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侧面》(二十)狼牙山之行(上)
在林月亮两年高中在校时间里,即1987-1989年中,她参加了两次同学们发起的骑车出游。游河坝水库是在1989年10月(喜欢记录的林月亮,在其中一张那天的照片后边写下了“1989年10月13日于河坝水库”),而1988年春季时,她和同学们有过一次规模更大,走的更远的集体旅游——班主任刘老师带领她们年级十几名同学在五一前的一个周六,骑车去了一趟易县狼牙山,那一次才算她们真正意义上的集体旅游。
那一天,她们将近二十个男孩女孩经过许多天精密细致的准备,按照约定在凌晨三点起床,四点钟从二中骑自行车出发。顶着漫天星斗,他们一个个兴奋异常。一路遥相呼应一路相跟着,直到背后出现霞光,逐渐天亮。一路向西,向西,经过几个他们或知道或不知道的村庄,继续西行就进入易县界,再经过许多不知名的村庄后,绕过满城的龙门水库,再向西,自行车骑行了大约五个多小时,在九点多到达狼牙山脚下。
进入易县山区,就不断是盘山路。上坡,下坡,又上坡再下坡。他们骑车走山路全都是第一次。屁股越来越疼。
山区的路总是这样,给人一份辛苦挣扎然,后再给人一份惊奇喜乐。眼前忽然跃出一段让人望过去漫长没有尽头的上坡路,令人心生胆怯,一群没有任何经验的年轻人耐着性子并且拼出全力坚持着,双腿交替用力蹬动自行车,自行车回报着人努力,带动人前进。如果用力大,两腿交替快一些,自行车也便回报得快一些;当车上的人渐渐体力不支,腿越来越沉重,自行车也就扭扭歪歪仿佛要退回去。每到这时,林月亮前边的人就回身鼓励着她:“坚持就是胜利,马上就到坡顶了,我们就可以休息一下啦!”于是坚持,坚持,心底不断给自己打气,于是,总算爬到了坡顶。
到了坡顶往前一看,林月亮和同伴全乐啦,有人不禁欢呼起来:“好长的下坡路啊!”一伙人形成的小小车队兴奋轻巧地冲滑下去,这下可以借住重力势能好好节省下体力了。自行车完全不用脚蹬,甚至得紧捏车闸,它载着林月亮逆风飞速向前。
直到借助着下坡的惯性他们又轻松的爬上一小段上坡路,就又变的艰难起来。这下又只能拼尽全力死命蹬,努力维持车轮向前转动,直至再次攀爬到坡顶。林月亮便再次借力俯冲下去,同时感受一会享乐一般的愉悦。
就这样拼命爬一段,然后幸福得自动滑行一段,再辛苦爬一段,再舒服一段,这山路一路行去,既磨练着他们不能轻易认输以至绝不认输的意志,又让他们间隔感受到完全不必付出辛苦只是享受春风佛面的惬意。有付出,收获才更觉珍贵;辛苦过后的甜蜜,更觉芬芳。
那一天,林月亮和她的伙伴一路上开心极了。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团结互助,不管男生女生,不管是不是同班,她们之间的关系仿佛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绕过一座座山,当狼牙山五壮士纪念塔映入眼帘,有个男同学扔掉自行车就欢呼雀跃起来:“狼牙山,五壮士,我们来了,我们看你们来啦!”他的举动惹得一些女孩哈哈大笑。
在林月亮的生命中,那是她唯一一次,骑自行车行那么长的路途和那么久的时间。到下个周一上早操,她们好几个人都没有坚持下来二千米的早操跑。腿疼,尤其是大腿里侧的肌肉,被撕裂了一样疼,一周时间才慢慢消解过去。但林月亮没有听到谁后悔说“我还不如不去呢”,反倒是没有去的人大谈后悔说“还不如不回家去狼牙山呢”。
从她们学校二中所在地出发到狼牙山,有将近五十公里。一天中骑着大二八自行车走山路,往返一百公里,对于林月亮和与她同行的那些女孩们来说,实在可爱而坚强。
小时候在农村,从懂事起,林月亮就需要和大人们下地,拔草,捉虫,干些力所能及的劳动。也便是在那时,她的爸爸林志诚就边干活边给她们姐妹讲一些他年轻时的故事,其中有他所谓的“钻山”时的故事——他和同伴去易县的山里边做各种买卖,贩卖水果,干果,粮食,锅爆鱼等等。然后他就会指着西边的群山对姐妹俩说:“看,西边那绵延的群山就是太行山,山那边就是山西了。”
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如果她们一家正在自留地里翻地准备种小麦时,往西山看,就会觉得山那边有一处山顶上闪闪发光,林志诚告诉女儿们:“那就是狼牙山,那个发光的就是国家给五壮士修的纪念塔。这个季節空气好光线透,所以我们能看见它反光。”
那是林月亮对狼牙山最初的了解。有了那个了解,她和姐姐在田野里劳动的时候,也就常去搜寻那个亮闪闪的标识。
她俩逐渐知道了一个常识——必须是在秋天,在碧空如洗的晴朗天空下,在一望无垠的,已经收获过粮食的空旷的田野里,她们的视线毫无阻隔,西边的群山一览无余得展现在自己的视野里,她们就能发现那个闪光点。
林月亮和姐姐谁先看见了就提醒另一个人:“快看,今天能看见狼牙山的塔!”其实绝不是塔,只是一个闪光。在一年年的时间里,那个闪亮成了每年秋天她们锻炼自己眼力,和一件全家人在劳作之余可以分享的惊喜。
那天的狼牙山之行,林月亮终于近距离看到了这座在她的印象中已经早已存在并闪闪发光的银塔。
但令她不解的是,实际上,狼牙山纪念五壮士的塔,塔身并不如她内心感觉中的那个塔那么闪亮。塔身主色调是银白色,并不见它发光或者反光。
林月亮她们在纪念塔周围的汉白玉栏杆内拍照留念。因为纪念塔建在狼牙山的峰顶,塔身周围并没有余留多余的空间,所以负责拍照的人员只能站到塔下,仰面为她们拍照,这样一来照片上的人很小,几乎只有一颗小小的脑袋和支在汉白玉上的两截胳膊。银塔矗立在她们头顶上,占据了照片上显要的位置。
留存在林月亮手上的照片已经残缺不全。照片上只剩下林月亮和安然,霏儿三人这一半,另一部分因为有吕彦斌,被她妈妈在对她进行批评教育时毫不留情面的剪掉,无影无踪了。
照片上的纪念塔庄严肃穆,碑身上聂荣臻题写的“狼牙山五勇士纪念塔”厚重而威严的竖立在她们头顶上。三张饱满而稚气未脱的脸——林月亮,安然,郑霏雨,全是神情严肃,眺望着远方。
另一张全体合影上最左侧是刘老师,然后是安然,林月亮,霏儿,文娟,他们后边站立着一排:林月亮现在能够叫得上名字的闫震举、淑燕、建宁、燕子、赵耀、兰芝、吕彦斌,其余人她真的想不起名字了。她们聚积在那块刻着“毛主席万岁”的大石上,身后是绿葱葱的树木。似乎有好几棵杏树,小小的杏子已经在枝头坐果,在浓浓的绿荫后边就是纪念塔。
事实上这张照片也残缺不全。也让林月亮的妈妈把照片上的吕彦斌拦腰剪掉了(她认为也许是妈妈指示姐姐干的。之所以这样怀疑,是因为照片剪掉部分后,边缘还剪成了带有艺术造形的花边状。她想妈妈大约没有这么样的美感)。
所留照片中只有一张林月亮和霏儿的合影还算正常完好的存在着。是在全体合影的那块大石的下一层石头上拍的。她们俩人的身体掩住了半个“主”和全部的“席”(她的妈妈当时大约有些眼花了——照片主要是照的林月亮和霏儿,但镜头内靠边缘还有三个人。文绢和一个女生的身体在镜头内,但却有三颗头——她俩头中间还有一个人探头望向镜头,对,就是吕彦斌)。这是如今在林月亮保存的照片中,她能找到的他的唯一一张幸存下来的面孔。尽管小,但她仍能清楚地分辨出他的头上,很靠后的位置扛着一顶白色的棒球帽。
有一天,林月亮心血来潮翻动她的相册,来寻找那些过去的岁月痕迹,她的宝贝儿子也凑过来和她一起看这些照片。他吃惊的指着这些残缺不全的照片问妈妈:“这很明显是把一个人剪掉了,他穿着黄色的西服,你是和他是有仇吗?妈妈,即便有仇你也不应该这么做!”
林月亮思忖自己该如何回答?她只好如实澄清:“照片不是我剪的。”
她儿子追问:“那是谁呀?”
她只好又如实回答:“是姥姥或者姨妈。”
她儿子还步步进逼:“她们为什么这么做?这人和我姥姥有仇吗?他是谁呀?这不明明都是你同学吗?怎么和姥姥有仇了?”
还要怎样懦弱下去呢?她只好鼓足勇气承认:“他是妈妈的初恋,我在学校早恋被姥姥知道了,为了挽救我教育我,就这样了。”她摩挲着手上的残片。
令林月亮没想到的是,她儿子立即说:“那就是你不对了,姥姥可是为你好。”
她倒被逗乐了:“怎么就我错了,姥姥对了,你不刚刚还说就是有仇也不能这样做吗?”
她儿子却完全没有被她打败,振振有词:“姥姥当然没错,她那是治病救人。
“就像我们现在的同学有谈恋爱的,把学习的事都不当事,学习成绩越来越差,老师大会小会上点他们,就差点名了。那天老师让我们有些人正常放学,有些人点名留下,留下的那些位,我们一看就知道,老师又要给他们些特殊教育,要告诉他们‘早恋的重要性’,是带引号的。
“再说你吧,你想过吗?你对早恋有没有过后悔?再者说了,妈妈那么漂亮,被一个男孩子拐骗了怎么办?姥姥当然担心了。当然,那个男生就是姥姥的仇人了。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需要说明一点,从孩子能听懂大人的话开始,基本上林月亮和她孩子讨论任何事情都站在平等的层面。所以,她的孩子在她面前绝不像她在她的父母面前那般软弱无力。这是林月亮从始至终对自己的要求,也是她内心秉持的对孩子成长的承诺。
林月亮明白,儿子的话在不在理是其次,而重要的是表现出他心理的成熟,他能够分析一件事情并且提出自己的观点。这也是她自以为豪的一件事——不能剥夺孩子在家庭中的话语权。
那么,她是否自问过“我为曾经的过去”而后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