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副绿色的眼镜,绿得发亮扎眼。随后看到的是那张并不英俊的脸,略带笑意的眼睛,低鼻梁,大鼻头,还有一双轻佻的嘴唇。——我不喜欢这个人,甚至有点讨厌。或许不仅是因为他言语粗俗,行为大咧,还因为他并不是很突出的成绩。考上重点中学的骄傲似乎一直存在,成绩是交往的前提。往往是成绩差不多的便凑成一堆,来去不离。
我与他不在同一堆里。他在自己的那一堆里混的不赖。我们未有任何交集。每天看他与隔壁班的女生传情,我心中似乎又多出来些鄙夷。
后来他坐到我的旁边。
我一直压抑着内心的不满,一面又不得不以谦虚热情的话来应他。他是很聪明的,若是教他的题,他很快掌握,并能举一反三。而他却说,学习无用。在他眼中,我是鄙夷的。
他在课上总是不屑于听讲似地趴在桌上,或在课本上练字乱涂,或半睡半醒地哼着歌。我则不去理会他,认真听课,尽管是那么无聊又那么无奈。
我最拿手的化学课上,正想象着各种离子在溶液中的碰撞结合,相互反应。不觉间,一只手像静谧无声的水一般,蔓延至我的大腿上。我想那必是与他人一样的一只手,指缝与掌纹中潮湿得发亮,像是带着雾气来的一般。我诧异地望向他,他则以明亮的眼睛看我,是想象中一般的潮湿,带着水雾。他或许是一个赤子,又或许是将自己内心隐藏得很深的苍老小孩。但他此刻正以一个无邪的姿态凝视着我。突然他的右眼一眨,放电。“呵呵。”我冲他轻声笑笑。那水渐渐漫向我的左手,吞噬,浸没。他的手扣住我的五指。为什么那么干燥。粗壮的手指带着温柔的温度,很清楚地感受到摩擦。像细细的沙粒,很细很细,没有涩涩的潮湿。我右手在桌上做着笔记,左手似乎有些不知所措。随后还是明确地轻轻握住他干燥的手。
大课间,我在教室里向外张望,放松疲累的眼睛。初秋的天,有些凉意随风飘来,先是触碰我,再是拥抱我。我看到远处的天空,层层的云,像染色不均的水彩,一层层,一道道的晕染开,让人想起皮肤上无法消去的瘢痕。灰白色的画布上染着边际不清的灰蓝色,是某个作家笔下的伤寒天空。叹气。回到桌上永远做不完的试题。做错的地方便用力使橡皮擦去。他打球回来跟同伴笑着,用袖子抹着头上的汗。篮球摔在地上的声音打破教室内的寂静。他坐下,不停地用课本扇风。我嗅到他身上的特殊的气味。告诉他,他说,你是除了隔壁班那个女生之外,第一个辨识我气味的人。我未看他,兀自清理着一桌子的橡皮屑。
之后他第一次陪我吃饭,无言。突然从他身上看到我不曾得到的东西。走出食堂,我轻轻拽着他的胳膊。他走路的姿势很痞,我通过胳膊感受到向前带动的力量。他从不提起过去,不闲聊,不向别人坦白任何事情。或许他真的是个未长大的孩子。
我观察到他身体的变化,如同一次他人不得知的窥探。渐渐宽阔的脊背,相比较而言非常健壮的手臂。伤疤的颜色变化,日渐消去的血痂,像暗夜透过窗棂筛下的束束乳白月光,朦胧了空气,却清晰了自身。这静静的变化时时敲击我的心,有时很重,有时像轻抚,但留下痕迹。我认为着痕迹是可以拂去的,然而并非如此,这时层层疤痕,辗转损伤,只能被掩盖,不可被消除。
还记得大约一年 前对他的观察,内心掀起波澜,最终将视线转移,强迫自己。
一切皆来自我执的幻想,他是一个假象,是一个易使人多情的孩子。就连他身上的气息或许也是孩子才有的,他被时间停滞,而我被时间推进。我在一个不同的时空里,将根系向他伸展,随后发觉那是永远也到达不了的远方。
倒水,漂浮的水锈像昨日脱落的皮屑,刻意忽略,一饮而尽。
深夜,两人挤在狭小的单人床上,不时有飞机呼啸而过,使我们两人的谈话变得不是那么清晰。他说着。我听着,手臂轻轻地搭在他的胸膛上,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心脏在剧烈地跳动。我感受到他身体中的某些力量。
我们如此不同。一个顽劣,一个隐抑,像内河与善生两小无猜真正的朋友。而我们又有所不同,我永远不会像善生一样陪内河去探索世间,放任自己的天性。我想我已失去了为之沉沦的动力。我轻抚着他的脸庞,听着他微微的鼾声。我想我遇到他是一个错误,这个错误打开了故事的端头。
我看到善生在内河死后遇到的那只猫轻盈地朝我走来,用涩涩的舌头舔舔我的手,然后又轻盈地踱开,在不远处观望。
在家赋闲,有一日他从市立图书馆借阅青花瓷的史料回家。暮色时分。走到巷口,准备骑自行车回家。突然从灌木丛中钻出来一只大大的虎斑狸猫,碧绿眼珠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与他对峙。
他转身走开,猫在后面轻悄地跟随,然后发出喵喵的柔软叫唤。他大约走了一百米远,停下来回头看它。它在距离一米处,也停下来蹲在地上。他走近它,蹲在它身边,抚摸它的头顶。它温驯地趴伏着,丝毫没有畏惧,用脸蹭他的手掌,舔他的手指,分外亲昵。这流浪已久的野猫虽然看起来瘦而脏污,却依旧有一身美丽的虎斑纹,警觉而野性,并不萎靡。左腿略有残缺,走路的时候缩起来不能着地。
他抱它起来。它就趴在他的怀里。温热的充满柔情的身体。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带它回家。他已经是个成年男子,可以有决定自己生活的能力。于是把它放进自行车的车兜里。但是大猫飞快地跳下车兜,窜进旁边的草地上,依旧距离约一米处。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喵喵地叫唤着。
他与猫,就这样在暮色中长久地对望着。不能走近。四目相对。他说,它流浪久了,宁可在野地里食不果腹,住无居所。它对人的感情,不足以令它愿意放弃这种生活方式。即使怜悯它,不能帮助它。爱它,不能改变它。我无法占有它。那么即使某天它死在野地里,我将会因为自己的懂得,不会觉得有任何难过。就在这一个瞬间,我说服了自己。于是我决定离开。
他骑上自行车离开了巷子。他说,这一刻,猫的出现,让我说服了自己。我相信内河已经死去。
我拿起自己的被子,轻吻他的后颈,独自来到客厅的沙发上躺下。窗外立交桥上有车辆经过,灯亮照出了我自己也未发觉的泪。
夜晚,我对身旁的人说,你有没有想过死亡?你是否会恐惧它?
那是很小的时候了。我想象死亡会是什么感觉,想着想着就很想哭。我对父母说起,他们只是安慰我。后来我也就忘了。我选择不去考虑它。
我经历了三位亲人的死亡,像三次完全不同的经历,连“死亡”这一点相似性好像也不存在。我想人生也就那么短暂,很快就会走向尽头,这有很大的不确定性。我时刻看到死亡在一旁观望。我知道没有永生,可我却无法停止追寻的脚步,我的一切已经失去了意义。
永生可能会有呢。他望向我,又看了看窗外。夜的静谧从远处而来,很静很静,不怕扰动。宁静让时间看起来像是静止的,看外面的灯,外面的路和桥,我们不能确定他们是否在运动着,或许我们正在时间的罅隙中暂时永生。他又说,我们可以观照自身来获得永生。我们的意识是有限的。对自身的观照就是自己捕捉自己的意识,像两面镜子的对照,你从中看到永生了吗?
我像是明白了你的意思。在我阅读《海边的卡夫卡》时,发生了很多奇妙的事情,其中的一件是我可以听懂乌鸦的叫声。在午睡的时候,外面的乌鸦叫着同一个节奏的调子,而我却从中读出了不同的信息。很是奇妙。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里写道在时间的某一结点永生,进入另一个世界。死亡的同时即是获得了永生。死亡与永生的关系是暧昧的。Coldplay在《42》中唱道:“Those who are dead are not dead. They’re just living in my head.”那些死去的人被人铭记,以意识的存在形式永生,他们只是没有了原来的载体。所以我们应该尽可能扩大意识——在我们死去之前。
最后一句他说的很轻。说完他便在我身旁沉沉睡去,也像落入这裂缝的静谧中,没有任何声音。此刻则只有我一个人确实运动着,活着。我想这样或许可以获得永生。
我们只是在生命的暗涌中鱼贯浮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