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猎:第三十三 父亲的约
我坐上了回家的火车,赶赴父亲的约。车厢里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各占一处,或靠或躺地,以一种最舒适的方式霸占着空无他人的座位。年轻漂亮的乘务员复核车票时,没有指责乘客这种侵占的不妥。大概,她是早已司空见惯了这些,反正空着也是空着,说了也是白说,不如不说,以示她的大度和宽容。她面无表情地对车厢里每一位乘客重复着生硬冰冷的两个字一一检票,以这种冷漠的态度划开她与乘客之间的距离。这种距离,是一道防线,它存在于人与人之间,阶层与阶层之间,有的可以逾越。但有的,无论如何是逾越不了的。
票检完了,车厢归于沉寂,只有火车前行时发出的"咣当咣当"的单调声,撞击着旅人的疲惫,催眠着旅人的倦意。
我也累了,也想如他人一样平躺在三人的座位上,合上眼,放松这一天的紧张绷直。但心里的放心不下,还是让我起身去厕所给姐,给柳如烟,还有那人逐一地打了个电话。
姐说我尽力了就好。柳如烟没有接电话。那人在他那破旧的四轮车的‘突突突’声中,扯着他沙哑的嗓子说他还在路上,让我放心,说那路在他的脑子里早已形成地图,闭着眼都能开回去,还说我是这世上难得一见的好人,祝我一路顺风。
在返回座位平躺后,我还是给柳如烟发了短信,说了我想说的话。尽管,那些话在这个时候是无用的废话。但我不能放弃这无用的努力。
车厢里已响起了旅人的鼻鼾声,此起彼落地融入到火车单调的“咣当咣当”声中,奏起了静夜旅途的催眠曲,让我也不自由主地闭上沉重如铅的眼皮。困倦随之袭来。但我却不能如车厢里的那些旅人卸掉心里的负荷,如愿地睡去。因为,那人占据了我的思绪。
那人虽然如我人生中所有的过客,擦肩而过后,回到了属于他的世界里去,也许这辈子不再与之相见。但他所遭遇的苦难,还有那一碗面带给他的满足却留了下来,挥之不去。
范工在调解我和陈放的关系时说,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你的生命中。他们都是你修炼人生的引导者,摆渡人,在你人生的不同阶段,以不同的方式出现,目的和意义却是一样的。
范工的语意是明确的,陈放也是我人生中的摆渡人。只是我接受不了他那不同常人的方式,范工的话自然也是劝解不了我的。如今这话用来解读我和那人的邂遇,却是佛心禅语。
在没有遇到那人之前,入夏以来围猎我的所有遭遇,如泰山一样重压在我头顶,心里,让我喘不过气。在遇到那人之后,我的这些遭遇如那无愁,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少年,是无病的呻吟。
柳如烟上次跟我争吵时,让我不要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纠结着自己的那点事。说这个世界上比我过得不易的人多了去,如果都像我一样,天天都得有人上吊跳楼。她说生而为人,没有哪一个是活得容易,都是在苦难中前行。只是,乐观的人漠视苦难,放大快乐;悲观的人漠视快乐,放大苦难。
我的父亲在抽着皮鞭教训我时,也总是骂我生在福中不知福。
但这些在没有遇到那人之前,都是空洞的教诲。
一个人大概只有在碰撞到比自己更强硬的东西,反弹回来后,才知道重新审视自己。
我给柳如烟又发了很多很多条短信,跟她说了那人的遭遇,说了那人带给我的触动,还说了我的所思所想,如跟她恋爱时一样,絮絮叨叨到手机没有电,我才合上眼,睡去。
等我赶赴到父亲的病床前,父亲已经走了。姐说父亲最后一次睁开眼,她跟父亲说我在路上遭遇了台风,正在想尽一切办法往回赶时,父亲的脸上露出了安祥的笑意,说他不等我了。姐问父亲有没有话要留给我。父亲摇了一下头,然后合上了眼,再也没有醒过来。
父亲走了,他是那样急切的招见我,却没有留给我一句话。我想,他想对我说的话,大概都在我这一路赶赴回家的旅途里。他设了局,又解了局,完成了老天爷交给他的使命,就去老天爷那里汇报述职去了。
柳如烟和儿子是下午赶赴回来的。在见到他们的那一刻,我忍不住上前去抱着他们失声痛哭。父亲去了,母亲老了,姐姐和弟弟在空间与时间的距离里早已淡远出我的生命中。而柳如烟和儿子,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替代了父亲母亲、姐姐和弟弟的位置,融入到我的生命中来,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是我精神的依靠和支柱。
儿子对我失控的情绪表现出他青春叛逆的反感,他挣脱了我的臂膀,说了一句“还饿着呢。”柳如烟低声训斥儿子不能这样不懂事。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叠钱来给我,说这个时候不是我宣泄感情的时候,让我忙着一个儿子应该忙着的事,妥妥当当地料理好父亲的后事,好好地送父亲最后一程。
陈放在我忙碌父亲的后事时,给我打过一通电话。柳如烟就在我身边。他开口怒斥地问我把叶青带到哪里去了。我说我没有,让他自己打电话问叶青。他说要是叶青接他的电话,他还打个毛球电话给我,最后咬牙切齿地说等着我回去算账。
柳如烟在我收起电话时,冷冷地丢了一句,说早就警告过我,让我别惹火上身!说完,默然走开。
在埋葬父亲时,我托父亲带走我所有不堪的过往,给我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但在母亲把我叫进父亲生前的房中,叶青开车出现在村口时,这个机会如梦幻泡影,灰飞烟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