栈住了一宿。
经由客栈掌柜指点,那行人离开时向西北方向行进,若没遇上大雨,两天的时间应该已经越过湘萍谷了。
傍晚的时候,二总管过来跟天香汇报,说他们终于快要赶上廷生他们了。
天香先是一阵欢喜,平静下来后,心却突然揪了起来。
万一,他们还是晚了一步呢?
很快,第二天清晨,在离湘萍谷不远的离村,他们终于遇到了停滞不前的廷生众人。
无一伤亡,大家终于都松了口气。
原来下暴雨时,廷生觉继续前行不妥,车队载的货也不易淋雨受潮,便叫众人停下来稍作整顿,并在距离湘萍谷有一段距离的离村休息了一晚,想等雨停后再继续赶路。
谁料,一夜醒来,山塌了,封了路,原定的路线不能再继续了。他们只得暂时停滞不前,商讨更改路线。
后来,有村民跑来说又有一队人打村那头过来了,为首的穿的衣服上好像有宋家的标志。
廷生听闻后便到村口查看,孰不知自己生死未卜的消息已经传遍上海滩。
越来越近,当大家看到廷生好端端的站在村口时,终于都松了口气。
最后,天香也颤巍巍的从马车里走了下来。
瞬间,世界仿佛静止了,廷生一愣,竟呆住了,而天香刹那间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腿一软,晕倒在廷生怀里。
那一刻,天香才知道,变了的,其实是自己的心。
曾经心里那根紧紧牵着廷之的线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松脱了,而现在,线的另一端紧紧牵着的,是廷生。
(十六)
廷生并无大碍的消息传到宋家后,大家皆放下心来,生活回到正轨,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天香本就是个娇滴滴的姑娘,这一路的颠簸和辛劳,让她晕倒之后又足足昏睡了两天才醒过来。
醒来之后,天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廷生站在香炉旁,手持蒲扇,扇着风,想让炉火更旺些,屋里更暖和些。
不知是热气烘煨的,还是认清自己的心后反倒有些尴尬,天香的脸微微有些发烫。
虽然廷生对天香仍体贴又加,但天香总感觉廷生的眼神里隔着雾,让她看不真切。
就像现在,他虽然背对着天香,但那身影却莫名让天香感到失落。
“廷生我…”,天香忍不住开口。
廷生转过身,逆着光的他让天香看不清表情,他开口,嗓音却是冰冷低沉,“明日车队返程的时候, 你也跟着回去,这一路你是承受不住的。”
天香起身,跟他一同在暖炉旁烤火,热气烘得她鼻子痒痒,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廷生皱眉,伸手覆上她的额头,天香抬头看他,然后抓下他的手用力握住。
“手怎么这么冰……”触手的温度让廷生脸色难看,“天这么冷,你跟过来做什么!”廷生嗔怒道,嗓音愈发沙哑。
天香望着廷生的眼睛,此刻,她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眼里的担心,眼里那层雾,好像也消散了般。
看着廷生一脸的担忧,天香轻笑出声,“带我一起北上好不好?你说过要带我看雪的。”天香甜甜的笑着,满心期待。
廷生转头看向对他笑得如此明媚的天香,神情竟有些恍惚,拒绝的话卡在嘴边,说不出口。
这时突然传来敲门声,二管家的声音随即在门外响起。
“大少爷,二少爷连夜赶来了,要见您一面,说是宋老太太的吩咐。”
握在天香手里的大手突然一僵,一瞬间,雾气又弥漫了廷生的双眼。
他抽出手整理了一下衣襟,然后转头对天香说,“你,明天跟他一起回去!”说罢,便开门走了出 去。
只剩冰冷的嗓音回荡在这小小的草屋里。
天香欲哭无泪。
(十七)
天香和廷之,共乘一骑,一路上,相顾无言。
车夫开着车过来的,天香终于不用再忍受马车的颠簸,不过却开心不起来。
虽然身旁坐的是宋廷之,可自己的一颗心,全都挂在廷生身上,这一路,没有人说话,连空气都是怪怪的。
到了县城,他们转乘火车回到上海。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天香望着窗外出神。
她以为身边的廷之和她一样,也在忍受着和自己并肩而坐的厌恶,谁知,廷之突然开口说话了。
“学生游行的时候,我被宪兵队抓进了监狱,是奶奶拜托巧巧的父亲把我救了出来…”,车窗上,廷之的剪影印在上面,他低着头,眉眼轻垂,表情莫落。
天香愕然的扭头看廷之,只见廷之一脸的挫败,眼神悲伤。
接着,廷之低声说,“奶奶答应苏父,以我会迎娶苏巧巧为条件,把我救了出来。”
过去了这么久,天香仍然看不得廷之这般悲伤的表情,她宁愿看他冷漠,也不愿见他如此心痛。
于是天香又把头转向窗外,这次闭上了眼。
“看,我就是这么窝囊,事情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天香不语,心却已波澜,紧闭的眼角,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廷之,我好不容易才将你从心里放下,那线曾把我扯得生疼,终于,它松开了,你却偏偏要再次把它系紧……
(十八)
天香开始逃,逃廷生,逃廷之,逃自己的心。
那日廷之在火车上的一席话,搅得天香的世界天翻地覆。她开始不懂自己的心,开始不知如何进退,何去何从。
所以趁着廷生还没回来,天香开始鸵鸟般的躲避一切让自己可以静下来的机会。
她怕自己如果真的认真思索了,心里对廷之的感情,究竟剩下的是心疼还是苟延残喘的眷恋,得到的答案会让自己对廷生愧疚一辈子。
而廷生,是她最不愿伤害的人。
所以她努力让自己忙碌起来,在书房里看账册一看就是一整天。主动请求去宋家的药铺帮忙,从打杂的伙计开始做起,跟着老中医识中药,记药名,有时候甚至忘了时间,只能留宿在药铺里。
天香本以为,自己努力置身事外,便会旁观者清。就算当前不能明了自己的心意,时间也会告诉自己一切。
只怪,自己想得太过美好。
这天,上海滩难得下了一场大雪,银装素裹。美则美矣,却冷的慎人,路面上也结了厚厚的冰。
前天夜里,天香屋里的小香炉不知为何熄灭了,清早被冻醒的天香起床后便觉得全身不大对劲,头也愈发昏沉沉的。于是,这天,天香难得乖乖的留在了宋家,哪儿也没去。
过了晌午,天香觉得好受些,心里寻思着这段日子都没有去给奶奶请安,便跑去小厨房亲手泡了壶奶奶爱喝的菊茉莉茶,然后端着茶盘给奶奶送了去。
奶奶倒还是如往常般待她,没有很亲昵也没有很疏远,该赐座赐座,该赏茶赏茶。
貌似奶奶对于她跑去湘萍一事还是多少有些动容的,末了,还派人送了些时下新晾的柿饼到她屋里。然后握着她的手,语重心长的对她说,“你对廷生用情至深我都看在眼里,以后的宋家难得有你们这般伉俪情深,我也就能放心了……”
天香原本逃避着不想细想的事,还是在奶奶的提点下浮现眼前,头不觉又开始隐隐作痛,天香侧卧在软塌上小憩了一下,谁知竟还做了个梦,梦里有个背影看不出是廷生还是廷之,虚无缥缈,任凭她在背后,无论是怎么叫他,他都不曾回头……
(十九)
天香惊醒,一身冷汗。
小香炉烧得正旺,外面也是乱哄哄的,时辰才过申时,不过由于天气的原因,外面已经昏昏暗暗的了。
天香爬起来,打开门,迎面扑来的冷风冻得她直打哆嗦,她缩了缩脖子,裹紧了领口,顺着吵闹声来到宋家的主厅。
主厅里挤满了人,长工和佣人们都低着头不敢出 声,宋父一脸严肃的从奶奶屋里走了出来,苏巧巧跪坐在一旁哭喊着,廷之也是眼眶红红,一脸悲伤。
宋奶奶身上盖着白布,直到巡捕房的长官将宋奶奶抬出去后,天香仍然没有回过神来,谁能想到上午还在跟自己和颜悦色说话的奶奶,怎么下午就撒手人寰了呢?
奶奶是被人毒死的,凶手下手歹毒,深谙用毒之道,他在奶奶最爱吃的柿饼里掺了夹竹桃。奶奶喜茶,每日都要品菊茶,这菊、柿、夹竹桃,全都属性阴之物,这样一来,五脏六腑均被寒气所侵,毒发才如此迅速。
究竟是何人,这般心狠手辣,竟要对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下毒。
奶奶是宋家最德高望重的人,奶奶的离世让所有人都很悲恸。天香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出门了,宋家现在人人面带惶恐,到处都弥漫着诡异的气息。
巡捕房的人每天在宋家进进出出出,查找线索,可是却查不出分毫。
(二十)
天香被抓入牢房了,巡捕房的人在她房间里翻出来一包没用完的夹竹桃粉,就藏在梳妆镜下面的暗格里,还有一盒掺有夹竹桃的柿饼,大咧咧的摆在桌上,是那日奶奶派人拿给她的。
天香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她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就连自己每日梳妆的镜子下面竟然还有个暗格都不知道;就连那盒柿饼竟然成了最后指正她毒杀奶奶的证据,她也不知道。
于是,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被定了罪。
没人相信天香的辩白,天香心灰意冷。
决定嫁入宋家的时候,虽然那时她多多少少有些想要报复宋廷之的心理,但她本以为自己会收获一个温暖的家,来填补自己从小在瓦子窑长大,对家的渴望。
可他们宁愿相信什么“她在药店帮忙是为了方便拿到毒药,她在案发当天去给奶奶请安是为了下毒,她亲手给奶奶泡的那壶菊茉莉就是用来杀死奶奶…”这种无稽之谈,也不愿相信她歇斯底里的辩白。
天香放弃了,不再多说什么,放任他们把自己抓进大牢。
她没想到自己在宋家的这段日子,竟没赚得他人一丝一毫的信任,哪怕是同情。
被带走的那天,苏巧巧在一旁冷笑着看着自己,嘲笑她的狼狈,她的不堪。宋廷之冲过来狠狠的扇了她一个耳光,扇得她的耳朵嗡嗡作响。
他那决绝的神情让她心寒无比。
她无话可说,自己竟然还愚蠢的以为廷之还喜欢自己……
真是自作多情到病入膏肓。
(二十一)
四四方方的牢房,潮湿而阴暗。
天香蜷缩在芦苇席的一角,披散着头发,眼神空洞而无助,泪水已经干涸,脸颊上留下一片脏污的痕迹。
风寒未愈,天香就被抓进了大牢,在这如此阴暗冰冷之地,再加上天香悲伤过度,心绪不宁,导致风寒侵肺,咳嗽不止。
苏巧巧独自一人来看天香,在牢房门外,施舍似的把馒头塞给她。
然后,颐指气使,满脸优越的笑着,“宋老太太是我毒死的,然后嫁祸于你。我做这些是你逼我的,我永远忘不了是你害我没了孩子!”
天香已经不惊讶了。
在看到苏巧巧独自一人前来的瞬间,她就知道这一切都是她一手策划的,只是天香想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能够活在自己自以为是的逻辑里。
真是想不明白,明明孩子是她自己摔没的。
哦,原来是她记错了,大家可是一直坚信着,是她推了苏巧巧呢。
(二十二)
廷生来看她了。
她躲在墙角,不停的咳嗽,每咳一下心就痛一下。
她不敢转头面对廷生,她甚至不想廷生来看她,她想自己在廷生心中一直都是最美好的模样,而不是现在这般,蓬头垢面,不人不鬼。
廷生说,天香,是我。
天香一阵剧烈的咳嗽,肩膀一耸一耸的,背影让廷生无比心疼。
廷生说,“我不会离开你,永远。”
天香一阵感动,她转头,悲伤的望着廷生的眼,嗓音里溢满了痛楚,“如果我说,这一切都不是我做的,你相信吗?”
廷生顿了顿,然后托着她的脸,坚定的说,“信,你说什么我都信。”
(二十三)
天香死在牢里了。
“据说是病死的,在大牢里咳得吐了血,人就不行了,也是罪有应得。”
苏巧巧听着佣人们私底下小声的讨论,不觉嘴角上扬,她费劲心思得到的宋廷之终于只属于她一人了,从此宋府,再无柳天香此人。
“只是可怜了宋家大少爷,为这样一个女人终生不娶,从此不再踏入上海滩半步。”
“也不知大少爷是如何被那风尘女子勾了魂去, 竟然和宋老爷决裂,这么大的家业都不要了……”
佣人们还在议论纷纷,苏巧巧已无心再听。宋廷生走了也无妨,家大业大都是廷之的岂不更好。
苏巧巧得意的笑了,昂首挺胸,莲步轻移,离开大家的视线。
入夜,月黑风高。
廷生想尽办法溜进巡捕房,演了出狸猫换太子,用某个死刑犯的尸体换出了奄奄一息的天香。
然后坐上早已在外等候多时的轿车,离城而去。 这次,他们的目的地是天香向往已久的北方,远离 上海滩的尘世浮华。
随着轿车消失在眼前,不远处,在一个月光照不到的城墙阴影里,走出来一个人,身形和廷生有些相似。
他望着远处轿车消失的方向,长长的叹了口气, 然后转身离开。
背影,很是落寞。
(完)
猫叶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