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天的信」我跟书呀，是过命的交情
图 / Ben White
戈叔：
你发现了吗？记忆里的小时候，好像都有漫长的夏天。
那时候，我喜欢趁着大人们午睡，溜出家门，去外面游荡，或者就在家里面四处乱翻。
我老是疑心时空会定时变换，有两个宇宙在轮流运转。在其中一个世界里，除了我，所有的人都在沉睡。我总担心他们醒不过来。
记不清是哪一天，我又开始了午后的探险。这一次，我溜进了存放杂物的小屋。在那里，有一只巨大的碗橱。
我的童年，就是在那只黑褐色的碗橱上度过的。
勾起了我的兴趣的，是橱顶的一只大箱子。我决定爬上去看看。搬了一把大椅子，一把小椅子，又踩了个小板凳，我终于到了橱顶。
眼前的东西让我大失所望。那是一些旧书和旧杂志，纸张泛着黄，还隐约有点霉味儿。
我想要离开那儿，但是很快发现，爬下去要比爬上来难很多，只好在上面多待一会儿。现在想想，真是幸运，不然，就错过了跟书的这次缘分。
我还记得，那天翻的是一本文学杂志，汪曾祺的《受戒》就登在那一期。
旁边的墙上，有个可以打开的小窗子，挡了几条绿绿的柳枝，但光线很足。趴在窗口，能看到后面的胡同。我对这个新领地非常满意。像是突然发现了第三个世界，属于我一个人，又不只是有我。
我靠着大箱子坐下，读着第一本真正的“大人书”。半懂不懂，可是那些由文字排列成的小短句子，又规矩又好看，瞧一会儿就让人觉得心里凉快。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轻轻把我抱住了，而我正愿意被它那么抱着。
这就是我遇见书的那个时刻。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时的我还不满五岁。所以，严格来说，算不上阅读，只是在书上拣自己认识的字看。
之所以把年龄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没过几天，我就被塞到学校里上学了。
我没上过幼儿园，满五岁去插班读了一年级。学前的启蒙是在家完成的。爷爷把汉字按偏旁、音韵、字义分类，用毛笔写在纸板上，做成识字板，挂在每一个我能看到的地方。学完了，就换上新的。上学之前，我就这样认了三千个汉字。
我后来才知道，这是最传统的一种教学方法。在很久以前，是没有拼音的，私塾里的先生为小孩子开蒙，也是这么做。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感激的人就是爷爷。为了使我早早地站在文字和书面前，他花费了我无法想像的耐心。
我跟着爷爷奶奶长大，附近的同龄孩子很少，我又提前了两年上学，一直没有什么朋友。阅读的出现，是用一个无限温暖的安慰，去替代了我的孤单。
我在那只大碗橱上过了好几个夏天，把每一本书都看了至少三四遍。在其他地方找到的书，也都带到那里读。
那段时间，我像是得了一种对文字的狂热症，所有带字的纸，我都不肯放过。
我读了汪曾祺、沈从文、老舍、阿城、张爱玲，缺了前三十回的《红楼梦》，一本繁体竖版的《古文选》，80年代的《中学生》杂志，甚至一大摞《老年世界》。（哈，是的，就是你想的那个《老年世界》
我也读过金庸，《碧血剑》和《白马啸西风》。啊，还有只剩了下卷的《书剑恩仇录》，里面的每一个人我都不喜欢。
我还找到一本掉了封面的话剧电影剧本集，特别厚，收录了林海音的《城南旧事》，老舍的《茶馆》，还有高行健的《绝对信号》和《车站》。这本书你也一定会喜欢。我一直想再淘一本回来，到现在也没找到。
对了，你肯定不知道，高行健才是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华人作家，只不过他是法国国籍。
真要感谢爷爷奶奶那么好的文字审美，让我从一开始，就读到了几乎最美的中文作品。
你问我，阅读对我意味着什么。我想不好自己的回答。它融在我的生命里，没有它，就没有我。
奶奶去世之后，我陷入了严重的抑郁。在那间不足八平米的出租屋里，是书陪着我活了下去。
我想，我跟书，也算是过命的交情吧。
对了，昨天的信里，你说一篇影评写了36个开头（也没有写出来），其实我早就猜到了。
每次你说要写影评，过了某个时间，没有发稿子给我看，脸还沉沉的。我就明白是写得不顺了。不过，明白归明白，我更知道，这样的时刻只能靠你自己走过去。
写作，是那么孤独的一件事情。既然我们两个都选择了跳上这条船，也只好做一对难兄难弟。
好像过不了几天，我们俩就会垂着头，并肩坐在沙发上，一边跟对方抱怨写不出来，一边批评自己既没有天赋，也没有才华，没准儿哪天连努力也没有了。
哎呀，光是回想那个场面，就有一丝沮丧浮上了心头。
昨天晚上我整理读书笔记，又翻了几页村上春树的《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他在书里提到了“才华”这件事。
村上春树说，真正才华横溢、文思泉涌的巨人是非常罕见的，大多数写作者都跟他一样，在想方设法地努力，弥补自己在才华上的不足。这句话没什么稀奇，有意思的是后面一句。
“采用何种方法，从哪个方面来补足自己，则会成为每个作家的个性，成为其独特的妙味。”
我觉得，你不必去信仰完美，但也不必强迫自己放弃对完美的向往。正是那些对不完美的修修补补，才让我们成为了自己。
你的独特妙味，或许就是在无数次的重写之中找到的。
没有多少人肯为了三千字的文章，写上三万字的草稿，但你是这样。我一直相信，这种对于文字的郑重，让你受累，也终将给你光芒。
我真喜欢那些我们决定从沙发上站起来，揪着头发继续写下去的时刻。你和我，我们都勇敢极了。
今天写了好长，懒得问问题了。
下一封信我打算写很短很短，哈哈~
于心
6月5日
又及：刚刚我捉到了昨天那只蚊子，希望你今晚睡个好觉。
2018年6月1日，一起生活五周年的纪念日，阿心和戈叔相约给彼此写一年的信。
是情侣，是挚友，也是永远的小哥儿俩。
全部收在这里 → 『为你而写的365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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