荨麻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作品

2019-03-13  本文已影响0人  藥清玉竹

荨麻  译者:耀清 时间:2013/5/14  地点:瑞士

   1979年夏,安大略湖畔的阿科斯布里奇小镇,朋友桑尼家的厨房里。我走了进去,只见一男子正在案台边,做番茄酱三明治给自己吃。

      跟着我丈夫,我的第二任丈夫,不是那年夏天结束后我离开的那位 ,我们开车走遍多伦多东北部山林,虽是毫无头绪,但依然固执地找寻那座房子。我努力要弄清它究竟坐落于何处,但总是无疾而终。也许它已被夷为平地。就在我拜访他们的数年之后,桑尼和她老公卖掉了那座房子。那儿离他们居住的渥太华太远,实非夏季度假的明智之选。他们的孩子,现在都已长大,更是懒得去那儿。桑尼的老公约翰斯顿,有太多维修工作等着他去做。到了周末,他喜欢去打高尔夫球。

    我发现了那个高尔夫球场。原本参差不齐的路边草地现已修整一新。一座更为精致的俱乐部会所拔地而起,但我猜一定没错,那个高尔夫球场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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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小生活的那处农庄,遇到雨水不足的年份 —— 这种情况大概会五六年发生一次 —— 一到夏天井水就会变干。这些井都是打在地底下的钻井。我家的井要比多数人家的深一些,因为我父亲养有六只银狐和貂,我们需要有充足的水源来供给动物。所以有一天,钻井工人带着他那令人印象深刻的掘井设备,开始了他深到地下的工作,直到涓涓细流从岩石上淌出。从那时起,无论一年中的什么季节,无论天气有多干燥,我们都能抽出纯净的冰水来,这让我们倍感自豪。抽水泵上挂着一个锡质大杯,在烈日炎炎的午后,我用它来喝水,这让我想到了下面黑色的岩石上,水流如黑宝石般汩汩涌出,熠熠闪光。

钻井工,他有时也被人喊作挖井工,老叫法听来似乎更顺耳些,好像人们都懒得准确说出他究竟是如何工作的。他叫迈克·麦卡勒姆,没有自己的房子,住在克拉克宾馆,在离我家农场很近的小镇上。他是春天的时候去那儿的。等到这片村子所能找到的活计都干完后他才会离开。

    迈克·麦卡勒姆比我父亲年轻,然而他有一个大我一岁两个月的儿子。小男孩跟他父亲住在宾馆里,或是寄宿在他父亲干活人家的家里,他在附近的学校读书。他也叫迈克·麦卡勒姆。

   那年他九岁,我八岁。他生日在四月,我生日在六月。之所以我会确切地知道他的年龄,是因为这是孩子们一见面就得要确定的事,这是关系到他们能否成为朋友的根本要素之一。他随父亲来时,夏天已至。

他父亲开一辆深红色大卡车,车上常常沾满泥巴和灰尘。下雨时分,我和迈克会钻进车里。记不清他父亲那时是否有进到我家厨房,在那儿抽根烟,喝杯茶,还是站在一棵树下,又或是继续干着活?雨水冲洗着车窗,声响似石头打在了车顶上。车里充斥着男人的味道,他们的工作服,工具,卷烟,还有沾满粪便的靴子和带有变质奶酪味儿的袜子。我们还带着我的狗兰杰,一只湿漉漉的长毛狗。我习惯了他跟着我一道,有时候没什么好理由的话,我会命令他待在家里,或者去仓库那边,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但迈克喜欢他。当兰杰开始实施他的某项狗计划时,譬如去追逐一只土拨鼠或是一只兔子,迈克总是很友好地叫住他,喊他的名字,告诉他我们的计划,一边等着他。迈克跟他父亲住在一起,从来没有过一只属于自己的狗。

一天,兰杰跟着我们一起。它去追赶一只臭鼬,臭鼬突然转过身来,朝它直喷臭气。迈克和我多多少少要挨骂了。妈妈不得不放下手里的活,开车进城买来几大听番茄酱,迈克哄着兰杰跳进一只桶里,我们把番茄酱倒在他身上,然后梳理他的毛发。看起来好像我们正把他放进血泊里洗澡。我们猜这得要多少人才能有那么多的血?要多少匹马?又得要多少只大象呢?

比起迈克,我对鲜血以及屠宰动物更为熟悉。我带他去看仓库门附近牧场的屠宰现场,就在这儿,我父亲用枪把马杀死,然后喂给狐狸还有水貂吃。地面被踩得平平的,有深深的铁红色血迹留下。接着我又带着他去了仓院放肉的房子,里面挂着马的尸体,它们得磨碎了才能喂给动物吃。放肉的房子不过是一个简易房,四周的铁丝墙上趴满了黑压压的苍蝇,这些苍蝇陶醉在动物尸体碎肉的味道中。结果我们染上了带状疱疹,于是我们把那些苍蝇一只只拍死。

我家农场很小,仅九亩地。小的让我足以走遍它的每一处角落。每一寸土地都有其独特的外貌与性格,实难用语言来描述。不必说停放马尸的铁丝牲口棚,不必说长长的苍白马尸,不必说冷酷无情的铁钩,更不必说令一匹匹活马横尸血泊的屠宰平地,单是其他什么地方也能将其特殊之处尽显无余,譬如牲口棚前过道两旁的石头,对我而言也多有异趣,其实那里倒也没发生过什么叫人难以忘怀之事。路的一旁是那种质地柔滑的白色大石,高耸矗立,大有舍我其谁之势。这里平旷开阔,所以我总选择从这边攀登直上而非另一边,那边的石头颜色更黑些,紧紧相连,观之诡谲。同样,这里的每棵树也各有其态度与外貌。榆树宁静,橡树狰狞,枫树友好,山楂树苍老又执拗。甚至河堤的那些水坑—— 数年前我父亲廉价卖出了里面的沙石 —— 也都独具个性。春天洪水退去那会儿,它们里面盛满水,这点才最容易发现:有些水坑又小又圆又深,很是完美;有些像尾巴一般延展开;有个水坑要大些,外形奇怪,支离破碎,因为水浅,中间有一块露出水面来。

迈克看待这一切的角度却大不相同。那么我也就如此了,既然我和他在一起,我便用他的方式看待一切。我自己的方式就不得不默默隐藏起来。过道两旁的石头用来跳跃。一段奋力的小跑之后,你将自己置于空中,不触地越过那些脚下的小石头,最后降落在门前结实的泥土地上。这里所有的树都能爬上去,尤其是那株挨着房的树,凭借它的树枝,你先爬上去,然后落在游廊顶上。也可以在那些满是碎石的水坑里跳来跳去,一边像那些深草中追逐猎物的野兽般,发出阵阵咆哮。迈克说,要是再早些时候的话,会有更多的水,那么我们兴许还能建个木排呢。

此项工程的确有所考虑。与河水有关。但八月的河道这时更像是一条石头路。没有水上漂流,没有戏水游泳,我们脱下鞋,涉水而过,从一块雪白光滑的岩石上跳到另一块上。又滑倒在脚下满是浮渣的岩上上。

这里长有朵朵睡莲,叶子平而大。我们从田田的睡莲叶上吃力地跳过。还有些不知名的水草。它们的名字抑或是我早已忘却,或者我闻所未闻。不知道它们究竟是野防风呢,还是水毒芹?那些水草密集地分布着,貌似它们应该长在岛屿或是那些干燥的地方,但事实上,它们长在了河道的淤泥里,用蜿蜒的根茎缠住了我们的双腿。

这条河也流经小镇,沿着它往上走,一座双层公路桥映入眼帘。在这边总会遇到镇上的那些人,所以当我独自一人或是和兰杰一起的话,我是从来都不会走到桥那边这么远的地方来。那些镇上的人在河边钓鱼。水够高的话,有些男孩会从桥的栏杆上跳下去。他们现在还不会那么做,但是很可能有些家伙会在下面嬉闹着,搞得水花四溅。镇上的小孩总是那么聒噪,总爱跟人唱反调。

    这可能是一场跋山涉水的漫漫长途了。但此话我对迈克只字未提。他走在我前面,就好像那座桥是我们常去的地方,那儿没有什么令人不快,也没什么好禁忌的。有声音传来,如我所料,是那些男孩的喊叫声,让你觉得那桥是属于他们的。兰杰无精打采地跟我们跑了这么远,但是他现在突然掉转头,朝河岸那边去了。那时候,他已经是只老狗,况且,他向来就不会不加区别地去喜爱任何小孩。

   离桥不远的河岸上,有人在钓鱼。兰杰从水中出来,发出阵阵骚动。那男人咒骂着,质问我们就不能把这狗放在家里吗。麦克径直朝前走,好像那男人只是在朝我们吹口哨。接着,我们从桥荫下经过,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去过那儿。

   桥面就在我们的头顶。一道道阳光在长木板间闪烁着。一辆汽车驶过,音若晴天霹雳。我们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向上望去。桥下本身就自成一片天地,并不单只是这条河的一小段。车行渐远,阳光又一次在桥缝间亮起。它反射入水中,波光粼粼,泛起的水泡,带着诡异的亮。突然,麦克大叫一声,想要试试回音,我也跟着做,但音声微弱。那些河岸上男孩和桥那边的陌生人令我生起的恐惧要远甚过此次长途跋涉所带来的。

   我就读的那所乡村学校远在农场之外,录学名额日减,以至于我竟成了班上唯一的小孩。而迈克自开春以来就去了镇上的学校,所以这些男孩们对他来说并不陌生。要不是他父亲带着他一起工作,好时不时看管他的话,这会儿跟他一道玩的就是那些男孩,而非我了。

   他们之间肯定有过一些诸如此类的对话:

    哎。你在这里干什么?

    没什么。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什么。那个跟你一起的是谁?

     没谁。只不过认识的一个女孩而已。

    啊哈。只不过认识而已。

    事实上,一场游戏即将开始。这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包括那些女孩子,那些远在河岸上的女孩们。她们本来有自己的正经事要做的。也有可能她们紧跟着那些镇上男孩一道出来,但又假装没跟着。也可能是那些男孩跟着她们,打算对之进行骚扰。尽管我们都过了众男众女玩耍的年龄,但是只要男孩女孩遇到一块时,这个游戏便成形了,平日的拘束荡然无存,而且需要每个人都参与其中。参加游戏的人越多,游戏就越有趣。所以迈克很轻易就加入了,那么我也就被他拉着一道加入了。

    这是一场战争游戏。男孩们分成两支部队,各自隐藏在层层“树枝路障”之后攻打对方。那些质地粗糙,外形尖尖的草,灯心草,和水草高过人头,被当成了“防空洞”。泥巴球作为主要作战武器,约有棒球那么大。碰巧那里有一处挖空的灰色泥坑,所以我们有充足的泥巴来源。这个泥坑部分在河岸之上,其一半被野草遮盖住(它的发现可能就是这场游戏的缘起)女孩们在这里工作,准备“弹药”。你用力地又捏又拍,把粘糊糊的土做成球状,可以当场再弄些草,树叶,或是一点点嫩枝掺在里面,多多少会混有沙砾,但绝不会故意放石头进去的。因为这些球只可以扔一次,所以必须做很多,毕竟不能捡那些已经掉在地上的泥球,然后把它们混在一起,又扔一次吧.

    游戏规则倒是简单:假如你被一个球打上,这个球的正式叫法是手榴弹。如果打在脸上,头上,或是身上的话,你就得倒下“中弹死掉”。要是打在胳膊或是腿上,你也必须倒下,但你只是受伤罢了。接下来的一件事就是,女孩要匍匐过来,把那些受伤的士兵拉回到一处被踩踏过的地方,那里是“医院”。她们在男孩的“伤口”敷上树叶。男孩则静静地躺着,直到他数到一百为止。然后,他可以站起来,并重新参加作战。死了的士兵得要等到整场战争结束才能起来。而只有当其中一方的所有士兵都战死,这场战争才算结束。

   女孩与男孩分别分成两队,但因女孩人数不够男孩那么多,所以我们不可能每人只为一位士兵提供“炸弹”,不能只做一位士兵的“医护人员”。同样,这也是联盟制。每个女孩都有一堆属于她的泥球,她也只为某些士兵服务。当某位战士受伤倒下,他会喊出某个女孩的名字,好让她可以把他拉出去,然后尽快处理他的“伤口”。我为迈克制作武器,迈克叫的是我的名字。“你死了!”,这样的叫嚷不断,其中或是充满胜利的喜悦,或是愤愤不平(愤怒有些人应该是死掉了,但他们总试图开溜,从而继续参战) 还有狗叫声,不是兰杰,在某种程度上他也被卷入了这场战争。噪音如此之大,以至于你不得不总要对那个叫你名字男孩的声音保持警觉。声音传来,不由一阵惊心,若电流传遍周身,一种献身的感觉油然而生。(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的。不像其他女孩,我只为一位士兵服务。)

    我不认为,以前我有这样地跟一群人玩过:在这个“玩命”大游戏中,作为一群人中的一员,被挑出来基本上单只为一名战士提供服务。这实在是件快乐的事情。迈克受伤时,他从来都不会睁开眼。他只是静静地躺在那儿,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同时,我把一片片沾有泥的大叶子按在他的前额,喉咙上,然后再撩起他的衬衣,按在他苍白柔嫩的肚子上,还有他可爱而又脆弱的肚脐上。

    吵嚷声不断,大规模“复活”此起彼伏,整场游戏最终分崩瓦解,无人获胜。回家路上,为弄掉身上的泥巴,我们平躺于河中。短裤衬衫滴滴点点淌下脏水来。

    不觉已到傍晚。迈克的父亲正打算离开。当他看到我们的样子时,他惊叫道“天啊!上帝

!”

我家有个临时工,他在要屠宰动物或有其他什么活的时候就会过来帮忙。他脸上已显老态,但又不失男孩气。呼吸中带着喘促。他喜欢抓住我,挠我痒痒,直到我觉得快憋不住气为止。没人出来对此进行干涉。但我母亲颇有不快,父亲却对她说这不过是开玩笑而已。

    那时,临时工正在院子里,帮着麦克的父亲干活。“你俩都卷到泥巴地里去喽,”他说道,“那么你们俩可得马上结婚。”这让站在纱门后的母亲恰好听见。(假如男人们知道她正站在那儿,他们决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走出来,不知对那男人嘟囔些什么。然后她才对我们的样子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我听到了一部分:

   “他们像兄妹。”

   临时工盯着他的靴子,一脸的无奈。

    她错了。那个临时工比她要更接近事实真相些。我们根本不像兄妹,或者不像我见过的任何一对兄妹的样子。我弟弟尚在襁褓,所以我自己毫无此种经验。我们也不像我所认识的那些夫妻。其一,他们都老。另外,他们看起来完全生活在不同的两个世界,以至于根本难以认出对方来。我们像那样的情侣,如胶授漆,似水如鱼,却又大化无痕。至少,在我看来,神圣庄严而又动人心魂。

我明白那个临时工正在讲性,尽管那时的我其实还不知道“性”这个词。为此,我比平常时候更加地厌恶他了。具体说来,他错了。我们不喜欢那些挨肩擦脸的轻薄举动—— 那些需要费力找隐蔽地方的颠鸾倒凤,那些自在取乐之后的挫折和随之而来赤裸裸的羞耻,全都没有过。此类情景发生在我的一个表兄和几个大一点的女孩身上。那些女孩上的是我去的学校。我以前就不喜欢这些玩伴。甚至在事情发生之后,我也会愤怒地否认,甚至在心里也否定诸如此类的事情有发生过。这样的越轨行为是从来都不可能发生在我喜欢或是尊敬的人身上,只会是那些让我恶心的人,如同那种性爱冲动也让我自己恶心一样。

   但我对迈克的感情,却如潘多拉魔盒般被渐渐打开。情思万缕,万缕情思,却在心间涌动。只要一见到他,便会如电击般,悸动温柔立刻传遍周身每一寸肌肤之下。那种感觉可谓极视听之娱!每日清晨,睡梦初醒,刚刚睁开眼,却是强烈地渴望要见到他,想要听到钻井人的卡车驶过小路的声音。跌跌撞撞,咔咔嗒嗒。我崇拜他的一切,但却不露声色。他的后颈,他头形状,他蹙眉的样子,他那长长的光指甲,还有他脏脏的肘,他充满自信,洪亮的声音。他的笑。我准备接受,甚至是狂热地准备进入我们之间无需解释或者毋庸经营的角色——  我协助他,敬爱他。而他站在我身旁,保护我,指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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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清晨,大卡车没有来。那一天,一切工作当然都已干完。井盖安装好了。抽水泵也已重装完毕。清冽的井水着实惹人赞。午饭时,餐桌旁少了两把椅子。老麦克和小麦克以前总坐在那儿同我们一起进餐。小麦克从没在吃饭的时候和我讲过话,我们甚至看都没看过彼此几眼。他喜欢在面包上涂番茄酱。他父亲跟我父亲相谈甚欢,内容多与井,事故,水位有关。真是一个认真的男人——  我父亲这样评价他—— 话题全部跟工作有关。每次谈话完毕,迈克的父亲总会发出一声孤独低沉的长笑,仿佛他还在井下工作似的。

    他们没再来。要做的工作已全部完成,他们自然没有理由再来了。挖井原是他在我们村里干的最一件事情了。他在其它地方也有活干,还想趁着天气好时赶快一并干完。他住在宾馆,可以随时打包行李离开。当然他正是这样做的。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最后的那天下午,迈克上了汽车,我们既没有互相道别,也没有意识到当时即是永别?当满载器件的卡车踉踉跄跄地驶出小路时,他都没有挥手道别,也没有回首相望,甚至没有转身。井水汩汩涌出,那天的情景仍清晰可见,人们围成一圈,畅饮无限。为何那时我就没意识到一切即将结束?我怀疑莫非有人做了精心的计划,阻止我们碰面,不容我们道声再见,以免我 ,或者说是我们过于伤感难过、心绪烦乱。

    在那些日子里,似乎没人顾及孩子的感受。无论是痛苦还是压抑,都由我们自己默默承受。

我并未变得心烦意乱。在经历首次打击之后,我没让任何人看出丝毫端倪来。那个临时工无论何时见到我,总喜欢开欢笑,“你男朋友把你甩了呀?!”但我自己从不这么认为。

 迈克迟早会离开,这点我早就明白。就像兰杰老了,我清楚他不久会死掉一样。未来的别离,我接受。只是直到麦克彻底消失,我才意识到没有他的日子我的世界会有什么样的改变,仿若发生了一次山崩地裂,除了迈克的离去,其他所有都被冲去了意义。每次路过道前的白石,我都会想起他,睹物思人的无奈竟让我迁怒于它。我同样也恨枫树的树枝,当我父亲因为它离房子太近而将之砍掉时,它留下的伤痕宛若我自身的伤痕。

几周后,有一天我穿着秋大衣,站在鞋店门口。母亲正在试鞋,这时有个女人的声音,“迈克。”她从店前跑过,那一刻,我突然坚信这个陌生的女人一定是迈克的母亲。虽然迈克没和我提起过,但我一直都知道他父母离异,母亲健在。一定因为什么原因他们又回到小镇上来了。至于此次他们重回故地,究竟是暂时打算还是长久居住,我不予考虑。我从商店夺门而出。再过一分钟,就一分钟,我就能看到我的迈克了。

    那女人追着一个小男孩,大概五岁多。他站在隔壁杂货铺门口过道旁,正兀自从一大堆苹果中掏出一个来享用。

我愣住脚步,难以置信地盯着这个小孩,似乎眼前被人施展了一场残忍绝伦的魔法。

   一个普通的名字。一个脸扁扁的笨小孩。长着一头脏兮兮的金发。

    我的心怦怦跳,胸腔里仿佛发出阵阵歇斯底里的嚎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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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科斯布里奇小镇的汽车站,朋友桑尼来接我。她是一个大骨骼,满面春风的女人。一头银棕色卷发,分布于脸庞两边,用不对称的梳子分别扣住,看起来不像主妇,倒是一副惊艳的少女样。

同往常一样,她喋喋不休地告诉我一切,将我卷入她的生活中。那天早晨,克莱尔把一只臭虫弄进耳朵里,所以不得不带她到医院冲洗出臭虫,她原以为自己会因此而迟到。接着狗又在厨房台阶上给吐了,可能它不喜欢旅行,不喜欢这房子还有这个村子。但她得离开来接我,所以约翰斯顿正让男孩们给狗狗把一切弄干净,因为是他们要养狗的。那时,克莱尔还不住地抱怨仍然听到有东西在耳朵里嗡嗡叫。

  “我们现在找个美丽宁静的地方,不醉不归,怎么样?”她说道,“我们一定要这样,尽管约翰斯顿请了个朋友来,他俩想去打高尔夫球。那人的老婆孩子都在爱尔兰。”

在温哥华时,桑尼与我就已结为闺密。我们的怀孕期恰好吻合,所以我们穿得孕妇服是同一套。差不多一周一次,我们在我家厨房或是她家厨房小聚。时不时的缺睡使得我们头晕目眩,又有孩子总来打扰,所以我们会喝浓咖啡还有香烟来提神,然后天南海北狂侃一阵:聊我们的婚姻,我们的奋斗,我们自身的缺陷,我们那些有趣而丢脸的轶事,还有我们曾经的雄心壮志。同时,我们还阅读荣格的书,并努力继续那些昔日的梦想。在那个本应母性泛滥的人生阶段,我们却不由自主地讨论着西蒙·德·波伏娃,阿瑟·库斯勒以及《鸡尾酒会》。

 然而我们的丈夫无此心境。当我俩跟他们谈起这些时,他们总会嚷道,“那不过是文学而已”或者“你们听起来真像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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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我俩都从温哥华搬出。只不过桑尼是同她老公,孩子,还有家具一道,以某种正常的方式,普通的原因搬了出来  ——因为她老公换了工作。而我呢,则是基于某种新奇的理由,这理由只短暂盛行于某些特殊的圈内:离开丈夫,房子以及婚姻生活所获取的一切,(当然除了孩子。这是要考虑该如何划分的) 渴望能够过上一种没有伪善,不丧失自我,并且不感到羞辱的生活。

     我现在住在多伦多,一幢房子的二楼。楼下住着房东,他们是十二年前从特立尼达岛搬来的。街道上来来去去都是那种古老的砖房,带着阳台和窄窄的窗棂,高耸云霄。这里原本住着卫理公会派,长老会派的那些教徒,他们都起些譬如亨德森或者格里沙姆,或者麦卡利斯特之类的名字。人去楼未空。如今,这里挤满了那些橄榄色,或是棕色皮肤的人,他们讲的英语,对我而言很是陌生。空气里弥漫着他们又甜又辣的炒菜味。我喜欢这一切,它让我感受到了我所做的真实改变。为了从婚姻的牢笼中解脱出来,这将会是一场必需踏上的漫长之旅。但是想要我的两个女儿有相同感受,实在期望过高。她们一个十岁,另一个十二岁。我是春天时候离开温哥华的,她们在夏天暑假一开始时就到我这里来了,本打算待上整整两个月。然而街道上的气味令她们作呕,那些噪音实在令人恐惧。天气炎热,我买来了风扇,她们仍难以入睡,所以我们不得不打开窗户,可是后院的派对有时持续到凌晨四点方才结束。

无论是去科学中心,还是多伦多电视塔,或是博物馆,还是动物园,又或是在百货公司凉爽的餐馆里吃饭,或是泛舟游玩多伦多岛,都无法弥补她们缺少朋友的损失。我所提供的“家”对她们来说实在拙劣。她们挂念家里的猫咪,她们想要拥有自己的独立房间,自由自在的邻里社区,还有磨磨蹭蹭的居家生活。

一段时间内,两人并无抱怨。我听到大的那个对小的说,“让妈妈认为我们很快乐,否则她会不开心的。”

终于火山爆发。一声声谴责及痛苦的告白。(我认为因为我的缘故,痛苦的表现甚至都有些夸大)。小的哀嚎道,“你为什么就不能住在家里?”大的那个辛酸地告诉她,“因为她恨爸爸。”

打电话给我老公,他也问了几乎相同的问题,而且自己也提供了一个近乎相同的答案。我换了车票,帮孩子打包好行李,然后送她们去飞机场。去机场的路上,我们一直在玩大女儿教的一个游戏,挺傻的。你必须选择一个数字,27或是42, 然后看着窗外,数着你所见到的男人。那么第27个,或是第42个,反正不管怎么样,你都得要嫁给他。当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回来时,我收起一切令我想起她们的东西,譬如小女儿画的那幅卡通画,大女儿买的《魅力》杂志,还有形形色色的首饰与衣服,这些是她们来多伦多才戴的,在家里的话她们并不用这些。我把所有这一切都塞进了垃圾袋里。每当我想起她们的时候,我做的事情都差不多,我将自己的心紧紧锁起。有些伤痛

,那些和男人有关的,可以忍受,但与孩子有关的,我做不到。

我又恢复到她们来以前的生活状态:不做早饭,只是每天清晨去外面的意大利熟食店买来咖啡和新鲜出炉的面包卷。一直以来,从家庭生活解脱出来的想法令我着迷。但对于那些每天清晨坐于窗后长凳上,或是那些坐在人行道桌旁的人们而言,这样的生活绝对不够精致美妙,而只是某种孤独生活的按部就班罢了。从他们脸上的表情,我发现了这一点,之前我还从没有留意过。

    回到家后,我会坐在窗下的一张木桌前笔耕不辍。这里原先是个阳台,如今凑合当作厨房用。一直以来我希望自己过着作家的生活。狭小的房间,在烈日的照晒下很快变得炎热起来,我钉在座椅上,纹丝不动。双腿越来越烫,得一直穿着短裤才行。塑料凉拖吸收着脚上的汗,发出阵阵奇异的化学香味。我喜欢这味道,这是一种事业的味道,而且我期待着自身的成就。我的写作比起以前旧生活时期并没好多少。在那段旧生活时期,我所要做的无非是做土豆,或者把衣服塞进洗衣机让它自己打转转。我现在的写作量比以前多,并不比以前坏,就是这样。

    晚些时候,我会泡个澡,然后去见某位女朋友。我们在王后大街或是巴尔德温大街的小饭店路桌旁坐着喝上几杯,一边诉说着彼此境况,主要讨论我们的情人,但是说道“情人”这个词时,我们感到有些不安。所以我们称他们“那些跟我们有关系的男人。”有时我会同那个“跟我有关系的男人”约会。当孩子们跟我一起时,他将不允许出现。尽管有两次我自己打破了这个规定,将女儿们扔在单调乏味的电影院里。

    离婚前 ,我就认识这个男人了。其实,他是我离婚的直接导火索,但在他面前,甚至其他所有人面前,我装出一副事实并非如此的样子。当我见到他时,我努力表现得无忧无虑,并保持着灵魂的独立。我们彼此交换听到的奇闻轶事,我确定通常我这边一定会有笑料,我们为之开怀大笑,然后漫步林荫道上,但我真正渴望的是引诱他跟我作爱。在我看来,热烈的性爱能够点燃人们最好的自己。其实在这些事上我真够傻的。对于我而言,尤其像我这样年龄的女人,做这些事情实在太过冒险了。有几次我们做爱之后,我会感到非常快乐,快乐的神魂颠倒,同时又有安全感。但其他时候,我会心情沉重地躺在那儿。他离开后,我感觉早在意识到自己哭泣之前,眼泪便已从眼中涌出了。这是因为从他那里我隐约瞥见某种阴影,某种随随便便或是他带给我的某种不真诚的警示。窗外夜幕已深,后院派对开始上演,传来音乐声,叫喊声,还有之后可能会升级为打斗的挑衅声。我感到一阵恐惧,并非由于任何不善而引起的恐惧,而是源于一种不存在感。

    在此种心境下,我拨通了桑尼的电话。她邀请我去乡下过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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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很美丽,”我称赞道。

    然而我们开车经过的村庄对我来说并无特别之处。山不过是一系列绿色的隆起物,时而点缀些奶牛。满是杂草的小河上架着矮矮的混凝土桥。用新方式收割的干草被卷起来,然后堆在田野上。

   “等会儿你就会看到房子了。”桑尼说着。“可真够脏的。水管里竟然有只老鼠。一只死老鼠。我们的洗澡水中总会有些小毛毛。现在总算一切都搞定了,但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也没问问我,我的新生活究竟是美妙还是不如意。可能她只是不知从何谈起,可能她实在难以想象那到底会是什么样的生活。无论如何,我会对她撒谎,或者说一半的谎。这次休假不容易,但必须这样做。我非常想念孩子们,不过总得要付出代价。我正在学会让一个男人自由,同时也让自己自由。我正在学着将性爱不要太当回事,这对我来说很难,因为我起初并不这样,况且我不再年轻,但是我正在学习。

    一个周末,我暗自思量,看来会是一段非常漫长的时光。

    房子的砖块上留着走廊被拆掉的痕迹。桑尼的儿子们正在院子里跑着玩。

    “马克把球弄丢了,”大一点的格里高利喊道。

     桑尼告诉他向我问好。

   “你好。马克把球扔到了库房上,我们现在找不到球了。”

     一个三岁的女孩从厨房门那儿跑出来,上次见到桑尼时她才刚出生。她停住脚步,惊讶地望着眼前的陌生人,但很快便回过神来,对我说道“我头里飞进了一只臭虫。”

    桑尼抱起她,我带着行李,一同走进厨房,就在这儿,迈克·麦卡勒姆正将番茄酱涂在一片面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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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你!”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叫道。我冲向他,他靠近我。我们笑着,握了握手。

    “我还以为是你父亲呢,”我说。

    其实我不晓得自己是否想到了那个钻井工。我原本在想,这个眼熟的男人是谁?他身手轻巧,似乎轻而易举就能从井中钻进钻出。他的头发剪得很短,还有些发灰。淡色的眼睛已经深陷。清癯的脸庞,观之可亲又不失威严。这是个传统、不惹人厌、而又矜持自制的男人。

    “不可能了,”他说道,“爸爸已经去世了。”

    约翰斯顿带着网球包走进厨房向我问好。他催迈克快点儿,桑尼告诉他,“亲爱的,他们互相认识。他们以前就认识,知道所有的一切。”

   “当我们还是小孩的时候,”迈克解释着。

    约翰斯顿问,“真的吗?不可思议。”我们一齐道出了他马上想说的话,“这个世界真是小。”

    迈克和我仍然看着对方,脸带着笑。就好像我们正试图使对方明白,可能在桑尼和约翰斯顿看来不可思议的发现对我们而言就是一次幸运的突然涌现,奇妙地令人头晕目眩。

    男人们出去了。整个下午,我都充满着快乐的能量。我为晚餐准备了个桃子派,还读书给克莱尔听好使她愿意睡午觉。桑尼则带着男孩们去满是浮渣的小溪钓鱼,结果一无所获。之后她跟我拎瓶酒坐在前屋的地板上,再次做起朋友来,讨论书籍而非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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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迈克记住的事则跟我记住的不一样。他记得我们曾在一些窄窄的旧水泥地基顶上来回转悠,假装那儿是高楼大厦,一步没走稳便会命丧黄泉。我说那肯定是发生在其他什么地方的,接着我记起了那个浇筑好的车库地基,不过车库到底还是没能建起来。就是那边,我们的小路通向了马路。我们有没有在那上面走过呢?

   我们有走过。

    记得那时我正站在桥下,想要大声地叫喊,却又惧怕那些镇上的小孩。然而他却不记得任何跟桥有关的事了。

    我们都记着那些泥球子弹以及战争游戏。

    我们一起刷碗,从而可以谈天说地,又不显粗鲁。

    他告诉我他父亲去世的经过。钻井工从班克罗夫特附近下班回来,结果一场交通事故夺去他的生命。

   “你父母都还健在吧?”我说母亲不在了,父亲又结了婚。

     我告诉他我目前住在多伦多,已经跟丈夫分手,孩子们跟我住过一段时间,眼下正和她们父亲一起度假。

    他告诉我他以前住在金斯敦,但时间不长。最近由于工作原因认识了约翰斯顿,他俩一样,都是土木工程师。妻子是个爱尔兰姑娘,生于爱尔兰,但他们认识时她正在加拿大工作。她是个护士,现在回到爱尔兰的克莱尔郡看望父母。孩子随她一道。

   “一共几个孩子?”

    “三个。 ”

    刷完碗后,我们到前屋陪男孩们玩拼字游戏,好让桑尼和约翰斯顿可以出去散散步。一轮游戏结束,该是上床睡觉时间了,但他们说服我们再玩一次,所以我们就接着继续,直到他们父母回来。

    “我对你们怎么说的?”约翰斯顿质问。

   “还是同一个游戏。”格利高里辩解道,“你说我们可以玩到这个游戏结束。但现在还在玩着相同的游戏。”

   “我敢说。”桑尼道。

    她说这真是个可爱的夜晚。她和约翰斯顿简直要被宠坏了,竟然请有保姆。

   “昨晚我们去看了场电影。迈克在家陪孩子。是个老电影。叫Bridge over the River Kwai。”

   “哦,约翰斯顿说,“Onthe River Kwai[if !supportFootnotes][1][endif]

    迈克道,“反正我看过这电影。有几年了。”

    “这电影非常棒,”桑尼说道。“除了我不是很同意结局。我认为结局不对。你们都知道,当亚历·坚尼斯在清晨看到水里的引线时,他意识到了有人要炸掉大桥,是吧?接着他一阵愤怒,一切变得复杂,所有人,所有一切都得被毁灭掉吗?好吧,我只是认为他应该早就看到了引线,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然后站在桥上,与它同归于尽。我认为这是像他这样的性格才会做的事,这样才会更有戏剧效果。”

   “不,不会的,”约翰斯顿质问道,带着一副胸有成竹的腔调,“那么悬念又在哪儿呢?”

    “我同意桑尼的观点,”我说, “我记得那个结局太过复杂了。”

    “迈克?你认为呢? ”约翰斯顿问道。

    “我认为它非常好。”迈克回答,“它本来的剧情设计就很好。”

   “男士反对女士。”约翰斯顿说道。“男士获胜。”

    接着他让男孩们收拾好拼字游戏,他们照做了。但是格里高利想到要去看星星,“这儿是我们能看到星星的唯一地点了。”他道,“家那边到处是光和乱七八糟的东西。”

    “去看吧!”但是他父亲接着说道,好吧,就五分钟。然后我们所有人都走了出去,仰望着星空。我们寻找靠近北斗七星第二颗星的飞行员星。如果你能看到这颗星的话,约翰斯顿说,那就证明你的视力足够好,可以当空军士兵。起码二战时候是这样的。

    桑尼说,“好吧,我能看到。但是我是提前就知道了它在那儿。”

    迈克说,他也是。

    “我能看到它。”格里高利不屑一顾道,“无论我知不知道它在那儿,我都能看得见。”

   “我也能看见。”马克道。

    迈克正站在我前面边上的一点点。其实他跟桑尼要更靠近些。我们后面没人。我想轻轻地碰碰他,就只是轻轻地,看似不小心地碰碰他的胳膊或者肩。假如出于礼貌,可能他以为我碰他纯属不小心而不闪开的话,我想将手指放在他裸露的脖子上。如果他站在我后面,这会不会也是他心里想要做的?他会不会也聚精会神思考这些,而非那些星星?

    但我有种感觉,他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他一定会自我克制。

    当然因为此种原因,那晚他一定不会上我的床。无论如何这也太冒险了,所以不可能。楼上共三间卧室,客房和父母的房间都开着,与孩子们睡的大房子有些距离。任何人想要到达小房间都得经过孩子们的大房子。迈克昨晚睡在客房,现在已经搬到了楼下前屋的折叠沙发上。桑尼给了他干净的床单,却没有撤下并重铺他睡过的床单。我睡在他留给我的床上。

   “他非常干净,”她说到,“而且毕竟他是个老朋友了。”

    躺在那些他用过的被单上,结果却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我的梦里,尽管现实并非如此,那些床单散发着阵阵水草,河泥还有烈日下芦苇的味道。

    我知道无论危险系数有多低,他都不会到我这儿的。在他朋友的房里,而且他们可能还会成为他妻子的朋友,这样做实在太低劣了。他如何能确定这就是我想要的?或者这是他自己真正想要的?甚至连我自己都无法确定。直到今天,我总认为自己是那样的女人,那种任何时候对跟自己同床共枕的男人忠贞不二的女人。

    我的睡眠很浅,梦里千篇一律充斥着情欲,还有些令人不快又郁闷的次要情节。有时迈克正准备要配合了,但我们却遭遇障碍。有时他不按计划行事,他说他会送一个礼物给我,结果却给弄丢了。对他而言找到这礼物极为重要。我告诉他无须介意,我对礼物没兴趣,因为他本身就是我的礼物,一个我曾经爱着,并且一直爱着的人。我对他说了这些话。但是他却显得心不在焉。而且有时候他还责备我。

    整个晚上,或者至少是在我醒来的时候,—— 我总是从梦中醒来 —— 窗外有蟋蟀在吟唱。起初,我以为是几只不知疲倦的夜鸟在歌唱,因为长期以来我都住在城市里,早已忘记原来蟋蟀也会发出如此完美的声响,如瀑布落下般的声响。

   还有我不得不说,有时夜半醒来恍如困于旱地中,带着令人不快的清醒。你到底了解这个男人什么?或者他了解你的什么?

他喜欢什么样的音乐?他的政治倾向是什么样的?他对女人的期待又是怎样的?

#

    “你俩睡得好吗?”桑尼问。

    麦克回答,“好像外面有个灯。”

    我说,“还好,不错。”

    清晨,所有人被邀请去某邻居的房子吃早中饭,那里有个游泳池。迈克说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去高尔夫球场走走。

    桑尼说,“当然可以,”然后看看我。我说,“好吧。我不知道我是否……”迈克说道,“你不打高尔夫球的,不是吗?”

   “我不打。”

   “然而你可以来当我的球童。”

    “我可以过来,当你的球童。”格里高利说到。他打算要粘上我们的任何探险活动了。比起他父母来,跟我们在一起当然要更自由,更有趣些。

    桑尼说不可以。“你得跟着我们一块。你不是想要去游泳池吗?”

“所有的小孩都在池里撒尿。我希望你们明白。”

#

    我们离开前,约翰斯顿就警告说预报会下雨。麦克则说“我们”要试试运气。“我们”,这令我很喜欢。我也喜欢坐在他身旁,坐在属于妻子的位置上驾车行驶。我们像一对夫妻的念头令我感到一阵喜悦,就如青春期少女拥有的那种喜悦,悸动的令人晕眩。做人妻子的想法诱惑着我,好似我还从没当过般。然而和我真正的情人,这情形还从未发生过。我能否在一份真爱里停泊,除却纷扰, 享受幸福?

   但是我俩独处时,气氛变得有些紧张局促起来。

   “村子难道不漂亮吗?”我说到。今天我讲了真话。天空上漂浮着洁白的云朵,山峦比起昨天黄铜色日光下的看来要柔软些。夏末的树叶已有了破败的光景,有些叶边开始发绣,有些颜色其实已经变成褐色或是红色。我意识到了叶子的不同,便说道,“是些橡树。”

    “这里都是沙质土壤,”迈克说到,“到处都是。他们把这儿叫做橡树岭。”

    “我猜爱尔兰应该很美丽。”

   “那里有些地方真是光秃秃的,只有岩石。”

    “你妻子是在那里长大的吗?她有可爱的口音吧?”

    “如果你听她讲话,你会觉得是这样。但是她回到他们那里时,那些人告诉她她已经丢掉那里的口音了。他们告诉她她听起来就像个美国人。就像他们总说,美国人的口音。他们不屑于说是加拿大人的。”

    “那你的孩子们呢?我猜他们应该完全没有爱尔兰口音了吧?”

   “他们没有。”

    “他们是男孩还是女孩?”

    “两个男孩,一个女孩。”

    我现在有种冲动,想要告诉他我生活中的矛盾,悲痛和需求。“我想念我的孩子们。”

     但他什么也没说,没有同情的话,也没有鼓励。可能他认为在这样的环境下讨论我们的伴侣或是孩子是不大合适的。

     不久之后,我们把车停在了俱乐部会所附近的停车场。好像要弥补他的严肃拘谨似的,他相当大声地说道“看来对雨的恐慌使得那些周末高尔夫球手们都呆在家里了。”停车场里只停着一辆小汽车。

     他出去,进入办公室买了门票。

    我从没到过高尔夫球场。只有一两次在电视上看过高尔夫球比赛。而且也不是我自己选择要看的。我知道有些高尔夫球棒叫做irons,或是iron clubs, 它们中的有一种叫niblick。高尔夫球场本身叫做links。当我把这些告诉迈克时,他说,“也许你会觉得相当无聊。”

   “假如我这有这样的感觉,我会去散步。”

    这个回答似乎令他满意。他将温暖的手重重地放在我的肩上,然后说道,“你也一定会去散步的。”

    我的无知并无妨碍。当然我也不是非得当他的球童,而且我也不觉无聊。我所能做的就是跟着他团团转,并留意着他。我甚至都不用看着他。我可以看看球场边的那些树,它们有着羽毛似的顶,和修长的干。我不确定它们的名字,好像叫银叶相思树?偶尔几缕清风拂过,撩拨着这些树。但是站在树下却根本感受不到风。那里也有些成群的鸟,可能是画眉或者燕八哥,它

们带着一种全体紧迫感飞了起来,不过只是从一个树顶飞到了另一个上面。我现在才记起那些鸟儿当时的确有那样做。在八月或是七月底它们开始大量聚集在一块儿,叽叽喳喳地准备着往南飞行。

    迈克偶尔说话,但几乎不是对我说的。我不需要回应,事实上我也无法回应他。我认为作为一个男人,他要比如果他单独在这里玩时说的话多一些。他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责备自己,或小心地自我表扬一番,或是警告自己,甚至他说的几乎不能算是话 —— 只是为了传达某种意义的声响。不过对那些愿意彼此亲近的生命而言,当他们拥有了长久的密切关系,这声响也的确能在这亲密无间中传达着意义。

    那么这才是我应该做的:给他一个可以自我放大自我延伸的理念。你可能会说,这是一个更令人舒服的理念,对于那些独守孤独的人而言,这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感觉。假如我是其他什么男人,或是他感觉跟他没什么关联的女人,他就无法用相同的方式有所期待,或是自然而轻松地有所要求了。

     对此我没怎么好好考虑。当我们沿着高尔夫球场散步时,我完全沉浸在愉悦之中。夜间因情欲所带来的阵痛已经消磨成了一把纯粹燃烧着的火焰。专注。如妻子般。我跟着他去计划,选球,思考,眯着眼睛,扔出球,然后看着球的飞行路线。在我看来,这一切总令人欢欣鼓舞,但他却觉得有问题。对于我们即将面临的挑战而言这些都存在问题的。

    在那儿边散步时,我们几乎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说“会下雨吗?”“你感觉到雨点没?”“我想我感觉到了一滴。可能没有。”这不是有关天气的专门讨论,不过高尔夫球游戏的陪衬。我们到底能否玩完这一轮?

    结果是不可以。开始是一滴雨,接着又一滴,然后再一滴。紧接着劈劈啪啪地一阵雨。迈克沿着球场望去,原本白色的云朵已变成了深蓝,他说,

“我们的天气到了。”口气中没有刻意的警告或是失望。他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拉紧他的包。

    那时,我们尽可能地要远离俱乐部会所。鸟儿变得更加喧哗起来,它们亢奋而又犹豫不决地在空中盘旋。树冠摇晃着,发出一种声响,听起来好像自我们的头顶发出,似卷着沙石的海浪激打着海岸。迈克说,“好吧,那么,我们最好到这儿来。”他牵着我的手,迅速穿过刈好的草坪,走入一片灌木丛和高高的野草中。这些野草长在高尔夫球场与河水之间。

    草地边上紧挨着的那片灌木丛有着深色的叶子,好似它们特意被人设在那儿作篱笆般,差不多都带着一副规矩的模样。它们聚成一团,长势汹涌,看起来叫人无法穿过,但走近的话会发现一些小空隙,这是那些找寻高尔夫球的动物或人走出来的窄道。地面微微向下倾斜,一旦你能穿过这道不规则灌木丛墙壁的话,你会看到河的一小部分。俱乐部的名字就源自这条河,会所门口标志上写着“河畔高尔夫球俱乐部”。在这忽变的天气里,铁青色的河水似做翻滚状,一点也不像池塘水那样泛起不规则的波纹。我们与河水之间隔着一块草地,那里一派生机昂然。秋麒麟,凤仙花,它们有着红色,黄色的钟状花冠。我原以为那是些开着粉紫色花束的荨麻和野生紫菀。我们脚下是乱成一团的葡萄藤,它们会抓住遇到的任何东西,并将其团团包裹起来。土壤很柔软,不是太粘。那些根茎最脆弱,貌似最柔弱的植物也几乎长得和我们一般高,或是高出我们的头。我们停下脚步,通过它们往上看,只见不远处,迎风摇曳的树看起来如花丛一般。顺着午夜云朵的方向看去,隐隐约约感到有什么事物正向我们袭来。一阵噼噼啪啪的雨点过后,看来真正的雨可是来临了,但又不像是只下雨那么简单。大半的天空好像在撕扯着自己,匆忙而又刚毅地挤压出一个难以辨认,却又活泼的形状来。瓢泼大雨被赶在了它的前头,真是一串串疯狂敲打着的雨帘,而非薄薄的轻纱。当我们感觉到是些轻柔,慵懒的雨点时,我们才能将这些看得清楚。就好像我们正透过窗户往外看,直到雨水和风一起击打着我们时,我们才会相信原来窗户也会破碎。我的头发被风吹起,飘在头顶。我感觉接下来我的皮肤也要这样了。

    我试着转身,很想冲出这片灌木丛奔向俱乐部会所,之前我还没感觉到有这样的冲动。但是我根本无法移动,就连站着都费力,何况跑到外面去,狂风会把我迅速吹倒的。

    麦克在我的前面走来走去,弯着腰,用他的头挡着风。他一直握着我的肩膀,然后面向我,将身体挡在了我和暴风雨之间,效果根一根牙签差不多。他正对着我的脸说了些什么,但我压根听不见。他又大声喊道,但这声音对我来说还是听不见。现在他抓住了我的两臂,双手握紧我的手腕,紧紧地握着。他拉着我,我们两个只要有谁想要稍稍改变点姿势,就都会摇摇晃晃起来。所以我们不得不蜷缩在地上。我们挨得这么近以至于根本看不到对方。雨水似瀑布般从脸上落下。我们只能低着头,只见水已将我们脚周围的土地分开,那些植物被压扁,我们的鞋也湿透了。

   迈克松开我的手腕,然后双手夹紧我的肩。这感觉就像是一种管制而非安慰。

    我们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直到狂风渐歇。这应该没超过五分钟,可能就两三分钟的时间。雨还在下着,但现在不过是普通的大雨了。他放开手,我俩颤颤巍巍地立着,衬衫和裤子紧贴在身上。我就像个一头卷发的巫婆似的,长长的头发耷拉在脸上。他的头发成了一根根深色的短辫子平铺在额前。我们试着微笑,却几乎一点力气都没了。我们快速地亲吻并拥抱着对方。这并不是身体欲望的表现,而是庆幸劫后余生。我们又滑又凉的嘴唇轻轻掠过对方的嘴唇,我们的拥抱使得雨水从衣服中击落出来,感觉有点儿凉。

    每过一分钟,雨势就弱一点。我们蹒跚地走过一片杂草,这里几乎一半的草都被压平了。然后经过茂密的而又湿淋淋的灌木丛。高尔夫球场上,大大的树枝被刮得满地都是。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些树枝本来有可能会伤及我们的生命。

   绕过那些散落的树枝,我们走向了空旷处。雨差不多已停,天开始放晴。我低着头走着,这样头上的水就会坠落到地面上,而不会弄湿我的脸。阳光重重地击打着我的肩,然后我抬头看到了太阳快乐的光芒。

    我静静地站着,深呼一口气,然后将脸上的头发甩开。我们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散发着光辉,如今总算一切安全,有些事情必须得说了。

   “有个事我没跟你提过。”

    跟刚才的太阳一般,他的音调令我有些惊讶。不过相反,他的声音有些沉重,好像一种警告,带着道歉的决心。

  “关于我们最小的儿子。”他说道,“去年夏天,我最小的儿子死了。”

    哦。

   “他是被车撞死的。”他说“而我就是那个撞他的人。就在倒车,要驶出我们的车道时。”

    我又一次停下脚步。他跟着我一道停了下来。我们凝视着前方。

   “他叫布赖恩。三岁。事实上,我原以为他在楼上睡觉。其他人都还没睡,但是他被放在了床上,然后又从床上起来了。其实我应该去看一看的。我应该更仔细地看看。”

    我能想到那一刻当他从车里出来时候的情形。他一定发出声音。孩子的妈妈从房子跑出来。这不会是他。他不在这里,不会发生的。他在楼上睡觉。

    他继续走着,进入停车间。我跟在他后面一点,没说一句话,甚至一句善意,普通,绝望的字眼都没有。

    他没说都是我的错,我永远都不会从那件事中恢复过来。我决不原谅自己,或者我努力了之类的话。抑或是我妻子原谅我了,但她也受不了这样的话,他都没说。

    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我知道他已经触及底线,而且只有他才清楚地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底线,但是我却不知道,也不会知道。他与妻子都知道这个底线,事实上这种对底线的共识将他们紧紧绑在了一起。就好像生命中的有些事情或者将你们拆散或者将你们紧密相连。这不意味着他们将在底线上生活,然而这对底线的共识,将会成为他们生活中的一块冰冷,空洞而又封闭的核心地带。

    谁都可能遇上这样的情况。

    这千真万确。但看上去并不尽然。这样的情况好像有时在这个人身上发生,有时又在那个人身上出现。似乎他们都是在同一时间,不同空间额外挑选出来的。

    我说,“这不公平。”我指的是这些随机的惩罚,这些具有毁灭性的,可怕的重创。如果在经历战争或是地球上的种种灾难的伤痛之外还要承受如此惩罚,那真是雪上加霜。然而最不公平的是,一个人因为他的某个行为,尤其是某个无意中的行为而要独自承担永久的责任。

    以上就是我要说的。但是,我还有个意思。它不公平,因为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这种看起来几近天真,而又极度狂野的反抗,起源于自我的原始核心部分。天真,是因为它来自于你的内心,而且尚未公之于众。

   “好吧,”他温柔地说道。公不公平并不重要。

   “赛妮和约翰斯顿不知道这事。”他说,“我们搬走之后认识的人中没有人知道这些。好像这样更好一些。甚至其他孩子——他们几乎不曾再提起他,从来不提起他的名字。”

    我算不上是他们搬家之后所认识的人之一。也不是他们既艰难又平常的新生活中所要认识的人。我只是一个曾经他认识的人。仅此而已。

   “真奇怪。”就在他打开车厢准备装好那些高尔夫球器具前,他看看四周。

   “之前那个停车在这儿的伙计到底怎么回事?我们进来时你有没有看见还有一辆车停在这儿吗?但是在高尔夫球场我没看见到其他人。现在我想起它了。你看到没?”

    我说没有。

   “真神奇,”他说。接着说了一声,“well .(这里意思是好吧)”

     这个单词,当我还是小孩子时候,我就经常听到,并且是以相同的口吻说出。这个词就像一座桥,架起了这个事和那个事之间,或者就是一个结束词,或者当要说一起无法再说,或是考虑的事情时,就用这个词。

   “well是地上挖的一个洞。”这是开玩笑的回答。

#

    暴风雨的到来使得游泳池派对草草结束。每个人都挤在房里,人实在太多了,那些有小孩的人们大多选择了回家。

     我们驾车返回时,迈克与我都注意到了身上那些没被衣服保护到的地方,光光的前臂上,手背上,还有踝关节处,一阵刺痛,一会儿痒又一会儿热。这是我们蜷缩在草地时留下的。我记起了那些荨麻。

    穿着干衣服,坐在桑尼的农舍厨房中,向他们诉说着我们的冒险经过,并给他们看身上出的疹子。

    桑尼知道该为我们做些什么。昨天她和克莱尔才去了当地医院的急救室,对于他们家来说,这可不是第一次了。早些时候的一个周末,男孩们掉进了谷仓后面长满野草的泥潭中。回来时带着满身的伤痕和大大的斑点。医生说他们肯定是掉进荨麻丛里了,他给开了冷敷药,一盒抗组胺药膏和一些药片。因为马克和格里高利很快就恢复正常,所以还剩下一瓶药水和一些药片没用完。

    我们的情形看起来没那么严重,所以我们不要药片。

    桑尼说她曾经跟一个高速路上为她的汽车加油的女人聊天。那女人告诉她有一种植物叶子可以做出最好的药膏,来治疗荨麻疹子。那女人说,这样的话你就根本不需要那些药片和乱七八糟的东西了。植物的名字好像是小牛蹄还是冷蹄?那女人告诉她就在一座桥的某个道路切面那儿便能找到。

    她急着这样做,因为她喜欢偏方。我们必须指出药水已经在这了,而且已经付过钱了。

   桑尼乐于帮助我们。其实潮湿的天气还有计划的取消使得他们闷闷不乐,然而我们的窘境却让全家人的气氛活跃起来,从原本的阴霾中走出。我们选择结伴出去探险,况且此次探险从我们身上便可见一斑,这一切令桑尼和约翰斯顿格外兴奋。在他看来我们的样子充满滑稽,在她那里却是热切的关怀。假如我们回来时,身上带着做错事的痕迹,譬如屁股上的疤痕,大腿和肚子上的红斑点,他们当然就不会这么嘻嘻哈哈,并且原谅我们啦。

    孩子们看见我们坐在那儿,双脚泡在盆里,胳膊和手上笨拙地缠着厚厚的纱布,他们觉得很搞笑。克莱尔看到我们光着的脚,那双属于成人的大笨脚时尤其高兴。迈克扭动着大脚趾来逗她,她突然警觉似的咯咯笑。

    好吧。其实见或不见,还不都一样。爱无法被使用,爱知道自己的位置。( 有些人会说这不真实,因为爱从不冒险来伤害自己,或是变成个冷笑话,又或在悲痛中精疲力竭) 爱决不轻言冒险,却似一泓涓涓细流欢快流逝,沁人心脾。或若一处宝藏,封存于地底并静静沉淀。在以后的岁月里,随着我们的友谊逐渐淡化,我再没向桑尼打听过他,或是听到任何有关他的事了。

    那些长着硕大紫粉色花瓣的植物不是荨麻。我发现它们叫作斑茎泽兰。我们一定也进到带刺的荨麻丛里去了。这些荨麻是些更不起眼儿的植物,它们有着色泽更淡的紫花。茎上居心叵测地布满纤细而锋利的刺,这刺能划破人的皮肤并引起发炎。在生机勃勃的杂草地上,应该也有这些荨麻,只是我们没留意到。

[if !supportFootnotes][1][endif]电影名《桂河大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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