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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2019-08-13  本文已影响41人  e12263da09da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兮?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兮。
                                ———屈原 《招魂》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他一边紧张地看着我,一边把脸倾向右边,仿佛在听人说着什么;接着他小声嘟囔一句我没有听清的话,然后就突然笑了起来。就仿佛是雨后的荷花苞,在三两滴雨珠滚落之际猛然绽放。我看着他干净的笑容,也不禁回他一个微笑,问他:“你好,你在笑什么呀?可以告诉我吗?”他盯着我犹豫了一会儿,说:“我说了,你不许生气。”我笑着点了点头。“哥哥说,让我不要怕你,你是好人,还说……还说你的头发像喜鹊窝!”说到这句时,他忍不住又笑了一下,随即又停住了,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去。我摸了摸自己蓬乱的头发,也笑了起来:“对对,是像个鸟窝。不过,万一里面住的不是喜鹊而是乌鸦呢?”他被我这句俏皮话逗乐了,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抓住他对我有好感的机会,问他:“哥哥是谁?在哪里呢?”他顿时收了笑,一脸警惕地看着我:“你是不是也想把哥哥赶走?”还没等我安抚他的情绪,他又低下头来,低声说:“从小家里人就不管我,只会让我学习,学习,学习,后来,还是哥哥陪着我玩,聊天,听我讲学校里的事情,伤心时候安慰我……可你们就因为看不到他,就想方设法地把哥哥从我身边赶走……你和其他穿白大褂的人还有那些道士们一样,都是哥哥的敌人,敌人!”说着说着他哭了,我赶忙安慰他,心里却对这个看不见的“哥哥”充满了好奇——他一定是这个孩子的幻想物,只是,这孩子的幻想,却隐约让我觉得并不简单。说实话,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可能是多年行医的直觉,也可能是我平时科幻小说读的太多了。不管如何,我都会在进一步调查的。明天,与他的家人约谈。

我在市精神病医院工作了十一年了,见过各式各样的精神病人。但这个八岁的男孩不同。一般来讲,精神病人的普遍特征是出现幻觉、思维障碍、情感障碍、意志行为障碍和智能障碍等,他除了经常像和人说话似的自言自语外,口齿清晰,表达流畅,而且具备一定的艺术鉴赏能力,十分喜欢读科幻小说。他的家人总认为是那些科幻小说让他着了魔,变得疯了。他妈妈流着泪赌咒发誓再也不要让他读科幻小说了,并且还要回家把他的那些书全烧了;他父亲则长吁短叹,摇头不停地说他的孩子今年本应该上重点小学的;他的爷爷奶奶却闹着要接他出院,再多叫几次魂……

我从他的家人那里了解到一些不寻常的事。以下是我与他的家人的谈话记录:

我:请和我简单说说他的情况吧。

患者母亲:小华(化名)是我和孩子他爸四十五岁时才有的,我和孩子他爸一心想给他最好的保护和美好的未来,所以我们给他报了很多辅导班,像什么奥数班、写作班啦之类的,您明白吧,为了他的未来,我们不能让他输在起跑线上。还有,他们学校总是不务正事,动不动就带他们去春游呀还是夏令营什么的,,不知道耽误了多少上课的时间,您说,这不是误人子弟嘛!所以,学校每次组织春游秋游什么的我都给孩子请假让他补课。要不,他能进全校前十嘛。后来,我和大部分家长联名去教育局反映了这事,学校这才消停了……

患者父亲:你看看你,又说到哪里去了。人家大夫问的是小华的情况!我一向认同“虎爸狼妈”式的教育方法,所以我和孩子他妈对他的要求特别严。小华这孩子也争气,虽然不爱说话,性格内向,没几个朋友,但学习十分刻苦,放了学就回家学习,不玩手机不玩电脑不看电视,老是做习题,看课本,周末也不出去玩,上完补习班就回家学习,这才有了现在这个拿了不少奖的市级三好学生呀!

我:小华对他的生活一直都很满意吗?

患者父亲:那哪可能!小孩子哪个不爱耍?可咱这当大人的得管呐。开始这孩子也不爱上补习班,不爱学习,老想着去和那些小孩儿去什么植物园呀足球场呀去玩儿,我就揍他。打两回,就听话了。原来老来找他影响他学习的人也不来了,他这才安下心来学习。平时,我们怕影响他学习,有线电视不交费,电脑和智能手机也不给他买,所以他就总看些闲书。我看他变乖了,心里也高兴呀,就没管他。谁知道……他让这些书给搞成这样子了,早知道就该揍他一顿,叫他离这些害人的书远一点!

患者奶奶:你还说!都怨你!要不你老揍他,他能吓掉魂?还说不是,那三四天高烧不退,不是吓掉了魂是什么?他爷爷是把魂给叫回来了,可还跟回来个什么东西,把小华弄得疯疯癫癫的?请了多少大仙都没用。你还……

患者父亲:妈,大夫问话呢,你别添乱了。我和你说了多少遍了,叫魂是迷信,世上也根本没有鬼……大夫啊,您可得救救小华呀!我们一家都指着他学有所成,光宗耀祖呐!平时,我们给他买好吃好穿的,可以后,都得靠他自己呀!您说,要是不好好学习,哪能找见好工作,娶上好媳妇呀?我们对他严格,打他,不都是为了他吗?哪个家长不这么想呀!

叫魂?有意思。根据时间来看,他开始显现病症的时间正是发生叫魂之后。

为了更好的弄清叫魂这一民俗,我开车去了市里一位著名的民俗学家家里。

在门口,他的秘书拦下了我:“不好意思,先生,教授马上要去进行演讲,没有时间见您。”我极力恳求,说他的帮助可能会拯救一个孩子。秘书的礼节性微笑不起丝毫涟漪,单手扶了扶眼镜,用极其流利的语速和平稳的语调说:“医生,非常对不起,我和教授对那个孩子表示深深的遗憾,可这是您的责任,我们爱莫能助。”行医十多年,我和各式各样的人打过交道,他是拦不住我的。我找了一个借口,对他说:“请转告教授,这个孩子的病与叫魂这一习俗有直接关系,如果教授听了我的叙述,一定会对他日后的事业有帮助的。当然,如果教授实在是忙到抽不开几分钟时间,那么我便不再打扰了。”果然,秘书怔了一下,随即把我领进会客厅。大约一分钟后,西装革履的教授坐到了我的面前,微笑地看着我,说:“你好医生,请问您有什么需要了解的?”边说边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亮的反光的手表。

我开门见山地问:

“什么是叫魂?”

“是一种民俗,在小孩子受到惊吓后寝食难安、惶惶不可终日之时,人们便认为孩子吓掉了魂,于是请懂得此道的人将孩子的衣服放入笼屉内蒸着,自己则站在大门外双手扒住门框上沿,口中大声地喊着受惊孩子的名字,持续一个小时后,再将衣服取出,为孩子穿上并迅速安顿孩子睡下,第二天即可痊愈。据说这是孩子的魂被叫回来了。”

“有可能出现意外吗?”

“如果叫魂出了意外的话,回来的就不是孩子的魂,而是孤魂野鬼,会危害四方的。”

“这种事情能解释吗?”

“这种事无法完全用科学解释,但心理学上有一种观点认为,在孩子受惊吓后,叫魂可以使他感到父母亲人对他的关心,心理上会得到极大的安慰与快乐,从而逐渐忘记此事,走出阴影。”

“非常感谢您,我的问题问完了。“

他笑了笑:“那么,您要给我讲什么呢?”

我把小华的情况简要地讲给他听,我知道他一定会对这事感兴趣的。果不其然,他的脸变得严肃了:“医生,这件事——有意思。” 他端起茶杯,若有所思地盯着茶杯上的花纹,久久没有说话。直到秘书来提醒他:“教授,演讲就要开始了,您看……”他猛然惊醒,对我说:“抱歉,医生。我得走了。”我起身告辞。刚要出门时,他叫住了我:“医生,依我之见,这种情况,大多都是心理作用。”我转过头来,正对上一丝挤出的笑容。

没错,根据患者家属和民俗专家的叙述,小华的精神分裂症和叫魂一定有关系。如果按照迷信,那小华口中的“哥哥”就是——鬼魂。以前我虽然处理过不少精神分裂症患者,可因为“叫魂”这一习俗而患精神分裂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处于医德和好奇的双重驱使,我又去拜访了一位大学物理系的同学——林。

我很快就到了他的家。虽然现在已成为一名物理老师,生计无忧,他还是没有放弃对物理的钻研。他的家里,地上桌上,都摊着一张张写满了公式的草稿纸,和大学时他的宿舍毫无两样,唯一不同的是,有一处整洁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学生花名册与学生毕业时的留言和合影。我们寒暄了几句后,我问他:

“虽然受了这么些年唯物主义教育,可我了解你,说实话,你相信鬼魂的存在吗?”

“不知道,也许吧。”

“怎么说?”

“我个人观点,灵魂也是一种生物。只是他与我们所处的维度不同,可能位于四维空间、五维空间等那些处于三维空间的人类不可见的高维度领域并且可以随意进出各个维度,呃,至少是可以随意进出三维和四维空间。”

“那人死后会变这种生物喽?”

“我是这样理解的:所谓灵魂,即人类的一种进化。哦,说进化可能太极端了,但至少是另一种生存形态。”

“有什么理论依据吗?”

“有,量子意识理论。这种理论认为:意识是一种量子力学现象,如量子纠缠和叠加作用。大脑中存在海量的处于量子纠缠态的电子,意识正是从这些电子的波函数的周期性坍塌中产生。所以,我个人认为,灵魂的形成就是人类量子意识的实体化,这也解释了传说中灵魂为什么可以穿过墙壁、房间,悄无声息地出现或消失————理论上,它们不仅可以穿越空间,还可以穿越时间和维度。同样,民间传说中把鬼按怨气程度分成如厉鬼、还魂鬼等许多种,我想这和人临死前意识波动强烈与否有关;意识波动越大,量子纠缠就越剧烈,量子意识实体化程度就越高,所蕴含的能量就越大,所形成的‘鬼’也就越厉害。不过,量子意识不属于科学范畴,因为它不具有重复性与可验证性。所以,以上结论是否真实,我并不能保证,仅仅是我个人这样想。还有,这理论与唯物主义并不算太相悖。”

我再一次同患者谈了话。这一次,我大胆地做出一项决定:我试图和他所谓的“哥哥”进行谈话。试图和精神分裂患者的幻想伙伴直接交流,我恐怕是第一个这样做的医生。

“真的?你愿意和哥哥说话?太好了,你是第一个想和哥哥说话的人,”他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其他人都不相信我身边有个哥哥,更别说和哥哥说话了。我,我当然愿意。可是你既看不见又听不见哥哥,该怎么说话呢?……对,哥哥说的对,用纸笔,纸笔!你来问,哥哥来答,我来把哥哥的话写出来。”我欣然同意了这个建议,但我还要最终确认,“哥哥”究竟是不是小华幻想出来的。

我对小华说:“我们先让哥哥帮我一个忙好吗?让哥哥去看看隔壁房间看看我的钢笔放在那里了,好吗?”他点点头,扭过脸去,低声说了什么,然后回过头来:“等一等,哥哥去看了。”大约半分钟后,小华笑了:“叔叔,你的钢笔,在墙边桌子的……的第二个格子里,对吗?”我微笑着点点头。我的疑虑消除了,下面,交流开始。

与灵魂体的交谈(纸笔交谈)

“你就是小华的哥哥?”

“是的。”

“为什么我看不到也听不到你,可小华却可以?”

“不知道。”

“你的同类有很多吗?它们都是人死以后变成的吗?”

“他们都是。”

“你知道你们死后变成这种形态的原因吗?”

“不知道。”

“你们会一直生存下去吗?”

“不会,我们仍会死。”

“你们也会死?”

“会的。”

“那你们的生命跨度是多长时间呢?”

“少则七八天,多则一两年。”

“那么……”

“我得走了,再见。”

“再见,谢谢。”

我问小华“哥哥”为什么不愿意继续和我谈下去,他说是因为我的谈话方式就像“审问坏人一样”,让“哥哥”不高兴了。但最起码,我证实了两件事:小华不是精神分裂症患者;鬼魂是真实存在的。我们交谈的记录,我收好了。

我又一次去拜访了他,我想听听老同学的看法。

“你的理论是正确的,我同他谈了话。”我拿出叠的方方正正的谈话记录递给他。他双手接过来,戴上眼镜,一字一字地读着。

“太好了。”他发出赞叹,把记录还给我。我把记录重新叠好,装入皮夹中,再把皮夹装进西服的内衬口袋。

“只是我还有些问题。”我抛出了疑问。

“说。”他似乎还在回味我们谈话的内容。

“我为什么看不到、听不到他,而小华可以?”

“可能他的量子纠缠态与小华的量子意识契合度非常高。”

“他说他们也会死。”

“量子能量耗尽就会使他们消失,他们作为量子态无法从自然界直接获取能量,最终会归零。这符合能量守恒定律。”

“他们最多可以存在一两年,短的话,七八天。”

“作为一个物理学的虔诚信徒,如果能体验穿越时间空间及维度,存在时间短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一定是令人神往的奇妙体验。”

“那还用说。只是……对于小华来讲,这不是件好事。他哥哥的存在时间……太短了。”

“我的观点是:这是好事。小华是自然意义和社会意义上的人,应该融入社会而不是和一个不被世界承认的生物粘在一起。”

“我是一名老师,我比你更知道现在学生们的处境是怎样的。考场成了战场,分数成了学生学校老师家长追求的唯一目标!在这个人人都用鼠目寸光来放眼未来的时代,德行,思想,理想,这些从前被我们奉为圣物的东西不再有人重视了,激烈的社会竞争和大量舆论的价值导向已经把人异化为了怪物,那种在惨烈竞争中只知道生存本能的怪物!小华有一个异世界的朋友陪伴难道不好吗?更何况……这个朋友,根本陪不了他几天时间……”

“林,你太过理想化了。首先,要世界承认鬼魂的存在,承认他们是一种生物,这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被世界、物理学界、被国内所接受?其次,就算人们接受了,可盛行那么长时间的迷信说法又该使人们产生多少偏见?与社会主义理论相抵触而产生的社会压力又如何解决?到那时和‘鬼’做朋友的小华又该被排斥成什么样子?他该承受多少本不该他承受的压力?”

“这……”

“让我来处理吧。行医的这些年,我早已号准了世人的脉。林,忘了我今天来和你说的吧。”我整整衣服,起身离开。

“怎么可能忘了。”林的苦涩的声音从背后飘来。

我为小华开了诊断书,确诊他得了精神分裂症。我想他的家人许诺,四年内治好他。两年,是它存在的最大的时间跨度。两年,是我让小华接受他离开这一事实的时间。两年内,小华不用住院治疗,只要每星期来医院一次即可,每次三小时。这三个小时,只有我们两个人,只有两个。我会把诊室的门锁上,和小华聊天,做游戏,和他一起玩等了他一星期的玩具。两年后,我把会诊时间调整到每星期四次,每次五小时。孩子毕竟是孩子,年幼善良的心灵终究敌不过时间的淘洗打磨和医生的诡计多端。在小华十四岁时,他“痊愈”了。他的家人为我送来一块大大的锦旗,和如血残阳的颜色一样。

我见到了林,这次见面真是一次神奇地体验。

在深夜,路边的咖啡馆里,他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对面的座位上,就仿佛他一直呆在那儿。我一惊,险些将手中的咖啡洒出来:“林,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

“你脸色不太好,你……没事吧?”

“我看起来很奇怪么?”

“你看起来就像……就像老电影里的人。”

“是吗?只可惜我看不到自己是什么样的。”

“你……对了,你要来点什么?”我起身就要叫侍者,但他摇了摇头。

“你果然能看见我。”他看着我,笑了。我看着眼前这个令人感觉那么奇怪的他,心中一丝不好的感觉迅速扩散开来,如同一粒石子落入池塘,涟漪迅速充满水面。“我的量子纠缠态与你的量子意识契合度果然非常高。”

听了这话,我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跳起来的冲动。看着这个那么不真实的林,我哑然了。

“这感觉真是奇妙。我亲自验证了我的理论:灵魂体确实是量子纠缠的产物!”他笑得像个孩子。

“林,你真的疯了,你怎么会……”

“没错,我就是疯了。从我接触物理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在成为一个疯子了。我对你说过,我是一个物理学的虔诚信徒。现在,这个信徒有机会体验主人的赏赐,他又怎么会拒绝呢?哈哈,抱歉,老朋友,我有点兴奋过头了。言归正传,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我接到了林的葬礼通知。是自杀。

在空荡荡的殡仪馆,我见到了林的妻子。她双眼通红,嘴唇颤抖,向我快速走了几步,立即停下,用手扶住近旁的一把椅子。

我连忙走向她,搀住她的左臂:“请节哀,夫人。”

她颤抖着甩开我的手:“你到底找他说了什么事?自从你们见过面之后,他就一直神神叨叨的,对鬼呀神呀的着了魔!天天都在研究这些!”

“夫人,我需要来拿林的一些研究资料,他打算把这些研究成果寄给国外的一个研究所来完成后续的研究。他托付给您了,是吗?”

“我就知道!一定是你害他迷上这项研究的!是你害他自杀的!你这个凶手!你们都被鬼迷了心窍!”

“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但作为高级知识分子,您不应该迷信。”

“是的,我不迷信,但我相信物理学!”她几乎是咆哮着对我说,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摔在我的身上:“他留给你的!里面还有一封信!”

我展开信:

我很好奇,也热爱物理学。

理想,在我心里仍未过时。

小华的哥哥不会白白消失。

朝闻道,夕死可矣。

林呀林,你究竟是闻了正道,还是魔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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