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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我到可可西里去看海

2017-10-31  本文已影响784人  苏长亭
陪我到可可西里去看海
几百年后,我还会记得那个姑娘。戴一朵白色茶梅,回过头来看我,似笑非笑。

1

夜晚八点,透过白色茶梅的重重疏影,再次看到她。月亮在右手无名指的角度,月色穿过大气层,只剩下薄淡,如同蝉翼。我一如往日,坐在大理石台阶上,等她从转角出现。

今天她穿了一件霜色的棉麻长裙,腰间是暗绿色的流苏系带,一双绑带单鞋,那种芭蕾的经典款式。可她总喜欢将长发盘上去,用一支簪子,看不清楚样式。如果垂下来,一定如同绸缎,月光下的提花绸,具有黯淡且明亮的性质。我常常这样想,百无聊赖,又兴致盎然。

这座城市,深秋时,五点钟日落,五点半灯火次第亮起。街灯连贯,从近到远,像黄昏没有来得及收回的尾巴。之后,大街车水马龙,红色的尾灯令人晕眩,夹杂着交通灯,红、绿、黄、红、绿、黄。然后,数六十个红灯,整个城市,繁华平地而起。

可她走过的那条小路,虽只与大街隔一排高楼,却是寂静而昏暗的。她的身侧,只余月光,照她一人独往。如同霜花般的女子。

当然,我时常听见她的声音,在悠长的灯光下。你听过大雪中三味线的声音吗?安和、明亮、清澈、悲哀。就是那种,泠泠的。

她说:下午无事,一睡睡到黄昏。可是旧梦连篇,破碎又无序,只记得醒来多次,但现在,又全然忘记梦过了什么。

她说:今晚月光很好,没有星星,耳边有风声。让它吹走我吧,停在你的书桌上,停在陶罐的白茅上,里面盛了浅浅一层湖水。

她说:今日对面楼层的玻璃,将一束光反射在墙角。真有些像你呢,除却光亮筛下的纯粹寂静,别无所长。

她也会唱歌。偶尔的中断,不知道忘词还是故意。她唱: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也唱: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每晚,她对着耳机说话,唱歌,走一段月光逡巡的路。我想,她一定有个善解风情的男友,如古书写的那般,吾之所言,子必得之。他应该是落拓而干净的,似张岱写的月夜“月光倒囊入水,露气吸之,噀天为白”。又似张若虚的月夜“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可我喜欢等她,夜晚八点。一日一会。

2

今天清晨,白色茶梅开了四朵,其中一朵杂着胭脂色,如烟霞未褪。我站在台阶上,俯身浇水,惊讶于它们的美。之后,看见她。

一件黑色的宽松旗袍,不同往日。玫瑰红的盘扣,从洁白的脖颈,一直到右侧脚踝。一双苔藓色的布鞋,没有绑带,依旧显得双足纤长而美。长发盘起来,换了一支簪子,因为簪尾有银白色的蝴蝶垂下来。隔着黑色的金属围栏,我提着水壶望她。

而她,正望着前方两栋高楼间的云,两朵,很大很大。那日,天空格外蓝,所以云的洁白与柔软,那么动人心弦。再仔细看,一朵像冰岛,一朵像格陵兰岛,中间隔着一条长而广的丹麦海峡。不可泳思,不可方思。

她依旧插着耳机,我什么也听不见,只剩风。一如往昔,关于她,我只能猜测。像她这样的女子,时而荒凉,时而温柔,听的许是朴树。要么,大提琴。要么,洞箫。

我开始唱《生如夏花》,自顾自的。这是一个多美丽又遗憾的世界,我们就这样抱着笑着还流着泪。我从远方赶来,赴你一面之约。痴迷留恋人间,我为她而狂野。不虚此行呀。

此刻,我们同看两朵云。一切都无恙。茶梅静静盛放,在无为而无知的时间。

3

她忽然偏过头看我,越过金属栏杆,穿过千枝百叶的灌木,还有身前的茶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唱歌太大声了,惊扰了戴着耳机发呆的她。此刻,她望着我,眼睛比我想象的还要皎洁明亮。视线交叠。

她一步步走近,发间的蝴蝶泠泠作响。渐渐看清她的黑色旗袍,斜纹提花的棉布,阳光落在上面,一角黯淡,一角鲜明。苔藓色布鞋上绣着兰草,细细长长的,像极了她的眉。神思恍惚间,听见她的声音,略带沙哑:“可以送我一朵茶梅吗?”

蓦地,水壶落下来,洒了一地。她的布鞋微湿,颜色深了一度。我赶紧道歉。但她只是笑,又说:“可以送我一朵茶梅吗?”

当然。我把今晨那朵胭脂色的小心翼翼折下来,捧递过去。那是这些时日以来,开得最美的一朵。一切,恰到好处。

她显得很高兴,将那朵花戴在头发上,与她的小蝴蝶一起。又转过头去看云,花微微摇晃,比在枝头更有生命力,这是令人愉悦的事。我只是站在她身侧,一会儿看云,一会儿看她。失神间,她出其不意地将一只耳机塞到了我的耳朵。

并不是《生如夏花》。里面的男声唱:谁说月亮上不曾有青草,谁说可可西里没有海,谁说拉姆拉错吻不到沙漠,谁说我的目光流淌不成河。陪我到可可西里看一看海,我去划船,你来发呆。陪我到可可西里看一看海,姑娘呐,你来不来。

这是个多么浪漫而温柔的人,内心有十里桃花,百万星沙。我与她在石阶上坐下来,天空被盛在花瓣的水珠间,晶莹多姿。一只白鸟落在两米远的青石板,点了苔藓,清晨我在上面撒了一层花生。我和她没有对视,可依旧看得到眼眸里飞鸟的影子,倏忽而过。

耳朵里的音乐渐低,唱歌的人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她偏过头来看我,在十七度的阳光里,瞳孔的温度一如远在远方的大西洋表面,波光粼粼。她问愿不愿意去楼上听一支曲子,姫神的CD,《雪の女神》。

那一刻,远处的两朵云触碰。我们坐在它们下面,并不知道是左右交错,抑或上下交叠。一切,无从得知。

4

她将CD放进去,动作熟稔而轻柔。封面是宝石蓝,月光白,一座山峰,一汪湖水,一片星空。

一分钟后,曲子缓缓流泻出来,淌在落地窗的斑驳光影里。旁边是一张榻榻米,一张藤编茶桌,两方蒲团。低矮的窗台又养了一盆绿萝,极茂盛,枝蔓垂在榻榻米的边缘。又有一盆兰花,还未开放,细长的叶子一层一层,密而有间,疏而不绰。

她坐下来,向着窗外,头枕在双膝。我在另一张蒲团坐下来,忽然闻到一阵清雅的香气。原是她,将簪子拔出,长发似玄色的丝绸从掌间坠落。那是一支银簪,古朴清冽,敲击在白色瓷砖上发出类似钟磬的声音。偶尔,她会发出“咯咯”的笑声,偶尔,长时间缄默。

日光越发浓烈,绿萝的影子深稠。我凝视着她,将右手荡在光影之间,微微捏起中指,是一朵兰花。再将手翻过来,日光流动如溪水,仿佛驮着的木兰舟。叶子不时在她腕侧,巧妙避过。她专心致志看着自己的手,那朵花、那艘船,从明到暗,从暗到明。消失,出现,消失,出现。

又听到她的声音,苍凉天真。她说:“瞧这些影子,看起来这样恩爱,耳鬓厮磨。可它们本身,从不曾触碰过。”她说出这些话,声音平静,似笑非笑。

蓦地,想起王尔德的话:被人称为身体的影子的,并非身体的影子,而是灵魂的身体。

那一瞬间,我开始有些懂了这个姑娘。那一瞬间,我爱上了这个姑娘,一生都不会有第二次的感觉。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张若虚说得多好。

5

她说:“我有些饿。”睁着明净的眼睛,那些曲调都流了进去。

“想吃什么?”我起身,蒲团再次转凉,投在墙壁上的影子被风揉皱。

“巧克力,薄荷味的。”她忽然像个孩子笑起来,从桌上取过一个绿色的长形空盒子,在我眼前晃了晃说:“就是这个。”

“好,等我回来。”刚说出这话,便觉得后句不合适,别扭得很。可她却使劲点头,咧出一个很大的微笑说:“好。”那夸张的笑容,发间的茶梅都快要坠落,摇摆不定。

下楼,走过她经常出现的转角,直走,右拐,买巧克力。那条路,两边有蔷薇花丛,一株桂花树。也会经过我的庭院,白色茶梅,大理石台阶,角落丛生的苔藓。我一一走过,内心时而荒凉,时而温柔。

当再次推开门,依旧放着《雪の女神》,空灵渺远。折过玄关,穿过狭长的客厅,走到她的身边。长发半掩着她白雪一般的面庞,绿萝的影子映在眉间,弯弯的芽,细长如月。她枕着自己的手臂睡着了,呼吸轻浅,睫毛如同蝴蝶的翅膀。眼角,分明有泪。

睡得很沉。不知道她梦到了什么,连带着发间茶梅,一起生了颓色。我将巧克力放在桌上,在她身侧坐下来,面向窗外。又看见两朵云,一朵像沙特阿拉伯,一朵像苏丹,中间隔着伤口一样的红海,既远又近。

天气预报说,北京下雪了。距离1092公里。

身边的姑娘,她在梦里和我说:瞧,窗外下雪了。

我在寂静中,缓缓点头。而后,这座城市,在数完第六十个红灯,繁华平地而起。

6

那天以后,我再没见过她。

依旧是开满白色茶梅的庭院,却再没一朵胭脂色的花瓣。大朵大朵的白云,再没那样柔软而洁白,犹如雪山。那么多耳朵里塞着耳机的人,行色匆匆。却再不见一个落拓的,内心却皎如明月的姑娘。

还是会唱那首歌:谁说我的一生注定要蹉跎,谁说你的内心荒凉而曲折。谁说可可西里没有海……

可唱来唱去,会莫名绕到《生如夏花》,反复唱一句:“这是个不能停留太久的世界。”会想起她扬起一张孩童般的脸,在光影中,不淡不深,不寒不暖,不聚不分。几百年后,我一定会记得那个姑娘,戴一朵白色茶梅,回过头来看我,似笑非笑。

还有每个清晨,她在昏暗的房间,将昨晚八点的歌声与话语,删除清空。收件人,只是自己,再无旁人。

依然记得她的名字。可是她说:忘了吧。唯有如此,才会重逢。

我提着水壶,只是笑,月亮在无名指的方向。我看见,那个右手生花的姑娘,我的姑娘,走入城市灯火,走入人山人海。如同雪之于海,之于万象参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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