嗔
它是从手背的伤口开始蔓延的,看上去像结了层很厚的痂。
起先不过一道红痕,没多久肆虐整个右手,到下午已经覆盖到手腕了,隐约往小臂处延伸。她只好去地窖找几包粗盐溶开,把手浸到盐水里,企图用这种方式给粗了一圈的手消炎,所幸没觉着疼。不疼的话,应该不是伤口吧?她松了口气,祈祷明天起来这些怪东西能自个儿脱落,好尽快干得动活儿。
次日清晨,她没有同想象中那样麻利地下地干活,情况越来越糟,她的右半边身体几乎没知觉了。掀开衣服一看,厚痂牢牢地从肩膀盖到小腿肚子。
“呕…” 她趴在床边干呕了好一阵,脱力似的砸回被子里,这一砸,把她左半边身体也砸出厚痂来。
再睁开眼的时候她全身都动弹不得了。也不是动不了,她分明看见自己的手抬起来搁在脑门儿上,却没有一丝触感。就像全身的纹路被那怪东西啃食干净,迟钝又虚无,前所未有的恐惧从她心底生出来。可能真的做错了吧,她绝望地想。
她叫秀梅,十八岁嫁到铁山县。整个县都穷,靠田里的庄稼吃饭,收成好的年吃得饱点,老天爷不眷顾的年就裤腰带勒紧点。县里的人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个个都是甘愿被生活捶打的老黄牛,田埂上坐着的男人们在讨论怎么在下雨天把庄稼护好,屋子里烧饭的女人们在发愁怎么把一小撮米煮得全家都吃得饱。
秀梅是铁山县隔壁的,条件好不到哪儿去,但老家有不少人外出打工,没几年就回来把老婆孩子接走的。她家在桥边,桥对面是通往铁山县的泥路,来往的人大多从桥上过,听说穿过铁山县再往南走几公里就能见着海,那些出去的人都会坐船到海对面去。
“那里有好多高楼,比我们这儿的小山还高哩!”一个衣着时髦的男人有说有笑地在桥边跟人唠嗑。他是今年第3个回来接老婆孩子的了。秀梅那会儿坐在门口望着,羡慕地想。
可惜秀梅爸妈胆子小,不敢出去,比起未知,他们更愿意守着熟悉的天地。所以到了秀梅差不多能结婚的年纪,就近给她找个夫家嫁出去了。她男人叫着几个年岁小一点的同伴,拎了几袋肉干和一桶粮,喜喜庆庆把她领回家了。临走前她看了眼爸妈,正搂着弟弟露出难得的微笑。她弟的手紧紧拽着一袋肉干,难耐地舔着嘴唇。
刚来到铁山县那几年,暴雨多发,七零八落的庄稼压根结不出多少粮食,偏偏秀梅肚子里又怀了个小的,她男人见秀梅每天青着个脸,人瘦得硌手,一咬牙背着行囊出门了。
“少个人少口饭,你自个儿顾好自个儿,我出去赚钱去。放心,我一定让咱儿子有饭吃!”说罢,男人看了眼秀梅的肚子,转头往外走。
“说不定是个女娃娃呢。”秀梅回到屋里,想着肚里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深深叹了口气。
县里没有一户人家不盼着得个男孩的,男孩长得快,力气大,也皮实,长大了就是一家之主,顶着这户人家的天。家里生个男娃,这家男人走在路上背都能挺直好几寸。女孩在铁山县用处就小多了,干不动重活不说,还要多张嘴吃饭,长大了更是顶不了用,也只有嫁别人家去的时候能换来两桶粮。可是操心来操心去,养这么大只换两桶粮,怎么想怎么亏呀。
掰着手指头数过去,这邻里邻外的,没几家女孩受待见。有些生了病没给看,有些走丢了没去找,折腾下来能长大的根本没多少。最怕的是生了女孩,还得继续生,生到有个男娃为止。前两天就听说西边有户人家的女人生了三个还没生出男孩来,那男人脾气又躁,天天拳打脚踢的,女人受不住,半夜摸黑吊死在门口的大槐树上。那场面看都不敢看。
真是苦了那些孩子,秀梅垂头丧气地摸着肚子,只盼望也是个男孩吧。不然日子可不好过,就算她男人态度好,她公公婆婆也会跳出来为难她。
婴儿啼哭声打破寂夜,秀梅从周围人的脸色里看到了苦难。
是个女儿。孩子被抱起来放到秀梅身侧,她转头看这个红彤彤的小家伙,像有某种连结似的,秀梅感受到了一股足以让她抵抗周糟一切的暖意。这是我的孩子呀,秀梅想。
没几个月,她男人回来了。男人惦记秀梅,卡着年关回来,看到秀梅带着女儿在厨房烧饭,站了一会儿,出去了。接下来大半年,她男人都没再提外出打工的事。秀梅知道她男人有怨气,表现得更殷勤。
很快,秀梅生了第二个,是男孩儿。她男人的喜气浮在脸上久久不散,公公婆婆逢人就夸自家大胖小子能吃能睡,乖得很。几天后秀梅的男人带着豪言壮志再次出门,临走前抱着儿子亲了又亲。而躲在一角的女儿,啃着前天吃剩的玉米,像只受惊的鸟,警觉、瑟缩。那孩子也才两岁多,除了秀梅,没人跟她亲。秀梅伸手去抱,小人儿默默拥过来,轻悠悠、病怏怏地喊了声“妈妈”。
秀梅的心沉了下去。
“这孩子的胃坏掉了,都呕血了。”诊所里的老医生这么跟她说的时候,秀梅只觉得这声音远得模糊不清。
“怎么会呢…有什么方子?”
“这…我想想。”老医生犹犹豫豫道。
诊所前两年才开,铁山县里原本没有正儿八经的医生,后来来了个给牲畜做阉割的,挨家挨户敲门揽生意,报酬要得少,拿刀的手又利索,县里人都隔三差五去隔壁县找他。时间长了,他索性在这儿搭了个棚住下。
一天有户人家的孩子病了,好好的人突然倒地不起,浑身抽搐,直翻白眼。实在没辙,那家人把孩子带到那兽医面前:“老师傅你看看我家孩子怎么了?您好歹也算半个医生,能看出什么苗头吗?”
兽医常年在外跑,见得多,看过有人发这种病:“不好,这个是羊癫疯,快把他牙齿掰开来,别咬着舌头!”又拿出罐磨碎的半夏草喂进去,竟真的平息了。这事儿后,兽医精湛的医术传开。兽医变成老医生,他自己也很卖力,找各种医书来看,立誓要把余生奉献在人身上,把兽医的名头完全去掉。从那刻起,他真正在铁山县定居了。
可是这回,老医生不得不对秀梅说出“恐怕没办法…”。
女儿的病开始恶化,有时候一天呕血两三次,连点稀薄的粥都吞不进去。秀梅必须看着女儿,吃东西要喂,呕血了得收拾,留孩子在家里她又不放心,加上男人不在,她要顾好农活、家务活,还要顾着两个孩子。儿子还好点,有公公婆婆领着,最痛苦的是面对女儿时的绝望,这种绝望打得她一蹶不振,抓不住一根稻草。
一日,公婆都不在,大雨将至。这种天气,必须趁暴雨下来之前到田埂上把庄稼用油纸盖好,偏偏女儿又开始发作,血水混着刚喂进去的粥水一并吐出来。秀梅先顾了女儿,再出去的时候田里的庄稼都被打蔫儿了。这雨下了几天,秀梅对着这些死掉的庄稼第一次生出了怨。她怨自己男人,怨公婆,也有点怨这个铁山县了。
眼看来年收成落空,秀梅不得不抽时间往山上跑,找些能吃的野菜夹进每顿少得可怜的粥饭里,以求留存点粮食给下一年应急。那山已有不少人开过路,最好是能往偏僻点的地带走,不然捞不到多少好的。这天秀梅干完活儿回家,看见女儿身上的血渍,生出微妙的烦躁,又不忍心把她一人留家里,看天色尚早,雨也停下,便收拾干净,把女儿放篼篮里背着上山。
“要是她男人能来接他们走就好了,再不济人回来也行,总有个照应。”秀梅想。
“可是,可是他要知道女儿的病……真想离开这里啊。”秀梅的希望仿佛成了空想。
把篼篮放到一个有遮掩的石坡边,秀梅立马扑到不远处溪流旁的泥滩挖土紫菜。土紫菜长得像紫菜,大多贴在湿答答的土面上,煮汤喝味道极鲜,今天运气好,秀梅急促地趴下去用镰刀铲土,再拿手指挖出来放好,生怕弄丢了几顿难得的生机。
突然大雨又至,突突的雨点砸得秀梅全身酸疼,山里的空气越发稀薄起来。但她舍不得眼前这摊挖了一半的土紫菜,仍趴在那儿发狂似的往兜里揽。这时她听见女儿的哭声,秀梅转头看到女儿半个身子探在外边,已经淋透。
“别动!别再往前了!”
秀梅艰难地扔掉镰刀跑过去,已经来不及了,女儿的另半边身子也探了出来,悬在石坡上。下面是被雨冲得湍急的水流,秀梅喊叫着,用力往前伸出手,但在碰到女儿手的瞬间,她却犹豫了!
“她本来就活不了的…”
秀梅被自己脑子里冒出的想法击溃了,可又不自觉往深处想:“连老医生都说没办法,她本来就是活不了的…”
是的,秀梅是渴望解脱的。女儿一次次发病呕血,离不开人照顾,吃饭都要人喂,白日里累死累活,回了家也不能轻易合眼,这半年多时间里她没有一天踏踏实实睡过好觉。她真的没有过一丝放弃吗?她真的没有怨念吗?不,她有,每每半夜被女儿哀嚎声惊醒,她总要先抑制住对这个小人儿的怨念。病重的女儿就像一片无尽的沼泽,不断拉着她往下陷。沼泽是无尽的,她呢?她可以摆脱吗?
女儿的指甲触碰到秀梅手背,拉开一条红痕,彻底往下坠,消失在猛涨的水势里。
“咳咳!!”秀梅的喉咙被极度的恐惧锁住,她的手还空荡荡地伸着。半晌,她才艰难地哭出声来,零碎,诡异。
她狼狈地逃回家,全身都还在抖。公婆回来见她这副模样,问她情况,秀梅哆嗦道:“女儿摔了,我领她一同去挖野菜,她摔河里去了,我救不起来……”
“这没了也就没了,她本来也那样了。”她公公僵硬地说,眼里有藏得很深的、摆脱了麻烦的庆幸。婆婆什么话没说,默默走开了。
没有人知道她没伸手,更没人追究她到底伸没伸手。秀梅绝望地站起来,感到松了口气。
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此刻秀梅躺在床上,感受着无知觉的恐慌,脑子里蹦出这么一句话。想起女儿最后微弱的触感,她惊出一身汗。硬是把自己掰起来,套上鞋袜,朝那片山林挪去。
她觉得自己走在一片虚无里,这个天儿应该是凉的,应该外头有风,但她只能听见咕咕的蛙叫,看见树晃动,看见自己的头发胡乱翻飞,她什么也触碰不到。
雨停了,那地儿已经被冲刷得一片狼藉,女儿是从这儿被冲下去的吧?秀梅想着,踉跄往前走,突然一如她猛地跑向女儿那样,伸出手往前跳去。她的脚离开地面,坠入那湍急的水流里,里头真深啊,不见底,一直往下沉。
恍惚间她觉得有暗流卷过,有硬物划破她大腿,身体的厚痂开始脱落。手背上的红痕显现出来,女儿的触感越来越清晰。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解脱啊…秀梅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