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和他的诗

佚名和他的诗

佚名很厉害，他写的诗多。

写诗多也没什么稀奇，写诗多的诗人多了，陆游、白居易、黄庭坚、苏轼、王安石、杜甫……就是那个荣登诗坛作品总数量榜首的，清朝的法天隆运至诚先觉体元立极敷文奋武钦明孝慈神圣纯皇帝乾隆，都是五位数，他最有名的那首“一片二片三四片”，咱们就不细说了。

再来说说佚名。

佚名的诗多，比不上乾隆，也是五位数的量级了。关键是佚名的诗写的时间长，从先秦到两汉、魏晋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各个时期都有。然而，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这些诗写得好。怎样的好叫好呢？窃以为，凡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凡是能够被普罗大众普遍接受的，凡是可以在去糟粕取其精华的反复筛选中保留下来的，都是好。

佚名的诗好不好，让我们用事实来说话。

孔子说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这个评价就很高了。三百首诗，一句话概括，思想纯正，没有邪念。孔子高度称赞的这个诗三百就是诗经，诗经有目有篇计305篇，作者佚名。

打开诗经，第一首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首诗被几千年来中华大地上的民众广泛应用，求婚的，求偶的，求爱的，小流氓调戏女孩子的，都是这句。

再看《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朗朗上口，这个桃之夭夭可不是逃之夭夭，溜之大吉。这是诗人对一位即将出嫁的姑娘发自内心的赞扬，美丽的姑娘就像那春天妩媚婀娜的桃花。

《汉光》里有“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只这个起头，便让人有扼腕叹息，捶胸顿足的画面感。爱而不得就在这首诗里反复一吟三唱，不可泳思，不可方思，一再地加强了无可奈何的情感渲染。想想古人也真是不容易，一条河便阻断了无数种可能。望洋兴叹，大概就是这样子了。

《柏舟》是一首自剖心迹以明其志的诗，诗中，“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明确地表达了作者的意志和观念。任这世事如何污秽昏暗，也要奋翅起高飞。后有人将此诗比作《离骚》简短版。

《淇奥》这首里，“如切如搓，如琢如磨”中的切、搓、琢、磨，以及诗中的瑟、僴、赫、咺都是对一个男人英俊潇洒的外形和美好品质的再现。而《硕人》这首诗却是描述一个美貌的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高唐赋》和《洛神赋》，大概宋玉和曹植也是由此诗深得其精髓。

《击鼓》、《式微》、《木瓜》、《黍离》、《采葛》、《风雨》、《子衿》、《野有蔓草》、《硕鼠》、《绸缪》、《蒹葭》、《月出》、《鹿鸣》、《采薇》等都是很好的篇章。

这个时候，佚名不仅仅写了诗经，还有其他一些民歌形式的，如：《越人歌》、《孺子歌》、《击壤歌》、《讽赋歌》、《卿云歌》、《白云谣》等一百余首民歌。这些民歌的表现形式多样，有极高的艺术欣赏价值。

这是先秦时期，再来盘点一下两汉。

两汉时期，除了汉乐府诗集中的《陌上桑》、《采桑》﹑《艳歌行》﹑《罗敷行》﹑《日出东南隅行》﹑《日出行》、《上陵》、《上邪》、《江南》、《长歌行》、《古绝句》、《木兰诗》、《拔蒲二首》、《有所思》、《孔雀东南飞》、《别诗三首》等，就是南朝萧统选编的《古诗十九首》。

看过这些诗，就好像化身为天龙八部中的萧峰，在少林寺藏经阁初遇扫地神僧，诧异、惊叹、佩服……而后，完全折服。一个看似普通，只是负责打扫藏经阁的僧侣，却可以与众人解说偷学少林武功之弊，以一人之力对战萧远山、萧峰、慕容博、鸠摩智这些江湖上的顶尖级武林高手，轻松收服萧远山、慕容博两人，之后以佛法化解两人恩怨，收二人于门下。

这个等级，不是一个赞字可以。

看这一首，《迢迢牵牛星》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这首诗应是描述牛郎织女这个神话故事的鼻祖，构思巧妙，以物寓人，意蕴深沉，是难得的佳作。后人因此先河而写了很多关于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诗，可见其影响之深远。

南北朝，佚名持续释放出自己的光彩。有浩然大气的《敕勒歌》，宛转清丽的《西洲曲》，还有以情入诗的《子夜歌》、《子夜四时歌》、《陇头歌辞三首》、《折杨柳歌辞》、《华山畿》、《作蚕丝》、《石城乐》等，这些诗于简洁处娓娓而述，很容易引起人的共情。

看这一首，《华山畿》。

华山畿，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这首诗里，悲伤之情难以言喻，欢若见怜时，死也就死了，很直接，也很震撼，比汉乐府中很有名的《上邪》又如何呢？只能说，是高水平的持续表现，重温一下汉乐府中的《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走过了南北朝，让我们来到隋唐。

这个时候是中国诗歌史上的黄金时代，其主体唐诗更标志着中国古典诗歌成就的高峰。据清代编纂的《全唐诗》录存的作品已达48900多首，有姓名可考的作者2200多人。在这名家辈出、名作如林的诗坛上，佚名的压力很大。

这个时期，他最有名的一首当是《金缕衣》，这首诗有两个版本，我们选择其一看看。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一首诗的横空出世搅得多少人心神不宁，蠢蠢欲动。不然薛涛也不会悲伤地写道：“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花这个意象用得很好，诗人们借花时、花语，乃至花的形态色彩来表达各种情愫。从诗经到汉乐府，从四言诗到五言七言乃至杂言诗中，花俨然成为诗词界情感需求不遑多让的代言。

除了花，佚名还有比较具有现实意义的《挽舟者歌》，此诗瞬间把人拉到隋炀帝造大运河的那一幕。隋炀帝好大喜功，穷奢极欲，似乎不是一个好皇帝，这是偏见之辞还是一家之言，就不深入讨论了。他的“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这些诗句也展现了他优秀的文学修养。

话题扯远了，继续说佚名。隋唐时期佚名还有《送别》、《酒泉子》、《有志》、《白雪歌》、《骊龙》、《胡笳曲》、《六言诗》、《玉壶冰》等诗。

再往后，就到了五代。

五代，佚名的一首《菩萨蛮》，一首《望江南》还是有一定水准的。

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据近人杨宪益《零墨新笺》考证《菩萨蛮》为古缅甸曲调，唐玄宗时传入中国，列于教坊曲。孙光宪《北梦琐言》云：“唐宣宗爱唱《菩萨蛮》词，令狐绹命温庭筠新撰进之。”《碧鸡漫志》云：“今《花间集》温词十四首是也。”唐昭宗还填制了两首《菩萨蛮》词。韦庄、冯延巳等也写下了很多名作。到了宋朝，“菩萨蛮”调的使用频率仍然很高，张先、晏殊、晏几道、苏轼、贺铸、李清照、辛弃疾等词人都有《菩萨蛮》词传世。菩萨蛮这个词牌历久不衰，为众多唐宋诗人所爱，大约也要归功于佚名营造出这个良好的文化交流氛围。

再来看《望江南·天上月》

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
夜久更阑风渐紧。与奴吹散月边云。
照见负心人。

这是敦煌曲子词，写的是妇怨。这一类的敦煌曲子词在汉乐府诗集里也有很多。由此可知，在传承与发展的中国文学史上，佚名不仅仅是在推动改变，还做了更多更重要的基础工作。

另有一首《无题》，摘录如下：

无题
春水春池满，春时春草生。
春人饮春酒，春鸟弄春声。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人归万里外，意在一杯中。
只虑前程远，开帆待好风。
自入长信宫，每对孤灯泣。
闺门镇不开，梦从何处入。
一别行千里，来时未有期。
月中三十日，无夜不相思。

这首诗里，“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这几句亦见载于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下册，为《铜官窑瓷器题诗二十一首》其中之一，其名头响彻中华大江南北。

时间到了两宋，佚名信步漫游，醉心于北宋文学盟主欧阳翁领导的北宋诗文革新运动。这个时期，宋词高调地走上文学神坛，与唐诗并傲。

佚名有些不务正业，跑去画了一些画。他的画里，有一幅《子母猴图》，2011年6月，通过香港最大的福羲国际拍卖行，以3.62亿元的惊人价格拍出。

除了这幅画，他的其他画也列举一下。

《长江万里图》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十八学士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江天楼阁图》 南京博物馆藏；
《芙蓉锦鸡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随随便便露一手，惊才绝绝。

好吧，咱们言归正传，继续讨论佚名在两宋时期诗词界的表现。

这个时候，他写了一首大曲，被金庸大侠成功运用到《射雕英雄传》里，借瑛姑之口浅吟低唱了出来，“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甚是哀婉。

整首录入如下：

一张机。织梭光景去如飞。兰房夜永愁无寐。呕呕轧轧，织成春恨，留着待郎归。
两张机。月明人静漏声稀。千丝万缕相萦系。织成一段，回纹锦字，将去寄呈伊。
三张机。中心有朵耍花儿。娇红嫩绿春明媚。君须早折，一枝浓艳，莫待过芳菲。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五张机。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
六张机。雕花铺锦半离披。兰房别有留春计。炉添小篆，日长一线，相对绣工迟。
七张机。春蚕吐尽一生丝。莫教容易裁罗绮。无端翦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般衣。
八张机。纤纤玉手住无时。蜀江濯尽春波媚。香遗囊麝，花房绣被，归去意迟迟。
九张机。一心长在百花枝。百花共作红堆被。都将春色，藏头裹面，不怕睡多时。

还有一首《眉峰碧》，这首词曾让婉约派掌门人柳永提在墙上反复琢磨，也让宋徽宗也为之击节，赞曰“此词甚佳”。

《眉峰碧》
蹙破眉峰碧。纤手还重执。
镇日相看未足时，忍便使鸳鸯只！
薄暮投村驿。风雨愁通夕。
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

其他如：《青玉案·征鞍不见邯郸路》、《清平乐·繁弦急管》、《蓦山溪·填河鹊喜》、《踏莎行·一领布袍》、《踏莎行·香罢宵薰》、《选冠子·庾岭烟光》、《鹧鸪天·紫陌朱轮去似流》等。

可圈可点，佳作不少。

元朝，被有的人定义为外族侵略，文化断代的时期。说这话的都是儒家子弟，对于他们而言，元朝实在是他们非常不爽的一个时代，地位低下，没有发言权。这不是一个高度汉化的王朝，文化不融合，人民不团结，社会经济基础不牢靠，四处征伐，版图扩展太快却只攻不守，它的短命是必然的。

这个时候，象征文化身份认同的诗词写不成了，写什么？写曲子，总还是有些情绪需要表达出来。佚名这个时候也转型写曲了。

来看看他的曲子。

醉太平·堂堂大元
堂堂大元，奸佞专权。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巾万千。官法滥，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钞买钞，何曾见?贼做官，官做贼，混贤愚。哀哉可怜！

这里头得有多深的恨啊！人吃人，钞买钞，贼做官，官做贼，混贤愚。这是对万恶旧社会的痛诉。这首诗写在元末，元朝廷已如将倾的广厦岌岌可危，自顾不暇。不然，这么赤裸裸的文字非让佚名吃不了兜着走，不给剐了就被诛了九族。

佚名写不了诗，又跑去画画聊以自慰，《商山四皓图》就是他的作品，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明清，佚名将郁闷持续到底。

明朝，是理学和心学博弈搏杀的时候，是党争集体出演，你方唱罢我登场。国家的存亡，也比不上争国本，争国家第一发言人这个事实重要。难怪崇祯临死会说：“君非亡国之君，臣乃亡国之臣。”当皇帝当到这个份上，崇祯应当是很激愤的，无奈他空有力挽狂澜的决心，却无把握操纵国事的能力，且面对的又是那样一个千疮百孔的局势。

清朝，文字狱，谁敢胡乱说话，胡乱写书、印书，藏书、赠书，就灭全家、灭九族、灭街坊邻居好朋友。一起案件，血流成河，人头堆积如山。

这两个时期，朝廷八股取士，诗词全无市场，是小资小情调的消遣。章回体小说和短篇的话本、拟话本、戏曲剧本登上文学史坛。资本主义萌芽初现，鸦片战争敲开中国古老的大门。

所谓形势比人强，大环境大气候已今非昔比，佚名那曾经膨胀的、写诗的心悄悄地、慢慢地沉静下来，接近了地气。

至此，关于佚名和他的诗，我们的故事也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