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笔落书诗

一个村庄 一个我(完结版)

2018-05-24  本文已影响31人  1702张小潇

第一章

这里是一个叫希望村的地方,这个地方每一天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希望。阳光从高高远远的天空上飘洒下来,渗透微微发灰的云层,洒落在希望村,给这片土地穿上了一层柔柔的光衣,如水般晃动荡漾,传出了一阵哗啦啦的声响。

我傻愣愣地坐在家门口冰凉的石头上,地面荡起的灰尘有点碍眼,模糊了我的视线,或许是阳光带来的那阵暖意让我觉得舒适,我歪着脑袋笑了起来。我是一个疯子,始于一次意外,或许算不上意外。

那一年我好像七岁,正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只要过了热腾腾的夏天,我就可以到希望小学报道,背上书包,装上课本,成为一个小学生。在开学的前一天,我跑到了林子里的一座土坡上,站在那里看着夕阳下的希望村,有风吹来,掀动了我身上那件脏兮兮的白衣服,我看到空中有几只鸟儿飞了过去。它们拍打着翅膀,沐浴在一片橙黄色的光芒中,很快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无痕无迹,从此我小小的心灵里留下了自由的影子。我盯着鸟儿消失的方向愣了好久,然后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脸上露出痴痴的笑,从土坡上跳了下去,学着鸟儿拍打翅膀的样子挥动起了双手,我以为我会飞,可是我离那片自由的天空却越来越远。我的脑袋撞在一块石头上,石头很冰凉,可渐渐变得不那么凉了,应该是被我的血泡暖了,从那时候开始,村子里就多了一个疯子,疯了很多很多年。我最喜欢坐在家门口的石头上,静静看着希望村,看这满天绝望。希望村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偏远村寨,整片土地呈圆形,被一条名叫囚河的河流包裹着,囚河呈环状,年年月月绕着希望村流淌,谁也说不清它的源头在哪,它又流向哪……

这里竟算不上世外桃源,没有醉人的美景,空气里弥荡着一股丑陋腐朽的味道,人们抱着他们心中的希望阴沉沉地活着,彷徨挣扎,就算阳光明媚能刺入眼珠子里,他们的天也还是白得泛灰。

“哒,哒,哒......”阵阵声响有节奏地飘荡在希望村上空,像是能把石屋上的瓦片震落下来,老黑头抽着卷烟,浓浓的烟雾从他发黑的牙齿间挤出,慢慢升腾,和白亮的天空融在了一起。他穿着一件灰色的背心,一件胡乱卷着裤腿的粗裤,一双发黄的胶拖鞋,他那黑黑的皮肤很粗糙,就和手上那根粗木拐棍一样,那阵声音就是从这根拐棍上传出来的。“哟,老村长,又来巡村了?”老黑头看了问话的那村人一眼,深深抽了口卷烟,嘴巴一边吐着烟雾一边说着:“是呀,谁让我是村长呢,苦些累些也没啥,可是一天不来看看你们,我就放不下心,晚上连觉都睡不好哩。”村人一副感激的神情:“哎哟,老村长可还真是尽责呢,我看啊,乡里那块‘优秀村长’的牌子很快就会给您颁下来了,您可别急。”老黑头脸上顿时涌上满满当当的欢喜,露着一口黑牙笑着:“诶,我都几岁的人了,还在乎那块破牌子,只要你们能把日子过得滋滋美美,我这村长呀,不当也罢,也罢。”老黑头一边往前走,一边用拿着卷烟的那只手在胸前轻轻拽了拽,拽出一块挂在脖子上的铁牌子,牌子表面早已褪色生锈,显然已有不少年月,只隐约能看到上面刻着‘优秀员工’四个字。那村人见老黑头又显着那牌子,摇着头笑了笑,露出异样的神色。圆形的希望村,中间一圈是山林,村民们环绕着山林居住,屋子和囚河一样同呈环状,里一圈外一圈,中间隔着一条半宽不宽的村道。

老黑头拄着拐棍,顺着环状村道从村北走到了村西,他在白白的日光中抬眼看了看头顶上的木匾,‘希望小学’四字早已褪色,苍老得像是随时都会跟风飘走。老黑头走了进去,在他眼前一片不大的空地上只有两间泥砖屋,一间稍大,一间稍小,同样破旧,黄泥从墙面上落下来,在空中飘荡而后均匀洒在墙边的杂草上,杂草像是吸取了最好的养分,把头抬得老高了哩。“卫校长,你在吗?”老黑头扯嗓子喊着,手中的拐棍在黄泥地上敲了两声,不一会,一个男人从那间较小的屋子里走了出来:“谁呀?”

卫校长名叫卫铭,六十二岁,梳着齐齐整整的黑发,带着黑框眼镜,穿着深蓝色褂子,一副文化人的模样,只是右眼无光,透出一层灰蒙蒙的颜色,里面有道深深的黑痕。他年轻时是希望小学的老师,七年前从老师的位置上下来,刚好老校长死了,他便接了位置,成了希望小学的校长。

“是我呀,咱们村的老村长!”卫铭站在屋门前,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是老村长啊,你有什么事吗?”“昨天我去了一趟乡里,嘿,那里的椅子软得很,坐在上面像坐在云上,可舒服了,我回来坐在我的木凳上,可把我硌的,疼得整夜没睡着。”“老村长啊,你有什么事吗?”“那里的乡干部可热情了,给我倒了水,不热不烫,别提多亲了,我看呀,他们是有那意思,想把‘优秀村长’的牌子给我发下来了。”“老村长,你有事说事,我这可还忙着。”卫铭晃了晃拿在手上的稿纸,正板板的脸显得有些不耐烦。老黑头显然有些不快,沉了沉脸,说:“卫校长忙好呀,你忙了,我们的孩子才有希望呀,我这回来也没啥事,就是想告诉你,我昨天被乡里叫去了,乡干部和亲人样接待了我,还和我说了件我们希望小学的事。”“希望小学什么事呀?”

老黑头默了会:“还有几日就开学了,我们有几个学生呀?”“十七个。”“哟,去年不是才十三吗?”“又有几个孩子到了年纪。”老黑头点了点头:“这可是好事,越多孩子学了知识,我们希望村的未来也就越有希望。”卫铭脸上的不耐烦更深了一些:“乡里到底说了我们希望小学啥事呀,老村长。”“说隔几日就开学了,怕我们希望小学的师资力量跟不上,就从县里派了两个大学生下到我们村里来,在希望小学里当个实习老师。”“从县里来的?”“可不是嘛,地地道道的大学生呢,要不是乡干部待我和亲人样,这两个大学生可说什么都不会给咱们派下来,而且我看,县里大概也有让我培养培养这两个大学生的意思。”

“俩大学生什么时候到?”老黑头对卫铭这种冷漠劲很是不满,在心里骂了两声,嘴上却也不敢表露出来:“就这两天了,你准备一下,把教工宿舍也收拾一下,等他们到了,我这当村长的亲自去迎,给你带过来。”卫铭点了点头,左眼里闪着一层异样的光,回身走回了泥砖屋,老黑头被晾在了外面,脸上荡着一层黑,哼了一声,就又拄着那根粗粗的拐棍,朝着村南走了。

屋子很小,里面的摆设也相当简单,只有两张破旧的办公桌和两张长板凳,上面铺着薄薄的尘,卫铭一走进来,那尘就卷呀荡呀,飘向旁边那扇腐朽的木窗。 卫铭在板凳上坐了下来,把手上的稿纸放到了办公桌上,纸上密密麻麻麻挤着黑字,字迹很是工整美观,可却还是显着满满当当的丑陋。卫铭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左眼的目光在稿纸上来来回回扫着,柔和中充满了疼爱,他拿起其中一张悠悠念了起来。“小男孩在浓浓的雾里往前走,走呀走呀,他听到了哗啦啦的水声,然后就看到了脚下出现了一条河,水很深,流得很急。‘嘿,小家伙,你要过河吗?’小男孩看见河边坐着一个骷髅,回答说:‘对呀,我要过河,你在这里干什么?’骷髅说:‘我也要过河呀,可是河水太深流得太急,我过不去,只能在这里等,等它不流了,我也就能过去了。’‘你等了多久?’‘我也不知道,等着等着就死了,慢慢身上的皮肉也没了。’小男孩问:‘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骷髅抬头,用他那空洞洞的眼看着被浓雾罩住的天,沉默了会,说:‘等到能过河就好了。’小男孩不再搭理骷髅,沿着河往下游走,他走呀走呀,就看到了一座桥......”念完了,卫铭就停了下来,他那冰冷冷的声音似乎仍然飘在这间小小的泥砖屋里,和故事里的浓雾一样荡呀荡呀。他放下稿纸,自言自语:“多好的故事呀,可惜这样的才华被埋没在这破村子里,也不知道那两个县里来的大学生,会不会知道这村子里有我这样一个大作家......”一阵风吹来,把办公桌上的稿纸吹得哗哗作响,可以看见,每一张稿纸的最后,都写着‘卫铭著’。

已近九月,午后的日光依旧散着满当当的热气,如粘稠的水,把村庄浸泡得光光亮亮。我和以往无数个疯年疯月一样,坐在家门口的石头上痴痴傻傻地笑,笑呀笑呀,我就看到,那一艘常年在囚河里划荡的小木船,正从对岸慢慢驶向这个破村哩,我还看到呀,村里因为船上那两个年轻人的来到,要变了哩......囚河的河水很深,碧绿碧绿的,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破旧的小木船在河上轻轻荡漾,除了河水的哗哗声外,还能听到一阵吱吱吖吖的声响,那是小木船岁月的声音。老船工穿着一件发黄的白衬衫,敞着胸口,黑黑的肚皮无力地搭耸着,他一边摇着木桨,一边唱着那首在囚河上空飘荡了三十年的小曲。“宽宽的囚河深深的水  外面的世界有多美    宽宽的囚河深深的水    树呀树呀你还不倒,年年月月直着腰    河呀河呀你还不枯,岁岁朝朝绕村跑 ”嘶嘶哑哑的嗓音随着河风飘呀飘,飘进了叶柳和汤倪的耳朵里。

叶柳是个模样清秀的大男生,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一件蓝色牛仔裤,眼睛里透着柔柔的光以及对这个世界温和的善意。而汤倪则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皮肤很白,大大的眼睛里闪着灵动,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以及连衣牛仔裤,散发着满满当当属于这个年纪的青春和活力。两人都是县城里师范大学的大学生,今年大四,需要进行一个学期的工作实习,其他同学被县里分配到了各地的学校,而他们则被安排到了我们这个村。

一大早就从县城出发,直到现在才遥遥看见这村的影子,两人的新奇和期待早已被磨得无踪无迹,而破旧的小木船上还有一层不深不浅的积水,他们也只好扛着大包小包扭身坐着,脸上都挂着一层厚厚的疲惫。老船工的歌声稍稍扫去了两人的烦闷,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疑惑,叶柳看着老船工说:“伯伯,您这唱的是什么歌呢?怎么盼着树倒河枯呀?”老船工扯着嗓子喊:“你说什么?”“我问您唱的是什么歌?”老船工一副恍然的表情,继续喊:“噢,你说喝水啊?我不渴,你喝你喝。”“我问您唱的是什么歌?”“噢,你问还有多远啊,快了快了,再有十分钟就到了,哎哟,这该死的天气啊,怎么不再热些,要是能把囚河的水给晒干了,这村呀,也就真的有希望了。”叶柳不太明白河水和希望有什么关系,但也不好再问,温和的目光落到渐渐靠近的笼罩在日光中的小村子上,似乎看到了那片白亮之下的阴沉和腐朽......

第二章

老黑头拄着拐棍等在岸边,小木船刚一靠岸,他就赶忙迎了上去:“两个小娃娃就是县里派下来的大学生吧,我是这个村的老村长,以后呀,你们叫我老村长就好。”叶柳和汤倪背着行李走下了船,被‘老村长’绕得有些发愣,紧接着叶柳赶忙挂上一脸笑容说:“老村长好,我是叶柳,她叫汤倪。”“老村长好。”两个年轻人对老黑头的称呼显然让他很是满意,他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黑黑的牙:“好好好,我先带你们去学校。”一边说着,老黑头一边看似不经意地在胸前扯了扯,扯出了那块一直挂在脖子上的‘优秀员工’的铁牌子,似乎只是想让叶柳和汤倪看上一眼。他带着两人走进村子,拐棍敲在地上传出沉闷的声响,视线所及都是破旧的房屋和坑坑洼洼的村道,黄尘溅起,像是罩住了整一片天。

叶柳和汤倪离温和县城的机会不多,此前虽然知道这个村地处偏远,可多少还是有些期待,而到了现在,这些期待都被漫长的奔波和眼前的破败磨光了。“哟,老村长,这就是那两个大学生呀?”村里来两个陌生人,还是衣着光鲜、白白净净的城里人,这对咱们村来说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住在附近的村民纷纷从屋子里出来,顶着灼人的日光,浑浊的眼直勾勾在两人身上来来回回扫动,好像两人身上都长出了花儿。老黑头乐呵呵地说:“可不是嘛,嘿,你们是不知道呀,那天我去乡里的时候,那乡干部待我就跟亲人一样,要不是这样,怎么能给我们派下俩大学生呢。”村人说:“那这都是你的功劳?”“这还不是为了咱们村子好嘛,要不是放心不下你们,我这村长呀还真不想当了哩。”叶柳和汤倪被村民们盯得发怵,但也还是很礼貌回应了笑容,可是他们的笑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报,看见的还是那样一张张木木的脸,现在的他们并不知道,这是麻木,也是绝望......好奇心得到了满足,围在路边的人们慢慢都回到了屋子里,叶柳和汤倪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或许是天气太过炎热,又或许是先前村人们的目光有些慎人,两人的额头上都有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也就在这时候,一道叫声忽然响了起来,炸在这个村的上空,把日光炸成了碎碎的渣,从空中轰隆隆落下,噼里啪啦掉了一地。那叫声像狗叫又像狼嚎,粗哑而悠长,日光明明很暖,可叶柳和汤倪却觉得后背有些发凉,叶柳说:“老村长,这是什么声音?”老黑头停下脚步,笑着说:“这是大白在叫呢。”“大白?”“大白是一只狗。”声音已经落下,可汤倪那白白净净的脸上却还残留着一丝恐惧:“这是狗叫?”

“就是一只狗,我们全村人一起养的狗。”“全村人一起养?”“你们想见大白倒是不难,吃饭的点到村道上来,一准能够见着它,到时候也就明白了,不过见到大白之前可得先做好心理准备哟,要不然可得吓着。”叶柳眼睛忽的一亮:“对了老村长,我和汤倪在坐船的时候,听那老船工在唱歌,歌词很奇怪,好像在盼着什么树倒下,什么河枯掉,这是什么意思?”老黑头的笑没了,脸色骤的一黑,像是盖上了一层厚厚的云,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根皱巴巴的卷烟,点燃后从嘴巴吐出浓浓的烟气,紧接着拄着拐棍走了出去:“你们才刚来,对咱们村子还不太熟悉,慢慢来,我们这个村的故事可多着呢。”叶柳和汤倪不知道老黑头的脸色为什么会变得那么快,有些纳闷,也不好再说什么,扛着行李慢悠悠地跟了上去。村里的码头在正村南,而希望小学在村西的位置,三人走了大半个小时总算到了目的地,叶柳和汤倪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僵硬。在来这个村之前,两人都稍稍有了心理准备,直到这时站在‘希望小学’门口,他们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准备并不充分。黄尘漫漫,杂草丛生,两间破破烂烂的泥砖屋静静立在那里,而毫无疑问,这就是他们将要工作一个学期的地方。

汤倪大大的眼珠子盯着叶柳,水灵灵的写满了委屈:“我们真的要在这里待那么长时间吗?”叶柳苦笑起来:“来都来了,总不至于现在折回去吧,再说了,要是咱们的实习不合格,可就毕不了业了。”汤倪失落地垂下了头,叶柳苦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卫校长,你在吗?”“谁呀?”“我是咱们村的老村长,我把学校的两个实习老师给领来了。”一边喊着,老黑头一边把两人领到较小那间泥砖屋前,这是希望小学的办公室,卫铭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推了推 眼镜,目光透过镜片在叶柳和汤倪身上打量了一会,脸上散出板板正正的严肃。“卫校长好。”两人赶忙问了声好,这时候叶柳发现,卫铭罩在镜片之下的右眼毫无生气,暗沉沉的透着一层灰色,眼瞳之中还有一道深深的痕。卫铭显然察觉到了叶柳的目光,不过他似乎并不在意,甚至左眼里还闪过点点得意的光:“你们叫什么名字?”“我叫叶柳。”“我叫汤倪。”卫铭点了点头:“我叫卫铭,是希望小学的校长,你们叫我卫校长就好,我先带你们看看教室吧。”

另外那间稍大一些的泥砖屋有一扇破烂的木门,门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灰,还挂着一把铁锁,卫铭开了锁,轻轻一推,教室就在吱吱吖吖的声响中出现在几人的视线里。十几张木课桌散乱地摆放在并不宽敞的教室,不脏乱却很破旧,可以很清楚看到每一张课桌上都有着一道道深深的裂口,细细的木条从这些裂口里肆意地挤出来,堆在一起像是枯掉了的草。在教室的正前方有一座矮矮的土台子,上面同样有很多道裂痕,似乎只要稍稍用力踩上一脚,它就会完全崩塌,土台上摆着一张铺满粉尘的木桌子,上面放着一盒短短的白粉笔和一块烂烂的布

整间教室最完整的就是黑板,长两米高一米,虽然已经失去了幽黑的色泽,却不影响使用,上面不知道是谁画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日光透过破烂的木窗打进屋子里,照亮了飘荡在空气里的尘,可那片白亮,却照不到希望......

“这两间屋子就是你们的宿舍了”。参观完希望小学,老黑头拄着拐棍抽着卷烟走了,卫铭带着叶柳和汤倪来到村西偏南的两座石屋面前,离学校很近,只有五分钟的路程。两间石屋紧靠在一起,都很小,虽然表面看来同样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但多少还是让叶柳和汤倪稍稍松了口气,至少他们接下来一段日子不用住在学校那样破破败败,似乎只要被风一吹就会倒下的泥屋子里。叶柳的目光在两间屋子扫了一圈:“卫校长,村子里的老师不都应该有自己的家吗,为什么还有教师宿舍?”卫铭说:“以前村子里根本没有学过文化的人,翻遍整个村子都找不着一个像样的老师,有孩子的村人甚至都不想让孩子上学,觉着读书没有任何意义,无论如何又都走不出这个被诅咒的村子,还不如早些帮家里干活,那年月学校基本无法维持,村子又独立在制度之外,地处偏远又缺少和乡里县里的联系,几乎被世界遗忘,这些问题自然也就无法得到解决。而在学校关掉六年之后,有一个新的乡长上任了,上任的第一天晚上,他仔仔细细研究了辖区的地图,这才发现咱个村这个被忘掉的地方,第二天他就带着乡干部坐了两个小时的汽车,走了一个小时的山路,再从囚河对岸,自己动手划了三十分钟的小木船来到了这里。

在村里视察一圈,了解所谓的诅咒之后,这个乡长愤怒斥责了我们村子,要村人们勇敢走出去,同时他很重视教育的发展,便决定由乡里解决这些问题。    村子被囚河围住,和外面的世界有了一道天然的阻隔,乡长就在河里安排了船工,村子里没有老师,乡长就从其他地方调了老师过来,由乡里统一发放工资,而为了解决这些外来老师的住宿,乡长在学校附近盖了这么些宿舍,就这样,希望小学又重新办了起来。这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也就是那个时候来到这个村子,在这里当起了老师,其他的老师去去留留,现在也只剩下一个了。”

叶柳和汤倪直到这时候才觉得自己真正踩在了这村子的土地上,眼睛里都蒙上了一层好奇的光。卫铭把两人的神色收进眼里,继续说:“不得不说,那乡长确实是一个很负责任的干部,在他的计划里,孩子们从希望小学毕业之后,就该到乡里的中学继续读书,可是因为那个诅咒,村人们并不愿意把孩子送出去,万般无奈之下,乡长也就有了在村子里修建中学的念头,但很可惜,这个念头还没有变成行动,他就在一次意外中死了......”“死了?”“死了。”卫铭左眼中多了些遗憾,目光缓缓慢慢在身前的村子扫过:“在那之后,新的乡长上任了,村子虽然不至于被再次遗忘,可乡里的干部却再没有踏上过这片土地,直到现在。其实在那次意外中死去的除了老乡长之外,还有这个村的希望......”叶柳和汤倪愣愣站着,日光依旧白亮,给他们眼前的希望村蒙上了一层刺眼的光,过去几十年那些属于希望村的回忆,都轻轻柔柔散落在了这片光里。

“如果没有那次意外,村子或许不会是现在这副可怜的模样,但不管怎么说,这个乡长还是干了几件好事,至少让希望小学得以继续办下去,也让囚河上多了一首老船工唱了三十几年的歌。”叶柳眼睛里多了一层浓浓的惊异,赶忙说:“卫校长,希望村的诅咒是什么,我听那老船工唱的歌词里,好像在盼着树倒河枯,这又是为什么?”卫铭严肃的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笑:“老船工那首歌唱的就是希望村的诅咒,你们是不是问过老村长这事?”“问过,不过老村长好像不太愿意说。”“那当然,黑老二本来就是一个被诅咒的人。”“卫校长,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奔波一天也累了,先歇着吧,两间屋子我已经让我老婆收拾好了,你们才刚到,对这个地方也不熟悉,今晚就先到我家吃顿饭,我住的地方从这里往北走,门口有一本用石头刻成的书,很好认。

希望村整体是一个圆形,村民们住的地方是个圆环,整个村子只有一条路,走一圈就能回到原地,如果觉得闷的话倒是可以逛逛,另外,如果你们真想了解这个村诅咒的话,倒是可以去村子后面那片林子看看,最中央的那棵树,就是老船工歌词里那棵了。”把挂锁的钥匙交给两人,卫铭踏着正正的脚步离开了两人的视线,叶柳和汤倪虽然心里面充斥着对这个村子的疑惑,但也只好暂时压下。汤倪看了叶柳一眼:“叶柳呀,我总觉得希望村给我一种很怪异的感觉。”“我也觉得。”“你说老船工唱的歌,所谓的诅咒,还有老村长身上的事到底是什么呢?”叶柳笑着拍了拍汤倪的脑袋,温和地笑了起来:“我和你一样也才刚到这里,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等晚上到卫校长家里吃饭,再好好问问他。”叶柳打开门上的挂锁,第一次走进他们将要待上整整一个学期的宿舍,屋子里摆放着一张厚实的木板床、一张小木桌和一个不大不小的柜子,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东西,厅后有一个单独的隔间,是个小小的卫生间。屋子确实很小,但却收拾得很干净,简单的摆设更显整洁,简陋但是让人觉得舒适。汤倪把行李往屋子里一放:“算了,这间小屋子我要了,你快回你隔壁去,一会等咱们收拾完出去逛逛。”叶柳笑着说:“你倒是适应得挺快,刚刚不还觉得难受吗?”“快去快去。”

赶走了叶柳,汤倪把自己的行李从大大小小的包里拿了出来,分类整理之后又把干净床单和褥子铺在木板床上,紧接着往上面一躺,睁着大大的眼珠子看着离得很近的木梁和屋顶。这个村是她将要生活一个学期的地方,可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她对这个地方却已经有了些些排斥,总觉得村人的脸上蒙着一层厚厚重重的阴影,就连最亮的阳光也无法刺穿,透着和村名不相符的绝望,这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可与此同时,她对这座村子却也还有一种好奇,很想知道这个地方到底埋着什么样的故事......“东西收拾得挺快,在发什么呆呢?”叶柳走进汤倪的屋里,挂着一脸的温和的笑。    汤倪坐了起来,沉着她那张白皙的脸默了一会,然后摇了摇头,像是把思绪从很遥远的地方拽了回来:“没什么,我们走吧。”走出屋子,汤倪把锁重又挂到了门上,两人顺着来时的路慢悠悠地走,先前围观的村人对两人似乎失去了兴趣,甚至连看都没再多看他们一眼,或忙碌,或悠闲,脸上始终挂着木木的表情。少了行李的拖累和村人的围观,两人一路走来倒是轻松了许多,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又回到了村南的码头,不知道老船工破旧的小木船又坐上了谁,他那嘶哑的歌声在囚河上空飘飘荡荡。过了村南码头就是叶柳和汤倪没有踏足过的土地,村子里唯一一条村道两边,一间间屋子照着原来的规律延伸出去,没有其他特别之处。

千篇一律的景象看起来很枯燥,两人脸上多了一些烦闷,而在这时候,叶柳的眼睛里却多了一些光亮。你看,那里有间理发店。”汤倪顺着叶柳的目光看了过去,看见在村道旁边有一间石砖屋,外观平整且并没有多少岁月的痕迹,高两层,面积也比其他屋子要大上许多。门是木门,又高又宽又长,新得像是连周围的空气都飘荡着那浓浓的木味,门框上方挂着一块白底红字的牌子,简简单单写着‘理发室’三个字。这时候理发店的木门虚虚关着,门后好像还挂着一道帘子,黑漆漆的,遮住了屋内的摆设。

“理发店有什么好兴奋的?”“我们男孩子和你们可不一样,没有理发店,我们的头发可得长到腿上去。”两人继续朝前走着,没多久又看到一间小卖部,店面不大,里面除了饮料零食之外,似乎还卖一些生活用品,倒是让汤倪开心了一会。走了将近一个小时,两人都有些累了,这时候,有一条小泥道出现在他们脚下,从村道旁延伸了出去。

汤倪说:“村子后面好像没人住了吧?”叶柳点了点头:“好像是片林子。”汤倪脸上显出些些兴奋:“老船工唱的那棵树就在这片林子里,走,我们去看看。”没等叶柳回答,汤倪就已经灵巧地蹿了出去,顺着小泥道走进了被村子围住的林子里。    林子里的草木算不上密,甚至还稀疏得有些荒凉,能看见一座座光秃秃的小土坡,两人走在这片林子里,觉着心里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嗷呜......”粗哑而悠长的叫唤声又一次响了起来,像狗又像狼,两人猝不及防,连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日光虽然已经不像先前强烈,但洒落在林间依然光光亮亮,可土坡上那道影子却黑得像最深邃的夜......

第三章

叶柳和汤倪的目光落到不远处那座光秃秃的小土坡上,看见在那土坡上,站着一道黑漆漆的身影。那是一只狗。一只少了半边脸的狗,因为少了半边的脸,所以它的模样很狰狞。黑狗脸上的伤口显然有了不少年月,早已愈合,却又留着被岁月冲刷后残留下来的齿痕,嘶嘶哑哑的叫声从它嘴巴里传出来,已经消失在上空,可整个村子好像还渗着一种诡异,这让汤倪觉得有些害怕,紧张地抓着叶柳的手臂。这......这就是大白?”

“可它是黑的。”“大白不一定就得是白的。”“它的脸怎么了?”叶柳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始终定在大白的脸上,身体稍稍松了一些,他看着大白的眼睛,在那深深的目光里看见和狰狞外表不相符的温和。大白冲着两人摇了摇尾巴,像是在表示着友好,然后重又仰起了头,口中再一次发出那又像狼又像狗的叫唤。不知道为什么,叶柳和汤倪感觉到的诡异消失了,从大白的叫唤声里,他们听到了悲凉,苍苍茫茫悲到了心底......“我们走吧。”

汤倪拉了拉叶柳的手臂,两人往林子深处走去,身后的叫声断断续续,像一首歌,又像一个故事。走呀走呀,周围的草木渐渐少了,连土坡也看不见了,两人面前是一片平地,脚下的黄土在风下溅起阵阵泥尘,透着满天满地的荒凉。平地很空,空得除了黄土和杂草外,就只有一棵树,一棵枯了的榕树。榕树很高也很大,它的根深深扎在脚下的黄土里,粗壮的树干盘着一根根粗藤,分出毫无规则的纹路,往上延伸的树干则有无数道分枝,或粗或细,或长或短,光光秃秃没有一片叶子。树干上清晰可见无数道枯干的裂口,一根根细枝颤颤巍巍,好像只要有阵稍大一些的风吹过,它就会倒下,会碎裂,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不剩一点痕迹。两人走到枯树脚下,高高仰着脑袋,觉得自己渺小得和脚下的黄尘一样。    叶柳说:“原来是棵枯树。”汤倪说:“它好像活过了很多年月。”“时间真无情,在它面前连这样的生命都承受不住。”“它真了不起,可为什么村人会盼着它倒下?”汤倪往前走了几步,把白嫩光滑的手轻轻搭在树干上,感受到的是由岁月沉淀下来的粗糙枯干的触感,心里多了一些敬意。

离开林子,两人回到村子唯一一条村道上,日光不再刺眼,变成了橙黄橙黄的颜色,透过薄薄的云层打在希望村这片土地上。他们顺着村道往前走,没用多长时间就绕回到了村西,来到了卫铭的家。和村子里占多数的泥石屋不同,卫铭住的是一间用钢筋水泥砌出来的平房,外墙刷着灰沉沉的颜色,暗沉又透着一种严肃,和卫铭很像。    门是铁门,上面长了不少铁锈,在门侧有一本用石头雕刻成的书,高足有半米,打开的书页上写着‘用一只眼睛写世界’。

“应该就是这里,卫校长可真是一个文化人,连家门口都要刻一个这样的石雕。”汤倪说:“‘一只眼睛写世界’是什么意思?”叶柳凑过头去,小声说:“卫校长有一只眼睛看不见,应该是说他自己,写应该是写作的意思,或许卫校长是个作家?”汤倪点了点头,这时,低低的呜呜声传进了两人的耳朵里,只见大白沿着村道跑过来了,摇着尾巴出现在村人的家门口。村人似乎早已习惯了大白的存在,更不惧怕它那狰狞的模样,一边嘲讽笑着一边从自己的碗里夹出一块腻腻的肥  肉扔在地上,大白也不挑,低头吃完,就又摇着尾巴去了下一家。

汤倪恍然:“原来全村人养是这个意思。”叶柳点头:“村里只有一条街,溜上一圈它也就吃饱了。”这时,满是锈迹的铁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女人,年纪在六十上下,皮肤很黑,皱纹肆意攀爬在脸上,眼睛透着深深厚厚的昏黄,身上很随意穿着一件蓝色粗布衣,使得她本就苍老的模样更透着越过年龄的厚重。她是卫铭的妻子,名叫冷娟。叶柳有些羞怯地说:“阿姨您好,请问这里是卫校长家吗?”冷娟用浑浊的目光把两人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挤出勉强的笑容,露出黄黄的牙:“你们就是叶柳和汤倪吧,欢迎,进来吧。”话音落下的同时,大白摇着它那短短的尾巴跑到了冷娟面前,黑黑的眼珠子里流露出一种讨好的光。

冷娟走进屋子,拿几块肉又走了出来,蹲下身子,一边喂着大白,一边用枯黄枯黄的手在大白脑袋狰狞的伤口处轻轻抚摸。“进来吧。”送走大白,冷娟把叶柳和汤倪迎进屋子里,身后的铁门又在吱呀的叫唤声中关上了。屋子有两间房,涂着黄漆的木门轻轻掩着,客厅不大,摆设也很简单,一张长靠椅、两张单人靠椅和一张桌子,都是用实木制成。靠椅后暗灰色的墙上挂着一本日历,上面用黑色的签字笔圈着几个日子,也不知道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而桌子上倒放着几个玻璃杯和一个不大不小的铝制水壶,壶里散出薄薄一层水汽,飘呀飘呀就融在了空气里。冷娟说:“大白的样子没有吓到你们吧?”叶柳摇了摇头:“我们之前在林子里看见过它。”

“它的样子虽然有些吓人,但却是个好孩子。”“阿姨,大白的脸......”招呼两人坐下,从水壶里倒了两杯温水放在他们面前,冷娟说:“大白很小的时候就来到村子里了,谁也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又是怎样度过囚河的,总之它成了村子里的一份子。因为它太黑,村人们就给它取名叫大白,从出现开始,它的脸就缺了一半,每天跑到土坡上叫唤,那叫声可不像一般的狗,倒和狼更像一些,村人们就猜啊,说大白的脸可能就是让狼给咬的,而因为被狼咬了,它就想变成狼。或者......它就以为自己是头狼呢?”

叶柳和汤倪总觉得大白的故事透着诡异和愚昧的味道,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村人们可都喜欢它,要是哪一天它不叫了,我们还会觉得缺些东西,你们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可得习惯它那叫唤。”冷娟喝了口水:“你们去看过宿舍了吗,那屋子昨天我才收拾好。”汤倪说:“你收拾得可干净了,我们把东西一放就直接能住了,谢谢阿姨。”冷娟笑着摆了摆手。“阿姨,卫校长不在吗?”“嘿。”冷娟笑了一声,让叶柳和汤倪有些诧异的是,笑声里似乎带着些些轻蔑和嘲讽,她说:“你们的卫校长除了摆弄他那所谓的文学还会干些啥,这会还待在书房里,你们进去吧。”叶柳轻轻敲了敲,木门发出了沉闷的声响,卫铭的声音从房间里传了出来:“请进。”推开木门,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间小小的书房,靠墙的一侧放着一个木制的书架,上面摆着几十本各式各样的书,而紧挨窗户的位置则放着一张厚实的办公桌,上面铺满了稿纸,卫铭正正地坐在办公桌前,认认真真在稿纸上写着什么。着严肃味道的沉默弥荡在这间小书房的空气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卫铭才又开口:“来了?”他放下手中的笔,把刚刚写完的稿子拿起来慢悠悠看一遍,然后才回过身看了两人一眼。“卫校长,我们是不是打扰你工作了?”卫铭皱起了眉头,然后推了推眼镜,默了会:“我除了是希望小学的校长之外,还是一个作家,刚好有了灵感,就写点东西。”“作家?”卫铭板着一张严肃的脸,直勾勾看着两人:“你们是县城里的大学生,在来村之前,难道没有听说希望村瞎眼作家的事?”

叶柳和汤倪看见了卫铭那热得发烫的目光,感受到目光里传递出来热切的期望,他们对视一眼,却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否定的答案,于是都摇了摇头。卫铭眼睛里的火热消失了,皱着的眉头也松开了,脸上挂起轻蔑的表情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啊......”叶柳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说:“卫校长,我们可以看看你的作品吗?”“当然,每个人都有学习的权利,稿子都在桌子上,看完就出来吃饭吧。”卫铭离开书房,叶柳和汤倪走到书桌前,拿起桌上的稿子认认真真看起来,黄橙橙的日光透过窗户洒落在这些稿纸上,纸屑轻轻飘飘飞起来,飞到日光黯淡下来,它们也就消失了。

叶柳和汤倪脸上都充斥着满当当的震惊,他们对文学了解不深,可却也能看出,卫铭写出来的东西确实有很强的文学性,并且还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寓意。叶柳看了汤倪一眼,说:“卫校长确实是个作家。”汤倪点了点头,除了震惊外,大大的眼珠子里又还多了一丝丝疑惑,想了会,说:“不过话说回来,卫校长写的这些东西是不是发表过,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叶柳苦笑一声,压低声音说:“可能真是我们两个文学素养太低了,卫校长说不定真是一个很厉害的作家呢,难怪刚刚他看起来有些生气。”

“如果真是这样,卫校长一直留在希望村,默默做着自己的文学创作,可真的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两人惊着叹着,书房门外传来了冷娟的声音。“吃饭了。”

客厅的木桌摆上了饭菜,热腾腾的雾气升腾飘荡,散出清淡可却诱人的香气。“吃饭吧,不用客气。”卫铭率先拿起了碗筷,叶柳和汤倪一整天没有好好吃过东西,确实饿了,开始享受来到希望村后的第一顿饭,饭菜很简单却很可口。

卫铭一直板着那张严肃的脸,饭桌上飘着黏黏稠稠的气氛,为了打破这种氛围,也为了解开这一整天下来的疑惑,叶柳开口了:“卫校长,我们下午去了村后边的林子。”卫铭脸上表情不变,慢慢嚼着嘴里的饭菜,咽下后说:“噢?看见那棵树了?”叶柳点了点头:“卫校长,村子所谓的诅咒是什么,为什么老船工的歌里盼着树倒河枯,老村长身上又发生过什么样的事?”说完,叶柳觉得自己这一连串问题有些突兀,不太礼貌,挠挠头接着说:“我的问题好像太多了。”

卫铭依然是那副严肃的表情,淡淡地说:“你们将在这里生活,自然要对这片土地有些了解。”他把最后一口米饭放进嘴里,把碗放到了木桌上,发出轻轻的沉闷声响:“对外人而言,村里所谓的诅咒只不过是愚昧的传说,可对于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几百年的村人而言,那是道无法挣脱的枷锁。当然,没有几个村人尝试去挣脱过,因为这枷锁没有套在他们的脑袋上,而是套在心里。”

沉默了会,卫铭笑了起来,像是轻蔑又像是嘲讽:“套在心里的枷锁,没有约束力,却最可怕......”汤倪说:“那究竟是什么样的诅?”“这个村原来叫希望村,可是这个地方从来没有希望,人们抱着愚昧的念想活着,看似铺满阳光,实际上却是在地狱里挣扎,也许是挣扎的时间太长了,人们就忘了挣扎,安安心心生活在囚笼里,直到死的那一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过。最后村子连名也没了。有些人生下来,就是为了等死......”“生下来,就是为了等死......”叶柳轻声念叨着这句话,他不了解这句话的含义,更不了解希望村和这句话之间有着什么样的联系,只是觉得这句话像块石头,砸进他心底最深处那片平静的湖,湖水荡荡漾漾,搅得他无法安宁。

卫铭继续说:“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希望村的先祖为了躲避战乱,带着他的村人,经过长途跋涉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建起了村子,当时的人们生活在水深火热里,谁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因为战争或是饥荒而死,根本看不见任何希望,于是这个先祖就把建立起来的村子取名为希望村,为的就是得到天神的怜悯,让这里的人们获得生存下去的希望。希望村建立之后,战争的硝烟真的把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遗忘了,村人们在这里耕种、养殖、生活,有了食物,生活趋于平稳。

人们用祭祀的方式感谢天神赋予他们新生,跪着痛哭,只求能够过上衣食无忧、与世无争的日子,天神似乎真的听到了人们的祷告,赋予了希望村安定。”

“日子一天天过去,简单却又饱足的日子,对于村人来说渐渐变得乏味,人们不再满足吃饱穿暖,带领村人迁徙的那个先祖,重又带着村人,砍光了所有的树,杀光了所有野外的动物,把希望村周围破坏殆尽,甚至还带着村人离开村子,去其他地方烧杀抢掠,每次归来,留下的村民就像迎接凯旋归来的战士,举办热热闹闹的宴会,丝毫不顾他们残害的土地上留下的灰烬,流下的血。

第四章

老黑头皱着黑黑深深的眉头,不停扭动着身子,总觉得身下的木凳硬得硌人,他又想起前两天去乡里,坐的虽然也是硬冷冷的木凳子,可偏偏他就觉得舒服得像坐在云雾里。

有阵风吹过,把天上的云吹散,月亮亮着它尖尖的钩,把柔和的光肆意洒落在这片沉寂的土地上,也打亮老黑头胸前挂着的那块牌子,锈迹斑斑的‘优秀员工’模模糊糊,可对老黑头来说,这四个字早已用尖尖的刀刻在心里,岁月的冲刷非但没有让它模糊,反倒让它深得融进了骨头里。

老黑头想起那段在城市里度过的日月,开心得又抽了口浓得呛人的烟,咧开嘴笑了,黑黑的牙和黑黑的夜融在了一起。老黑头原名黑二,是土生土长的希望村人,生下来没几年,他爹就突然猝死在田地里,从那时候开始,他娘就扛过了家里的担子。黑二还有个哥哥,名叫黑一,比他年长三岁,非常懂事,小小年纪就主动帮着做起了家事,一家人的日子虽然艰难,倒也不用为吃穿发愁。黑二没有黑一的勤劳朴实,整日里睁着浑浑浊浊的眼睛在村子里晃荡,晃着荡着他就长大了,但却还靠着渐渐年迈的母亲和哥哥养着,不干农活,不做 家事,成了希望村出了名的浪荡子,嘲讽的笑声在他耳边从来就没有断开过。

“哟,黑二,又来巡村呢,你这小日子过得可真忙,田里的事你娘和你哥做完了吗?”黑二听出村人言语里那尖尖的刺,他很生气,就冲着村人说:“我出生的时候我爹带我去乡里看过面相,看相的人说我不是干田事的人,说我将来准会是一个人物。”“哟,什么样的人物?”

那时候的日光对黑二来说满满当当都是希望,他笑了,露出一口还没被烟气呛黑的白牙:“大人物。”

“吃家里的,喝家里的,我要是哪一天死了,你要怎么活下去?”黑二的娘刚刚从田里回来,身上的粗布衣渗着黏腻腻的汗,滴在地上留下浅浅的痕。黑二没有回答母亲的话,脸无愧色,轻轻笑了一声,日光打在他脸上,透着暖融融的光亮,顶着一头苍苍白发的老母亲擦了擦汗,摇摇头走开了。

“我会是一个大人物!”平淡简单的日子就在这白亮的希望里悄然流过,不知不觉,黑二四十岁了,四十岁,他还是没做过一件家事。这一天,他和往日一样,慢悠悠走在村子里唯一一条村道上,黑黑的皮肤发着亮,连日光都透不进去,走着走着,迎着黑二的面走来了几个村人,他们毫不吝啬自己的轻蔑和嘲讽,笑着说:“哟,大人物,今天又来巡村啦?”黑二不愿搭理他们,冷冷哼了一声就继续往前走。

“嘿,大人物不搭理人。”那几个村人在黑二背后说着:“那可是大人物,怎么会搭理我们这些小村民,可希望村才多大,他这大人物留在这里,再大也大不到哪去呀。”几个村人笑着闹着走了,黑二的身子却定在了白白亮亮的日光里,他怔着愣着,身前的影子黑沉沉地随着日光摇晃。

对呀,希望村才多大,我是个大人物,怎么能留在这里?    这一天吃完夜饭,黑二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搁,发出砰一声响:“娘,哥,我要走了。”“去哪?”“希望村太小,容不下我,我要去大县城。”“你疯了,你忘了村子的诅咒了?再说了,你这样的浪荡子什么都不会,去到城里没有你哥没有我不得饿死?”“看相的人说了,我准会是一个大人物。”

黑二是大人物,所以他离开了村子,去了大县城。这事在小小的希望村里掀起了大浪,诅咒的传说像风样再次卷过这片土地,村人们谈着议论着,嘴上还都挂着幸灾乐祸的笑,都想看看黑二会遭到天神什么样的惩罚。离了村子的黑二自然听不到这些议论,他到D县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夜晚五彩的灯散着闪闪亮亮的光,在告诉他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县城大大小小的街巷横七竖八,分不清东南西北,黑二很高兴,觉着只有这样的大地方,才能容得下自己这样的大人物。他提着一个破旧的行李包晃荡在街巷里,到了大半夜才住进一间脏乱的小旅店,发现从家里偷出来的钱只够他在这里住上四五天。

第二天,黑二把行李放在旅店,一个人在县城里晃荡,从村子里带出来的面饼已经吃完,他就在街边的面馆里吃了一碗面,热腾腾的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肉块,一口下去香得渗出了油,他觉着自己吃上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真不愧是大县城,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容得下我这样的大人物。”在县城里住了两天,黑二带在身上的钱花光了,除了一个脏兮兮的行李包,他什么都没有了,这座大大的城市似乎已经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地。走呀走呀,他来到了一座住宅区面前,楼房比村子里的土坡高多了,像座山样,黑二真不明白屋子为什么能修得那么高,而且还不会塌下来。

“滴滴。” 黑二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一跳,一辆小汽车在他身旁开过,白色的车身在阳光下散着闪亮亮的光,有些晃眼。小汽车开进了住宅区里,黑二这才看见住宅区门口有个保安亭,旁边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招保安’三个字,发着红,那是希望的颜色。

黑二当上了这片住宅区的保安,穿上蓝色制服和黑色裤子,脚上还有一双黑得发亮的皮鞋,他坐在又小又热的保安亭里,流着一脸的汗,可却露着高兴的笑,他总算在这座大城市里生存下来,只有生存下来他才有可能去当个大人物。黑二的工作很简单,每天只需要在小区里巡上几遍,然后就是坐在门口的保安亭里,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都需要他的登记和放行,好像他不答应,不点头,那人和车就不能进也不能出,好像他就是这个地方最有权力的人。

每天的饭有公司管,用一个白色的塑料盒装着,有新鲜的青菜和各样的肉,他活到四十岁还没吃过那么好的东西。他还从其他保安那里学会了抽烟,那些人说,只有有身份的人物才能抽得起烟哩,他就觉得自己有了身份,是个人物了,就发誓一辈子也不回希望村去了。黑二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个世界似乎接纳了他,他成了他理想中的人物,可他当人物的日子,却仅仅只有半年。

小区要做一个大型活动,活动需要一个很大的表演台,小区的保安包括黑二在内,都要在下班之后参与表演台的搭建工作,经过一个月的努力,表演台搭建完成了。

这一夜的天很黑,和希望村许许多多的夜一样黑,黑二站在表演台正前方的位置,许多道白亮刺眼的光直直打在他的身上,在他身后拖出一条条深深黑黑的影子。

黑二咧着被烟气熏黄的牙,黑黑的脸上满满当当都是得意,觉着自己更是 个人物了,如果不是人物,能搭起一座这么大的表演台?

“小心!”惊叫声像火炮样炸起,表演台上的铁架子倒了,像座铁山样砸下来,黑二的笑僵在脸上,也只来得及侧了侧身,随着一声咣当巨响,他的腿被死死压在了铁架子下......

黑二住进了医院,只能躺在床上,同事和领导都来看过他,还提来了各样的水果和补品,他觉得自己更是个人物了。两个月后,他出院了,手上多了一根细细长长的拐杖,刚刚走出病房,小区的保安领导迎面走了过来,把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他的手上,还把一个金色的牌子挂到了他的脖子上,牌子上写着‘优秀员工’四个亮闪闪的字。“你是我们的优秀员工,等你的腿恢复了再回来吧,很感谢你这段日子的付出。”

黑二一只手提着来时那个脏兮兮的行李包,另外一只手拄着拐杖,就这样离开了八人宿舍,大半年的城市生活,只让他口袋里多了一个信封,脖子上多了一块亮闪闪的牌子。

“我是大人物,我怎么能回希望村呢?”黑二有钱了,不能住在来时那样脏乱的小旅店了,所以他住进了一间豪华的酒店,每天拄着拐杖走在大街小巷,饿了就选一些有档次的餐馆吃饭。他的信封扁了,他的信封空了。他还看到过‘招保安’的牌子,可那字再也不是红色的了。

第五章

拄着拐杖,提着行李包,脚下扔了一个空荡荡的黄色信封,黑二站在城市五颜六色的光里,咧着嘴笑着:“我是大人物,就算回了希望村,我也是大人物!”黑二瘸着腿回了希望村,等着他的不是温暖的港湾,而是母亲愤恨的捶打,粗粗的木棒不断落下,发出砰砰声响,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紫痕。“你哥死了,你高兴了吗!”黑一死了,母亲的喊声里充斥着歇斯底里的绝望,唾沫夹带着血沫喷了满天满地。

“哈,黑二离开村子就遭到了诅咒,他什么也不会干,黑一又死了,这一家人还能吃得上饭?”“他可是个大人物,希望村哪能容得下呀。”丧子的痛苦和无情的嘲讽淹没了黑二的老母亲,几日之后,她跟着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村子,不仅腿瘸了,一家子还都死光了。”“他可是大人物,家里就算死绝了,他也还是个大人物。”嘲讽的笑同样淹没了黑二,可他还是留在了村子里,他很怀念城市里的生活,很怀念开门关门让车辆行人进出,很怀念好像他不点头,不答应,车辆行人就不能进出的日子,可他终归没在城里看到‘招保安’这三个红颜色的字。他的腿恢复了一些,但也没好全,他扔了细长的拐杖,换了粗粗的拐棍,重又开始每天在村子里晃荡,只是脖子上多了一块褪了色的铁牌子,走呀走呀,就听到村人说:“哟,黑二,又来巡村了啊,我们村子要是有村长的话,那一定就是你了。”听了这话,丁二的身子定在了白白亮亮的日光里,他怔着愣着,和当初决定离开希望村的时候一样。对呀,我可是个大人物,我是大人物怎么就不能当村长呢?...“黑二,又来巡村了呀?”“别叫我黑二了,我改名字了,我叫黑村长,不,你们以后叫我老村长就行了!” “黑二,你娘葬了没?”“别叫我黑二了,我改名字了,我叫老村长,你们以后叫我老村长就行了!”希望村没有村长,黑二把名字改成了老村长,喊的人多了,他也就成了村长,而成了村长他就是大人物了,因为他是大人物,所以他就想要有一块‘优秀村长’的牌子......

夜还是那黑黑的夜。老黑头抽完最后一根卷烟,挪着屁股站了起来,满脸嫌弃地看一眼冷硬冷硬的木凳子,想着同样是木凳,为什么乡里的木凳软得和云雾样,而自己的木凳就坐着生疼。“可能是乡干部把我当亲人看吧,人暖了,凳子也就软了。”

老黑头把木凳搬进屋子,躺在吱吱吖吖的木床上,不一会就发出阵阵鼾声,他睡得很早,因为他起得很早,他必须起得很早,因为这样才来得及在天蒙亮的时候绕着村子走上一圈,这样或许把他当亲人看待的乡干部才会把‘优秀村长’的牌子颁给他。

老黑头睡下了,而在另外一间屋子里,关于他的故事也讲完了,卫铭小口小口啜着茶,他面前的两人则发着愣,还没有从故事里缓过神来。沉默好一会,叶柳才又开口说:“我不认为诅咒存在,老村长的事或许只是巧合。 卫铭笑着说:“世界上总有一些事,你永远都无法看到它的答案。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希望村还是那个希望村,村人们心里的枷锁也不会因为你所谓的巧合而被打开。”叶柳再一次沉默。

卫铭继续说:“老黑头是最后一个尝试走出去的人,而在他之前,希望村有无数人曾离开过,他们无一例外全都 得到了不幸,这也不是简单的巧合所能解释的。”汤倪说:“如果真是诅咒的话,就没人试着去破除吗?”    “有。”卫铭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以前村子里有个年轻人,拿着斧头想去把枯树砍了,可是他下了很大的力气,也还是没能在枯树上留下一道口子,他只能放弃,而在第二天,他就死在了家里,全身干枯,和晒死的一样,当然,这也只是传说,没有真凭实据,但因为有这个传说,就没人再敢去砍树了。”

说到这里,叶柳和汤倪除了震惊外也总算明白,希望村的诅咒是一个死死的结,一道缠着一道,一结扣着一结,根本没有解开的可能。“时间不早了,你们今天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后天早上去办公室找我,把教材交给你们,顺便安排下课程。”

送走叶柳和汤倪,卫铭回到自己的书房,按下电灯的开关,白亮的光瞬间充斥这个小小的房间,几只虫儿从窗外飞进来,绕着电灯飞呀撞呀,撞得头破血流,却还是飞呀撞呀。

卫铭走到自己的办公桌面前,推了推眼镜,拿起桌上的稿纸仔仔细细看起来,他看过很多遍,可无论看上几遍,他都还觉得自己写出来的故事很是精彩,绝对不输给任何一个大作家。

“希望村终归还是希望村,是个无知的世界,没有人明白我的伟大,我不怪他们。”卫铭脑子里闪过村人那一张张愚蠢的脸,轻蔑笑了声,接着他又皱起了眉,自言自语说着:“连县城里来的大学生都没有听过我的名字,现在的年轻人,还真不像话。”两个年轻人自然听不到卫铭对他们的评价,各自回了宿舍,简单洗漱之后就各自躺倒在自己的床上,各自睁着眼睛傻愣愣看着黑漆漆的屋顶。

这一天很短,只够他们从县城过来,在村子里走上一圈。这一天很长,他们像是跟随身下这个村子走过很多很多年。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迷信也好,愚昧也好,这就是希望村,和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有着巨大的差距,可却又真真切切存在着。或许是这一天太累了,两人怔着愣着就睡着了,屋顶依然黑着,像有一扇门在这片漆黑里打开了,正把这两个城里来的年轻人,带进一个绝望的世界。

第六章

天才刚刚蒙蒙亮着,老黑头的拐棍声就响在了希望村的村道上。不知道是晨时太过安静,还是老黑头的力气用大了一些,拐棍声啪啪作响,很是震耳,能把远远林子里的树叶片子给震落下来。

“老村长,你就不能有一天消停,我才刚睡下就让你吵醒,敲你娘咧!”这样的骂声老黑头听得可不少,他并不在意,带着笑回应着:“这天都亮了你才刚睡下,可别把你给折腾坏咯。”“折腾你娘咧。”

老黑头来到那人窗前,笑着说着:“我作为咱们村的村长,这大早上的不在村子里走上一圈就是不放心,要是你们能把这日子过得滋美,我松下来了,也就不用每天起那么早喽。”那村人没再回应,老黑头也不觉得无趣,踏着步继续朝前走,继续把手中拐棍敲得噼啪作响。

老黑头住在村北,天还没亮就从家里出来,用了一个多小时走过村西和村南,也就来到了村东,这时天已大亮,村人们陆续从屋里出来,脸上还挂着前一日残留的木然,明日这样挂着,年年月月都这样挂着。老黑头笑着走着,走过还没开门的理发店,到了小卖部的门前,见着余望正在关着店门。

余望是个年近三十的男子,长相普通,皮肤黝黑,还没有结婚,经营着希望村唯一一家小卖部,因为村人们需求不多,所以生意谈不上好但也不算太差。“余望呀,人家一早都是拉开店门做生意,你倒好,咋还把店门给关了哩?”余望回头看了一眼,笑了声,说:“老村长可还真早,我也想做生意,可最近这天实在是热,饮料卖空了,不去进点货可就接不上了哩。”“这是好事,去趟乡里不容易,多拿些。”“我这就一双手,想多拿也拿不来。”摇着头,余望沿着老黑头走来的路去了,离李寡妇的门还有几十米远,就听见了李寡妇的喊声。

“你说我容易吗,老公死得早,连半毛钱都没给我留下,就给了我个啥事不会做的儿子和一个瘫了的老娘,我连自己都养不活,还得养活这两张臭嘴,天天伺候还不拿我当人看,我还真巴不得她早些死哟,死了才好哟,死了我才真是过上日子了。”

李寡妇是希望村的寡妇,儿子李明明才出生没几天,她的老公就莫名其妙死过去了,除了李明明外还留下一个瘫痪的老娘。李寡妇拉扯着一老一小过了整整十二年,每天只要和人搭上了嘴,就会说起自己的冤屈,没人搭嘴就自个站在门前,苦呀死呀飞了满天满地,村人们早能把她那一套说辞背下来,心里断不会有同情或怜悯。

李寡妇的叫嚷自然无法获得余望太多的注意,他直直来到村南码头,老船工站在岸边拨弄着船桨,发黄的白衬衣底下,黑黑的肚皮垂头丧气着。余望跳上木船,说:“我要去趟乡里,麻烦你了。”“噢,对对对,这天可真热。”余望知道老船工耳背的毛病,笑了声也就不再言语,不多时候老船工就把木船划离了岸边,慢悠悠朝对岸游去。

余望的身子随着木船摇摇荡荡,日光刚刚露出了头,晒在他的脸上和身上,打亮了他那黑黑的皮肤,过了河,他又走了一个小时的山路,这才坐上汽车,汽车在轰轰隆隆的声响中跑着,将近中午才开到乡里。

余望十天或半个月就会到乡镇上一趟,只有到了这里他才能拿到小卖部的货物,希望村的需求不大,他每次拿的东西不会太多,可这却要花掉他一整天时间。镇子不大,路旁的屋子也很破旧,但比起希望村却要高了大了,除此外路旁还有很多家商店,店主们端着中饭坐在躺椅上,悠哉悠哉做着他们的营生。

余望蹿走在镇子里,绕过熟悉的街巷,来到一间学校门前,这是座中学,有几座高高宽宽的教学楼,门口有扇双向大铁门和保安室,穿着制服的保安正端着瓷碗站在门前,大口大口嚼着碗里的肉。还没到开学的日子,校内校外都冷冷清清,余望来到离校门很近的一家快餐店,点了菜给了钱,坐下美滋滋吃起来,每次来镇上进货他都会到这家快餐店吃饭,价钱便宜不说,能吃上满满的饭还有几口肥腻腻的肉,这在希望村可 是一种奢侈。

饭吃完了,余望叼着根牙签又蹿进街巷里,轻车熟路绕了几圈,就来到一间宽宽的店,里面整齐摆放着满箱满箱的饮料和各样的日用品,显然是家批发部。

余望拿出大背袋,装了三大箱子饮料和两箱子零食后,背袋就满了,他还用大黑塑料袋提了两袋子日用品,给了钱走了。

午后的日头热热辣辣,晒得地面滋滋作响,烟气像沸腾的水,不断从地面冒起来,蒸得余望一脸油腻腻的汗。“这该死的天!”腾不出手来抹汗,余望抬头咒骂一声,这时他看见一棵大大的榕树立在右手边的空地上,宽厚的树荫罩满了一片,日光砸落下来,也只能在这片阴凉处留下点点白光,吃过中饭的人在树荫底下纳着凉,各自分着小队,热乎乎的说话声笑声荡在空中。

余望走到树荫底下,把手上肩上的货物放下,从口袋里掏出条皱巴巴的毛巾抹了一脸,这才稍稍觉得舒服了一些,这时候,旁边一群男人的说话声像风样灌进他的耳朵里。“嘿,城里多好呀,只要你有钱,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啊?”

这句话不断在余望脑子里跳荡,出了希望村,他到过最远的地就是刚刚那个镇子,从来不知道真正的县城是个什么模样,真像其他人说的那么美?真像老张说的,只要有钱,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喂,小伙子,愣什么呢,车站到了!”余望缓过神来,这才发现两个小时的车程在不知不觉里晃了过去,他拿起自己的东西下了车,日光还很辣,斜斜照着,把他脑子里回荡着的那句话照得白白亮亮。沉重的货物一点没有成为余望的负担,一个小时的山道恍恍惚惚走了过去,余望坐上小木船,回到了希望村。

“我的亲娘哟,那瘫了的老太婆还是赶紧去死了哟,她要不死我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哟。”李寡妇的叫嚷声炸在日光里,把日光炸碎了掉落满地,余望踩着碎渣走过去,冷冷硬硬的目光没有焦点,不知道落到了哪,一些村人和他打招呼他也充耳不闻,像活在另外一个世界。回到小卖部,拉开店门,余望把货物堆在店里之后就去了后面的隔间,躺倒在床上,这一日奔波的疲倦才像潮水一样涌来,冲得他闭上了眼,沉沉睡过去。

“城里多好呀,只要你有钱,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啊?”余望睁开眼,白白的日光已经变了颜色,橙黄橙黄透过窗户打在他的脸上,阵阵轻尘飘进屋子里,像是从另外一片天地来的。他清醒了,可清醒了他的脑子里还是不断闪着老张那句话,他木木的来到厨房,煮了简简单单的一顿饭,吃完天也就黑了,当柔柔的月光打在他的脸上,他就有了目标,有了人生理想了。

“要到城里去一趟。”有了目标,有了人生理想,余望的目光也就不再呆着愣着,而是透出满满当当的激动和火热。“我可不为了女人,就只是想到城里看看。”余望自言自语着,说着他也就信了,信了他也就笑了,觉得自己像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男青年了。“去城里得有钱。”余望回到屋里,在床垫子底下扒拉着,不一会就掏出了扎成一捆用皮筋卷着的钱,他把皮筋抽掉,整捆钞票摊了开来,面值不等,有新有旧,散着一阵沉淀多年的霉味。

余望的小卖部虽然是希望村唯一一家,可村民需求不多,除了日常开支外挣不下钱,这一捆钞票是他这些年攒下来的,本想着以后结婚能用得上,现在倒成了进城的基金。他关上屋门,打开暗黄的小电灯,坐在床上小心翼翼数起钱来,每一张都揉搓得清清楚楚,生怕漏掉一分一毛。三百六十二。数清了自己的积蓄,余望皱起了眉头,他没有去过城里,不知道去趟城里具体要花上多少钱,有些后悔在镇子里为了脸面没听老张说下去,不过他能猜出来,三百六十二远远不够。失望地默了会,紧接着他的眼睛里闪过亮亮的光,回到自己店里,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装零食的铁盒带回屋里,把三百六十二元放进盒子里,盖上盖子,目光来来回回扫着,始终决定不了要把这盒子放到哪去。他眼睛又亮了亮,蹲下身子,把床下堆着的杂物拖出来,小心翼翼把盒子放在床底下,重又把杂物严严实实掩上去,满意地擦了擦额上的汗。

“城里多好呀,只要你有钱,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啊?”荡在脑子里的话像是一道光,引着余望走呀走呀。

第七章

来到希望村第三天早上,叶柳和汤倪吃过简单的早饭后从宿舍里出来,慢悠悠走向希望小学。经过一整日的休息和调整,两人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清秀白净,荡漾着属于这个年纪的青春和活力,而对于脚下这座村子,他们虽然心底里并不认可,但除了接受外也没有其他办法。汤倪一脸满足的笑:“这个地方吃的东西那么少,等我回家一定会瘦上很多,这样我的减肥计划就成功了呀。”“你都快成皮包骨了,还减肥?”“太满足现状,等胖起来后悔可来不及了“真受不了你们女孩

两人住的宿舍离学校只有五分钟的路,来到办公室卫铭已经等在那,换了件黑色的褂子,严肃的脸上依然挂着那副黑框眼镜。 除了卫铭外,办公室还另外有个中年男子,穿着一件黄色的衬衣,同样戴着副眼镜,满脸的和善。卫铭介绍说:“这是我们学校的王老师,我从老师的位置上退下来当了校长,孩子们就都是王老师上课了。”“王老师好。”“你们好你们好,我叫王岭,你们是叫叶柳和汤倪吧,我听卫校长说过你们,果然是城里来的呢,长得可真秀气。”卫铭走到靠后那张办公桌,厚厚的手掌在桌子上轻轻拍了拍:“以后这就是你们的办公桌了,一会你们自己收拾一下,本子和笔都放在抽屉里,还有什么需要再和我说。”“谢谢校长。”卫铭在自己办公桌前坐下来,推了推眼镜说:“叫你们过来也没什么事,就是安排下课程,顺便把教材先给你们熟悉一下。”叶柳说:“我们有哪几门课?”“只有语文和数学,除了上课之外就是自由活动。”卫铭说:“你们来之前这两门课都是王老师一个人教,你们来了,王老师倒是可以轻松不少,只是你们毕竟还是大学生,没什么教学经验,我打算让王老师先带你们一段时间。”“这样当然好,只是麻烦王老师了。”“不麻烦不麻烦。”王岭说:“只是 咱们学校的教学可能会特殊一些,和你们在学校里学的东西或许不太一样。”“王老师,这是什么意思?”王岭和卫铭合用一张办公桌,他在桌子面前坐下来,喝了口水,叹了口气,又默了会才接着说:“我们希望村的孩子,是看不到希望的。”

简简单单一句话在叶柳和汤倪心里再次荡起了波澜,参观学校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感觉,但这样直白白从嘴巴里说出来,对他们的冲击却依然巨大,像被咸乎乎的海浪拍了一身一脸。“去年我们只有十三个孩子,而今年成了十七个。”王岭说:“孩子们的年纪不一样,最大的是十二岁的李明明,最小的那四个今年才七岁,你们也看见了,我们只有一间教室,所以这些孩子不管年纪大小,全都在同一间教室里上学,而且......我们的教材只有这两本。”顺着王岭的目光,叶柳和汤倪看了眼他身前的办公桌,桌子上放着两本皱巴巴的书,上面分别写着数学和语文四个黑黑大大的字,字下用括号写着‘六年级’三个字。“孩子是没有教材的,因为他们没有教材,所以他们没有希望。”

“为什么?”汤倪不解地问:“难道乡里H县里都不管吗?”话音落下,汤倪的身子同时僵住了,她忽然想起那天卫铭说过的话:“其实在那次意外中死去的除了老乡长之外,还有希望村的希望。”

卫铭嘴角泛起嘲讽的笑:“如果不是你们的实习需要,或许乡里县里早忘了有希望村这么一个村子。老黑头虽然愚蠢,但毕竟挂着村长的名头,他去过乡里,可乡里却因为我们的手续不足而一直拖了下来,这么多年我们也只好一直用着淘汰下来的教材,老王说得没错,希望村的孩子们是没有希望的。”    “什么手续不足,我们补齐也不行吗?”“这只是个托词,你真以为乡干部待老黑头和亲人一样?”卫铭笑里的嘲讽变得更深了一些:“如果我和老王的工资不是当年延着发下来,或许早就饿死了。”

叶柳说:“难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吗?”“然后呢?”叶柳看着卫铭那只闪着光的左眼,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就算我们争取拿来了教材,然后又该怎么办?孩子们就算真的把该学的学完了,年纪到了,走不出希望村,又该怎么办?”叶柳怔着愣着,汤倪也怔着愣着。“其实放弃希望村的从来就不是乡里,也不是县里,放弃希望村的,就是希望村自己......”

卫铭把语文和数学两本书拿起来,一人一本放到叶柳和汤倪手上,皱巴巴的书皮泛着岁月沉淀下来的黄,两人的目光落在封面上,觉得这书好像有千斤重。“老王,你和他们说一下课程,我先回去了。”卫铭深深看了两人一眼,慢悠悠走出了办公室,带出一阵细细的尘。汤倪翻开手里语文书的封面,发现每一页都堆着密密麻麻的字,字迹都不相同,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人的手。王岭把两人脸上的表情收入眼里,叹口气,伸手轻轻在两人的肩膀上拍了拍:“我能够理解你们的心情,可有很多事都不会随我们的意志改变,你们理解不了是好事,至少说明你们生活在一个美丽的世界。”叶柳说:“等我们离开希望村,我想我对生活和世界会有全新的理解。”“好了,说下课程的事吧,我们只有语文和数学两个科目,轮流排下去就是课程了,以你们的能力,教起来自然不会有什么难度,难就难在统一上。”王岭说:“孩子们年纪不一样,学过的东西也就不一样,比如刚入学的四个孩子可能还不认字,而李明明却已经在学校里待了好些年。”“王老师,那你以前是怎么教的?”“只能把最基本的东西反复讲,有些大孩子愿意听,有些不愿意听也就没办法了,在希望村这样的环境里,能够让他们认字,我们的工作就算是完成了。”汤倪说:“这样的话,那些孩子不是太可怜了?”“是,也不是,因为他们对知识并不渴望,没有这样的渴望,又何谓可怜呢?”叶柳站在旁边,眼睛忽的亮了亮,说:“王老师,小学的语文和数学我跟汤倪都可以教,你看可不可以这样,我们把年纪相差不大的孩子区分开来,我和汤倪一人带一队,虽然不可能分出六个年级,但至少能让孩子们的差距没那么大,能让他们多学一些东西。”王岭笑着点了点头:“当然可以,你们自己安排就好,这两天你们可以先看看教材,相互商量安排一下,三天后可就开学了。”“好。”

捧着两本发着黄、沉沉甸甸的书,叶柳和汤倪离开了学校,走在路上,心里却沉重得像压了块石头,连气都喘不过来。对于即将到来的教学生涯他们并不紧张,有的只是绝望,因为他们同样解不开希望村这个死死的结。“叶柳,希望村真的没有未来吗?”“谁知道呢,不过了解这里的状况之后,我确实看不到未来”“我们真的改变不了吗?”“你觉得能改变吗?”叶柳叹了口气:“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会有一个像老乡长一样的乡干部出现,能够解开希望村心里的枷锁。”这样的憧憬显然无法让人看到任何希望,汤倪也跟着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要做好我们的工作,至少可以把希望的种子,种在孩子们的心里。”

两人还没走到宿舍,迎着面老黑头抽着浓得呛人的卷烟走了过来,手里的拐棍在地上敲起阵阵响。“老村长好。”老黑头看了一眼两人手里的课本:“两个小娃娃刚从学校回来呀?”“卫校长和王老师给我们交代了学校的事。”“这倒是大事,孩子们把知识学好了,我们希望村的未来也才能有希望不是,你们到时上课可得抓紧一些,来希望村当老师不容易,可别浪费了这样的学习机会。”说话的时候,老黑头脸上透着认认真真的严肃,话才刚刚落下,这严肃就消失得无踪无迹,转而变成了火热热的期待,热得灼人:“刚刚我去了你们宿舍,没见着你们,就想着你们肯定去了学校,刚好就在路上撞见了。”叶柳说:“丁村长找我们有什么事吗?”“也没什么特别的事。”老丁头呵呵笑着,伸手捶了捶自己的肩膀,看似不经意又把脖子上挂着的牌子扯出来,‘优秀员工’映入叶柳和汤倪的眼睛里。

从卫铭那里知道了这块牌子的来历,叶柳和汤倪多少觉得老黑头有些可怜,他们定定看着四个字,倒是让老黑头开心得大笑起来。“当初在城里呀,我可是公司最优秀的员工哩,不然的话公司可不会给我这样一块牌子,这么多年了,村人们天天都想看哩,要不然我也不会时时刻刻挂在身上。”“今天来找你们呀,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村人们觉得我这村长干得太好,总觉着我应该得一块‘优秀村长’的牌子,不挂上那牌子村人们不乐意呀,觉着我这村长都干得那么好了,为什么就拿不到一块‘优秀村长’的牌子哩。”“其实上次我去乡里的时候,看他们的模样已经有那个意思把牌子给我颁下来了,我这老鼻子老脸的,也不好意思开口问这个情况不是,你们是县里直接安排下来的大学生,我就是想代着村人来问你们,县里派你们下来的时候,有没有和你们说过要把‘优秀村长’给我发下来的事?”说完,老黑头眼睛里透出的火热又厚实了许多,叶柳和汤倪觉着这比天上打下来的日光还更灼人,他们对看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茫然和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老黑头这样热切得甚至有些愚昧的期待。

“小娃娃们怎么不说话了,县里有没有和你们说过,要把‘优秀村长’的牌子给我颁下来的事?”叶柳顶着老丁头的目光,沉了口气,说:“我和汤倪被安排到希望村,是县里直接指定的没错,不过是由我们学校H县里交接,我们没有参与,这事我们也不清楚。”老黑头眼睛里的火热瞬间变得冰冰凉凉,脸上堆着的皱纹更挤到了一处,深深厚厚的失望如水样从里面渗出来。叶柳看了汤倪一眼,好像从汤倪那张白嫩透亮的脸上获得了勇气:“老村长,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优秀村长,也没有听说过有这类评选,你......会不会弄错了?”老黑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黑牙,他又晃了晃胸前的铁牌子,说:“我是最优秀的员工,所以公司给了我一块‘优秀员工’的牌子,现在村人们都觉着我是最优秀的村长,所以乡里县里给我颁一块‘优秀村长’的牌子是理所当然的事哩。这块牌子给不给我不打紧,我是村长,也只盼着村人能把日子过得滋滋美美,我不在乎这样的虚名,只是村人们都觉得我干村长干那么好,乡里县里不给我发块牌子有些说不过去。”叶柳和汤倪不知道该怎样接下老黑头的话,也只能脸带尴尬默着。“没和你们说过就算了,或许下次我到了乡里,拿我当亲人看待的乡干部就会把牌子给我发下来,到时村人们看到牌子,也就不会再对乡里县里有啥不满有啥意见了。”老黑头有着最热切的期盼,这是憧憬或者说是希望,可是叶柳和汤倪在他的笑里却看不到希望,看到的只有满当当的绝望。老黑头转身走了,手里的拐棍又在村道上敲出厚厚重重的声响,可在这时,拐棍声却被另外一种声音给盖了过去......

第八章

“芳草青,桃花艳,杂枝满天招人眼,水儿流,云儿飘,日光沉沉昼无痕” “我们上回说到,酒馆门前的小丑呀,跳得张牙舞爪,无章无法,喝酒的客人呀,热热闹闹拍手鼓掌叫好,就把台上那老艺人和他徒儿给饿死了。俩饿死了呀,那世界也就开始有了满世界的小丑和满世界叫好的酒客了。

严正正的说话声里夹带着沙沙杂音,从远到近传过来,老丁头定住了脚,叶柳和汤倪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看见有个佝偻着身子的男人,正踩着慢慢悠悠的脚步走来。他看起来只有五十岁左右,因为弯着腰叠着身子,所以让人觉得他的年纪要比看上去老一些,他穿着发黄的白背心和一件脏兮兮的短裤,脚下的胶鞋像两只船儿,在粗糙的地面拖起一阵响。他的裤腰上别着一个红色的收音机,红色的漆脱落了许多,显然已经使用过不少年月,它的声音因为岁月而变得嘶哑,刚刚那段评书就是从这个收音机里发出来的。

叶柳和汤倪的目光定定落在男人的脸上,离得近了才看清,随着评书内容的不断变化,他脸上的表情也不断变化着,一会皱起眉,一会挤着眼,一会透着威严,一会又布满哀愁,与此同时,他的嘴里还不停碎碎念着,没有说话声,却传出一阵低低尖尖的哑音。男子走过三人身边,甚至没有稍稍斜过目光,听着收音机播放的评书,好像活在那个世界里,和这个现实世界之间只有变着脸,哑着声的联系。叶柳和汤倪的目光仍然定在他那佝偻的身子上,心里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透着冰冰凉凉的哀。

“他姓赵,村人都叫他赵哑巴。”老丁头说:“他是个可怜人,年轻的时候还能说话,结过婚,夫妻两个腻极了,羡死旁人,后来两人有了孩子,生下了,他的婆娘也就难产死了。”“婆娘死了,他就每日哭呀喊呀,哭呀喊呀也就把嗓子给哭沙了喊沙了,后来为了拉扯女儿,他就不哭也不喊了,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女儿身上。女儿大了,成人了,去了趟城里,就给他送了那个收音机,他可欢喜那收音机了,天天听,不听别的就听说评书,听着听着他就想当个说评书的人了,就跟着收音机用那哭沙的声音说呀评呀,可这时候,他的女儿又死了。”“女儿死了,他就又哭呀喊呀,哭呀喊呀也就把沙了的嗓子哭哑了喊哑了,也就成了赵哑巴,成了赵哑巴他还是喜欢听评书,还是想当个说评书的人,也还用哑了的嗓子说呀评呀,只不过别人是听不出来了。”

佝偻的背影依旧佝偻着,叶柳和汤倪定定看着,看到了满背影悲悲的凉,那悲那凉像是渗进了他的骨子里。回到宿舍,叶柳留在汤倪的屋子里,两人坐在木凳上,翻着手里发着黄的教材书,都没有说话,或许是因为那书太厚太重,压住了两人的嘴。有些艰难地翻看了前面几篇课文,汤倪光洁的额头上多了几道细细的纹,不是课文的内容难住了她,而是她害怕。她还没见过希望村的孩子,不知道这些孩子脸上挂着什么样的表情,如果他们和村人们一样,对知识、对未来没有任何期待的话,那希望小学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自己从遥远的县城来到这里的意义又是什么? 有些人生下来,就是为了等死。卫铭这句话反反复复回荡在汤倪的脑子里,如果只为了死,为什么又要生,人人都逃不开死,死必然会是终点,什么样的生才不是为了死?

汤倪是个很活泼的姑娘,她的生活里每时每刻都铺着暖暖的阳光,她想当个老师,喜欢做些很简单但又让自己很享受其中的事,在她看来人生并不需要太过耀眼,简简单单就是一种难得的幸福。这是一种人生观,可这算是等死吗?等死是不是有一个标准,按照这个标准来划分等死与否的级别呢?又或者说,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是在等死?“在想些什么呢,你看你一张脸,都快皱成麻花了。”叶柳的话音让汤倪从怔愣里回过了神,她说:“没什么,只是来到希望村之后有些感概,和你说的一样,对人生有了新的理解。”叶柳合上手里的教材书,把身下的木凳移了位置,离汤倪近了一些:“是吧是吧,说起来,刚刚见到的赵大叔就让我觉得挺难受的,老婆死了,孩子养大也跟着死了,这都不是他能控制的事,这样的人生真的看不见希望。”汤倪说:“叶柳,我们来到希望村后,希望这个词就被反复说起,可是所谓的希望是什么?”“当然是能有美好的未来了。”“什么样的未来才叫美好呢?”“吃得饱穿得暖,有梦想,每天为梦想努力,而且活得很充实,我是这样觉得的。”汤倪大大的眼睛直直看着叶柳的脸:“你说的这些东西,希望村缺了哪个?”

叶柳愣住了,愣住了也就说不出话来了。叶柳认认真真看着汤倪的脸,皱着眉,显然正在思考汤倪的话,对于汤倪那些问题,他没有答案。同样,汤倪自己也没有答案。在这小小的村子里,在这小小的石屋里,两个还没来得及认识世界的年轻人,被从希望村感受到的荒唐和悲冷,推进了一个茫然彷徨的世界里,那世界满天满地都是雾,脚下是黄黄的土,分不清方向和终点,或许没有方向也没有终点。沉默了很久很久,叶柳苦涩地笑了起来:“或许卫校长是对的,他说过,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永远都无法看到它的答案。”汤倪说:“我觉得所有的事都有答案,只不过答案在每个人的心里,而每个人心里的答案都不一样......”

三天时间过得很快,好像只是晃一晃眼,就已经到了开学的日子。叶柳和汤倪虽然陷入了茫然,但在这三天里,他们还是很负责任地把手里仅有的两本教材翻看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想象着开学那天自己会看到一张张什么样的脸。黑的还是白的?眼睛是大的还是小的?他们又会用什么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呢?除了翻看教材之外,两人在这段时间里还不断讨论着上课的方式,最终明确了分队教学的方法,但这样的方法显然会让唯一一间教室的气氛变得杂乱甚至是混乱,所以分队教学只能占据总课程的其中一部分,王岭以基础为主的统一教学方式还需要延用下去。另外他们还打算更多开展一些课余的活动,在教学条件极其有限的情况下,想在精神层面上给孩子更多的影响,至少让阳光的暖意多晒在他们身上。

叶柳和汤倪拿着教材书早早来到学校,卫铭和王岭还没到,好在昨天卫铭给了两人学校的钥匙,两人到了办公室,先是上上下下收拾了一遍,然后打开了教室的挂锁,又把教室的窗户和课桌讲台擦了一遍。尘没了也就干净了,干净了却还是破破旧旧,堆着久久消散不去的腐朽的味道。做完这些,汤倪的脸上渗出了细细的汗,她踏上教室前的小土台,背着黑板,把两只光滑的手撑在讲台上,闪着光的眼睛缓缓慢慢扫动着,像是要把教室每一个角落都深深刻进脑子里。叶柳回头看了一眼,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你站在讲台上的样子真像个老师。”汤倪没有止住流转的目光,笑着说:“再过一会我就真是一个老师了,可以说,我的梦想就快要实现了。”“你为什么想当一个老师?”汤倪的笑更深了些,大大的眼睛里流动着异样的光彩:“小时候我是个很顽皮的女孩,经常做些让人很头疼的坏事,不仅老师们被我气得够呛,连我爸我妈都恨不得能把我绑在家里,才能少闯些祸。就这样读到了六年级,我遇到了陈老师,对于我的顽皮,她不仅没有任何的责备,反而还夸我很有活力和朝气,那时候我考她的英语科目只考了四十分,她就摸摸我的脑袋,鼓励我说下次我一定可以进步,而且在每天放学以后都单 独留下我,一遍又一遍教我不懂的单词。后来有一次,我不小心用美术刀给同学手上划开了大口子,那同学的家长找过来,气势汹汹的,这时候陈老师就用她那瘦瘦小小的身板挡在我的面前,一个劲帮我道歉,那时候我看着她的背影,像看到了一座最高大的山......就这样,我慢慢改变了,开始变成了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就是因为陈老师我才知道,原来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精神上的影响竟然会那么巨大,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下定决心要当一个老师,继续把陈老师给过我的关爱延续下去。”

叶柳看着汤倪那双发亮的眼睛,说:“汤倪,我好久没听到这么温暖的故事了。”“你叫我什么?”“汤倪啊。”晨光透过木窗洒落在这间并不宽敞的教室里,汤倪的脸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衣,发着动人的亮:“这位同学,请叫我......汤老师。”晨光渐渐变亮,打在希望小学这片小小的土地上,有些刺眼,刺得让人蒙住了眼。

直到这时候,卫铭和王岭才踏着慢慢悠悠的脚步走进学校,两人脸上平平淡淡,没有太多的情绪,看起来并没有把新的学期当作一个新的开始,和以往那些如水般柔淡的日子没有区别的样子。“来这么早?”“没什么事就早点过来,也能把办公室和教室收拾收拾。”卫铭看了两人一眼:“第一天上课,虽然是学习为主,但还是要好好努力。”汤倪说:“会的,校长,我们出去接下孩子们。”

卫铭有些惊异地看了两人一眼,像有些不太理解两人的做法,皱了皱眉,然后又点了点头,走进了办公室。希望小学的教学条件虽差,可即将成为这所学校的老师,还是让叶柳和汤倪压制不住内心里的激动,他们来到校门口木牌子底下,静静站着,等待着他们教学生涯里的第一批学生。县城里,每一间学校在开学这一天都热热闹闹,孩子们背着大大的书包走进校门,脸上总是挂着灿烂的笑,而家长则会站在校门口远远看着,因为不放心所以不愿离去,这时候的阳光总是暖得让人觉得泡在温泉里。叶柳和汤倪很愿意看到这样温馨的场面,所以他们等在门口,可等了很久,已经过了上课时间,却还是没有看到一个学生的身影。叶柳看了看手里的表,有些不确定地说:“我们把上课时间弄错了?我去问问。”卫铭和王岭正坐在办公桌前忙着自己的事,叶柳走进来问:“卫校长,王老师,我是不是把上课时间弄错了,这都快八点四十了,还没看到孩子们过来呢。”卫铭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看了叶柳一眼,镜片上反着白白的光:“学校规定的上课时间是八点没错,可是叶柳......这里是希望村。”叶柳愣愣,点点头就走出了办公室,回到了学校门口。汤倪问:“卫校长怎么说?”叶柳拍了拍汤倪的肩膀,摇了摇头:“没弄错,咱们再等等。”汤倪也愣愣,也点了点头,跟叶柳仍然站在校门口,只是脸上的兴奋褪去了,多了些不安和失望。 时间在等待中分分秒秒流过去,日光不再柔和,散着灼人的温度,刺进叶柳和汤倪的脸上身上,刺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有孩子来了!”

叶柳有些兴奋地喊了一声,汤倪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个头小小的孩子,穿着溅满泥尘的黑衣黑裤,从村南的方向缓慢朝着希望小学走过来。和城里的孩子不同,他没有家长陪送,没有背上大大的书包,手上也没有拿着铅笔和橡皮,空空荡荡,配上一身脏兮兮的衣裤,倒更像是去泥地玩耍的孩子。这孩子走到学校门口,叶柳和汤倪赶忙迎了上去,汤倪脸上还在滴着汗,却挂起了温和的笑:“小朋友,欢迎来到学校,你叫什么名字?”孩子抬头看了眼头顶上那块似乎随时都会砸下来的木牌子,然后就又迈起了慢悠悠的脚步走进学校,目光甚至没有在两人身上停留一秒。汤倪的笑僵在脸上,有些委屈地看了叶柳一眼,叶柳苦笑着说:“这孩子还真是冷漠。”

两人站回原来的位置,太阳继续散着属于它的温度,好在孩子们陆陆续续来了,他们年纪有大有小,衣着也不尽相同,只是都和第一个孩子一样,没有父母陪送,全身上下看不出任何和学习有关的联系。将近十点的时候,十七个孩子总算到齐了,散乱地坐在窄窄的教室里,卫铭站在办公室门口,一只手拿着大木棍,另外一只手拿着一个大大的铁盆子,用力敲打起来,传出铛铛声响,作为上课的铃声。王岭走进教室,站到那个小小的土台上,叶柳和汤倪站在门口,挂着笑容,用温和的目光在一张张脸上扫动着。这些脸都显得很稚嫩,很黑,可一双双眼睛里却没有属于这个年纪的朝气和活力,反而散着一种麻木的呆愣,灰蒙蒙的看不出一步远,更何况明天。王岭清了清嗓子,说:“同学们好,不知不觉,我们的新学期来了,接下来一段日子,我们又要投入到紧张的学习里,今年咱们又迎来了四个同学,你们对我可能还不太熟悉,我就先做一个自我介绍。我叫王岭,你们叫我王老师就好,和前些年不太一样,我们这学期从县城里来了两个新老师,分别是叶老师和汤老师,这学期你们的教学工作主要由他们负责,希望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你们能够好好相处。好了,多余的话我也就不说了,接下来我们开始上课。”叶柳和汤倪坐到教室后面空着的位置上,算是开始了他们的教学生涯。

除了那本六年级的语文教材之外,王岭手上还有一本厚厚的笔记,那是他这些年来自己写下的,花了不少功夫,这时候正照着笔记,在黑板上写下最基础的拼音。王岭很认真讲着课,叶柳和汤倪做着笔记,让他们有些失望的是,学生们上课的气氛沉沉闷闷,甚至在朗读的时候,也只有寥寥三四人出声。不知道是习惯还是接受,王岭自顾自讲着课,完全不在意学生们在课堂上的反应。“铛铛铛!”厚厚沉沉的金属撞击声飘荡在小小的学校上空,王岭马上停下讲课的内容,说了声下课,孩子们也不多说话,沉默着离开座位,窄窄的教室很快就只剩下三人。王岭走到两人面前,带着温和的笑,说:“感觉怎么样?”“孩子们上课的气氛好像不太好。”“这么多年我都是这么教过来的,早习惯了。”王岭说:“希望村毕竟是一个走不出去的村子,知识在这个村子里并不是必要的,不能变成粮食,孩子们怎么会对不需要的东西感兴趣呢,如果不是要学认字,或许连他们的父母都不愿意把他们送过来。”

叶柳和汤倪眼睛里都闪着毫不掩饰的失落,这样的状况显然是对他们价值的一种否定。王岭笑着说:“我很理解你们的心情,可是没办法,这就是希望村。”叶柳说:“王老师,你手上的笔记是你自己写下的教案吗?”王岭点了点头:“总不能真的只用六年级的教材上课吧,这个本子是我这些年积累下来的,虽然算不上是标准的上课教材,但看上两眼也知道该讲些什么了,你们需要的话,这段时间就把它放在你们那。”“谢谢王老师。”王岭把笔记给了两人就走出教室,两人拿着自己上课的记录和笔记回到了宿舍,吃了一顿很简单的中饭,把王岭的笔记粗略翻看了一遍。

下午的上课时间是两点,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可以睡上一个美美的午觉,可是躺在床上,汤倪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不断回荡着孩子们一张张冷漠又木然的脸,还有那呆呆愣愣透着灰色的目光。虽然在了解希望村之后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可真当那样的目光出现在眼前,她才算有了深深切切的体会,像根尖尖的刺扎在心里。被纷乱的思绪烦扰着,还没来得及睡着,叶柳就敲响了汤倪的门,下午上课的时间到了。两人来到学校,卫铭和王岭紧随着也来了,可那间教室里却依旧空空荡荡,没有人影,只有上了年纪的木桌木椅在吱吱响着,像在办着一场热热闹闹的宴会。“卫校长,我们可以让孩子们准时来上课吗,如果和现在一样的话,我们的课程很难安排。”卫铭看了叶柳一眼,点点头:“之前为了统一管理,我们已经做过很多次尝试,很遗憾都失败了,你们可以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叶柳点了点头:“我们想想,另外,我们能不能布置一些作业,让孩子们在课后时间完成,不仅可以检验他们的学习,还可以培养他们处理问题的能力。”“当然可以,你们已经是老师了,教学方面的事可以自行决定。”得到了校长的肯定回复,叶柳和汤倪恢复了些许信心,站在办公室前的屋檐底下,等待着孩子们的到来。时间在等待中缓缓慢慢流逝,和上午一样,早已过了上课时间,却还是迟迟看不见过来上课的孩子,到了三点之后,他们才陆陆续续现出身影,走进教室。叶柳站在教室门口把人数点了一遍,说:“上午十七个学生都到齐了,可下午才来了十二个。”汤倪说:“五个孩子旷课了?” 王岭笑了笑:“也算不上旷课,这些孩子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上学当成是非完成不可的任务。”“这怎么行?”“我们又能怎么办?”王岭说:“对了,我觉着上课的事熟悉起来算不上太难,为了不影响你们的实习任务,也顺便积累一些经验,我打算上完这个礼拜的课程之后,就把讲台交给你们两个,你们看怎么样?”“没问题,麻烦王老师了。”王岭点了点头,走进教室,站上讲台说:“下午不上课了,大家到院里做做游戏,晒晒日光。”一个孩子说:“王老师,天热哩。”“晒晒就不热了。”

第九章

时间像是细细软软的沙,握在手上,不知不觉就在指缝间流走,一个礼拜过去了,叶柳和汤倪迎来教学生涯的第一个周末。在这五天时间里,两人虽然只是坐在教室后面听着王岭讲课,但对自己的学生们却也有了了解,不仅能够准确叫出每个人的名字,还知道了他们的住处和各自的家庭环境。让两人有些失望的是,孩子们脸上的冰冷并没有随时间的推移而慢慢融化,反而变得越发厚实坚固。他们对待上学的态度同样冷淡,自从开学第一天早上之后,教室里再没有完整出现过十七个学生,上课好像不是他们必须完成的任务,而是一种无聊时候的消遣,叶柳和汤倪站到讲台上强调过几次,可这种现象依旧得不到任何的改善。

这一天是周六,叶柳和汤倪起得很早,吃过简单的白粥,两人离开宿舍,向着村南码头走去。过了这个周末,王岭就要把小小的讲台正式交给他们,他们在激动之余也想给这所没有过希望的学校带来一些改变,就在昨天放学后从王岭那打探到了去镇子上的路。来到村南码头,两人再一次坐上那艘破旧的小木船,老船工敞着衬衫摇着浆,再次唱起了那首小曲,嘶哑的歌声像风样灌进两人的耳朵里,知晓了其中的故事,两人从中听到了深深厚厚的悲凉。过了河,两人根据王岭的描述走了一个小时山道,这才坐上公共汽车,汽车颠颠地走,来到镇上的时候将近中午,太阳毫不吝啬它的温度,把这片土地晒得发红。

站在一片树荫底下,叶柳一边擦着汗一边说:“要从希望村出来一趟可真不容易,咱们是先吃顿饭,还是先去把东西买了?”汤倪白嫩的脸也因为日晒而泛起了红,说:“先把东西买了吧,到时吃完就直接回去,再晒个两小时,我回家我妈估计都得认不出我来。”镇子不算很大,可却比希望村要大上许多,两人不认路,也只好在村巷里兜兜转转,不经意来到了一所学校。学校的大铁门紧紧锁着,身穿制服的保安在保安室门口的阴凉处放了一张躺椅,正闭着眼睛歇着晌,发出阵阵鼾声,躺椅旁边的地面上放着油腻腻的空碗和一双筷子,几只苍蝇绕着空碗转转悠悠。

学校算不上很大很美,但和希望小学比起来就是天堂,汤倪的眼睛里放着羡艳的光:“我们要是被分配到这里实习该有多好。”叶柳拍了拍汤倪的脑袋,笑着说:“别羡慕了,等毕业以后正式当了老师,想找什么样的学校都行。”他的目光在学校四周转着,忽然亮了起来,指着不远处一间文具店:“那有。”灿烂的阳光晒不进来,店里的光线有些昏暗,透着凉意,在这样的天气里让人觉得分外舒适,看店的是一个中年女子,胖胖的脸上挂着和善的笑:“要买些什么,随便看。”叶柳和汤倪认认真真挑选了很久,才把东西放到了柜台上。那是十七支自动铅笔,十七根笔芯,十七块橡皮,以及十七本厚厚的硬皮笔记本。这是那十七个孩子的礼物。老板娘看了两人一眼,说:“你俩是老师,这是送给学生的?”“是的阿姨。”老板娘的笑变得更加和善:“还给学生买礼物,现在像你们这样的老师可不多。”付了钱,叶柳和汤倪在附近吃了顿饭,然后就又坐上了公共汽车,一路上两人脸上都挂着暖暖的笑,都很期待,当他们把这礼物放到那十七个孩子面前的时候,会看到什么样的表情。或许是因为心情有了变化,漫长的回程路没有让两人觉得太过遥远,当他们踏进希望村的时候日光已经变幻了颜色,橙黄橙黄照在身上不再灼人,而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暖意。大白粗哑而悠长的叫唤声响了起来,冲上了高高远远的天空,紧接着又轻飘飘落下,不再让两人觉得毛骨悚然反透着一种如水般的柔。汤倪仰着脑袋迎着光,说:“我有点怕。”“怕什么?”“怕现在的心情被希望村无情的现实撕掉。” 叶柳也仰起了脑袋,嘴角露出了温和的笑:“至少记住这一刻......”

叶柳和汤倪周末的忙碌还没有结束,星期天早上他们同样起得很早,吃过早饭后同样离开了宿舍,这一次并不是走向村南的码头,而是分头去了学生们的家里。“哟,你就是那俩大学生,就是狗腿子的老师?”“赵毅的爸爸,你好。”    “有什么事吗?”“就是想来家里看看,赵毅在学校里的表现挺好的,上课很认真,但就是有两个下午没来,平时迟到的时间也有点长,学校里希望您能配合我们,让赵毅准点上学,也好多学些知识。”“知识?知识能当饭吃?让狗腿子准点去上学了,你来我家给我做饭给我洗碗洗衣裳?”...“李儒的妈妈,你好,我是李儒的老师,这次来是想和您说说,可不可以让李儒准时到学校上课呢?迟到的时间太长的话,我们的课程不太好安排。” “课程?上课有屁用,念不了中学,念不了大学,可比不得你们城里的娃娃哟。”“培养时间观念,多学一些知识,总会对孩子们有些帮助。”“行了行了,我和儒蛋说一声,他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我就是绑着他也不去,我这正忙着活呢,不送了不送了。”

叶柳和汤倪觉得,这大半日的家访可比昨天去趟乡镇还要累人,两人碰面的时候都看见了对方脸上的疲惫。汤倪问:“你这边怎么样?”叶柳说:“该说的话我都说了,看那些家长们的反应,好像对我说的话不是很赞同,管不管用不好说,你那边呢?”“一样,看来卫校长和王老师确实没有骗我们,要改变他们根深蒂固的想法真的很难。”叶柳点了点头:“我们尽力就好,暗暗沉沉的天只剩下一点点的余亮,叶柳和汤倪边走边聊回到了村西,在路上遇见了大白,要习惯大白那张狰狞的脸并不容易,但经过这些时间的适应,两人已经不那么害怕,叶柳甚至还蹲下来摸了摸大白的身子,大白摇着尾巴回应。

浓浓的夜色开始笼罩小小的村子,从村人们家里散出了光,这才不至于让两人看不清路,在离宿舍还有几分钟路程的时候,一阵掀土的声音忽然传进了两人的耳朵里。透过暗暗的光,两人看到在一间石屋旁边,有个人蹲着,正用手里的铁锹在田里挖着,他眼里的光,很亮很亮

到了学校,两人进了办公室,把送给孩子们的礼物放下,就打开自己的笔记本,又把今天课程的内容认认真真看一遍。今天将第一次站上讲台,这对他们来说很特殊甚至很神圣,有一种异样的情绪在他们心里搅着荡着。临近八点,卫铭和王岭走进办公室,两人问了声好,卫铭说:“你们昨天去学生家里家访了?”叶柳点了点头:“和孩子们家里说了准时上课的事。”卫铭点了点头:“想法倒是不错,但我觉得效果应该不好,孩子们来得晚,很大一部分就因着他们家。”王岭看见办公桌上摆着的十七套文具,有些疑惑:“你们问我去镇上的路,原来就是为了买这些文具?”“嗯,孩子们的学习条件太难了,所以就打算给他们送一套文具,或许对他们会有些帮助,说不定还能调动起他们学习的兴趣呢。”卫铭脸上难得露出了温和的笑:“你们都会成为好老师。”

上课的时间到了,让叶柳和汤倪失望的是,孩子们并没有都像他们期待的一样,准时来到学校,而让他们稍稍欣慰的是,这时候教室里已经坐了五个孩子。到了九点二十分,十七个孩子都到了,这在开学第一天上午之后还是第一次,他们坐在教室里,虽然散乱不整,却让叶柳和汤倪脸上露出了笑。王岭不再走进教室,叶柳和汤倪站在那座小小的土台上,用温和的目光缓缓慢慢在每一张脸上扫动着,像要把他们那黝黑稚嫩的小脸深深刻进脑子里。可对于他们温和的目光,学生们却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冷漠着脸,麻木着眼睛,睁着愣着,和以往的日月没有任何不同。做过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叶柳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就要好好相处了,我虽然是你们的老师,但我并不认为我能传授给你们多少知识。但我希望,我可以带着你们去认识一个新的世界,那个世界很美......”

孩子们看着课桌上的一套文具,怔着愣着,黑黑的眼珠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涌动起来,发出微微的亮。叶柳说:“这套文具是我和汤老师去镇上买的,送给你们,希望你们可以把它当成一扇门,打开之后,那就会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叶柳的声音温和又动听,但似乎打动不了他的学生,他们依然怔着愣着,先前眼睛里亮起的光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黯淡了下来,和以往一样透着深深厚厚的麻木。飘荡在空气里的纸香气慢慢被腐朽的味道盖过,紧接着就断了散了,再寻不到丝丝毫毫的踪影。前一刻还阳光万里,后一刻却是阴云密布,这样的气氛变化太过突然,让叶柳有些措手不及,但他依然挂着温和的笑:“在上课之前,我们先拿起桌子上的铅笔,翻开笔记本的第一页,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小小的教室里荡着涩涩的凝滞,时间像静止了,挪动不开它的脚步,孩子就在这静止里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叶柳,没有拿笔,没有翻开笔记本,更没有把自己的名字写到笔记本上。他们的目光聚成冰冷冷的光,照在身上,像把整个人泡进深幽幽的寒潭里,叶柳怯怯地问:“你们怎么了,为什么不写名字呢?”“我不会写名字。”“我也不会写名字。”“我也不会。”稚嫩的童声响起,没有这个年纪应有的活力和朝气,反而有种低沉厚重的味道。沉默了很久,他的脸上才又重新露出了笑:“没关系,我教你们。”安排好的课程没来得及讲,叶柳和汤倪却投入到了新的工作里,两人握着孩子们的手,一笔一划教着他们在笔记本的第一页写下名字。两人掌心的温度是暖的,可孩子们手却冰冰凉凉,温暖冲着撞着,始终撞不开那坚硬的壳,冰凉依旧冰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孩子们的手太冰太凉,叶柳和汤倪整整用了一天时间,才勉强教会他们写出自己的名字,每一个写下的字都歪歪扭扭,像是枯树上胡乱伸展的枝。

放学了,叶柳和汤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天空依然白亮,日光斜斜照着,温淳如水,让累了一天的两人不自觉放松了许多。“叶柳,新的世界是指什么,我们生活的县城吗?”叶柳摇摇头:“这个世界很美,可有个地方却更美。”“哪里?”“心里。”

在思绪的跳荡和挣扎中失眠了大半夜,叶柳这才勉强睡了下去,他梦见自己身处漆黑的夜里,这夜里竟然有太阳,阳光很白亮,却照不亮这个世界。忽然间,太阳剧烈颤动起来,整个漆黑的世界跟着颤动,紧接着太阳表面出现了细细密密的裂痕,在一声轰响中爆裂,碎片洒满了整个世界,亮了很久很久才又慢慢黯淡直至消失,归于平静,整个世界重新陷入深深厚厚的黑暗里......叶柳醒了,发现自己的额头上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心跳很快,像快要从他的嘴巴里冲撞出来,窗外的天已经大亮,他在床上坐了很久,平复了心跳,这才下床迎接这崭新的一天。早餐是白粥,配菜是在村南买的腌菜,很简单却很可口。叶柳看了汤倪一眼,发现她的脸有些苍白:“汤倪,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汤倪垂着眼点了点头:“昨晚没睡好,做梦了,那梦可奇怪了,大夜里竟然有太阳,那太阳还碎了,碎片掉了一地。”叶柳脸上的笑僵住了。汤倪问:“你怎么了?”“我做了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梦。”叶柳和汤倪忙跑去问王老师,“我一当老师的哪会懂这些东西,去村北吧,找袁老汉,他能解。”

结束了一天的课程,叶柳和汤倪没有回宿舍,而是沿村道朝北走,他们要去找袁老汉。说着聊着,两人就从村西走到村北,只用了十五分钟,他们看见了袁老汉住的那间石屋。这间石屋在外观上和周围的屋子没有不同,两人之所以能够辨认出来,是因为从石屋里不断冒出热腾腾的烟,像绕着云雾,蒙住了屋子里的摆设。两人走上前,透过雾气发现木门没关,一张木桌摆在离木门很近的位置,旁边放着三把木椅子。木桌上放着一个大大的水壶,一个简单的茶盘,上面摆着土茶壶和大大的土茶杯,涌动的热气从水壶、茶壶和茶杯里散出来,溢出了屋子,在屋外的世界里缠缠荡荡。木椅上坐着一个男人,很瘦,身子骨很结实,肤色不像普通庄稼人那样黝黑,反而透着淡淡的嫩白色,他脸上只有几道浅浅的纹,如果不是一头散乱的白发太过惹眼,很难分辨出他的年纪来。

“淡茶浓茶都是茶,浓茶不可能一直都是浓茶,泡久了也会变淡,避不开,那就敞着嘴巴喝,什么味道都是人生的一部分。”袁老汉说:“更何况,你们的梦对你们两个人来说并不是灾难。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们是希望村的人,所以做不了那样的梦,你们不是希望村的人,所以能做那样的梦。”“我不明白。”“你大学生都弄不明白,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汉,又怎么会明白?人生在世,没必要把什么东西都弄得清清楚楚,那样的日子过不滋美。”“冥雾离离浑又浑,月儿圆圆似盘轮。一水一木一世界,红绸烈烈梦镜灭。”叶柳和汤倪的身子定在热腾腾的雾气里,他们回过身,目光却无法落到袁老汉身上,只有鼻子里还流荡着淡淡的茶香,那二十八个字像有种特殊的魔力,一笔一划刻进他们的脑子,明明清晰,却无法触碰。袁老汉的声音又从雾里传出:“以前我不太喜欢说话,今天说的话有点多,可能是老了,两个小娃娃要是喜欢喝些涩茶,可以常来。”两人走了,回了宿舍,把袁老汉说的四句话完完整整写下来,反反复复看,直到夜色完全罩住整座村子,也还是没能弄清其中的含义,也无法把它和自己的梦境联系到一起。这道谜题像块石头,压在两人心里,他们始终无法猜到其中的答案,无法穿透厚厚的浓雾,看清那座高高的山。直到山前的雾散开,答案被时间揭开那一天。希望村每一天都充满希望村,可是希望村从来没有希望,那一天也充满了希望,却更加绝望。

第十章

沉沉的日光洒落在沉沉的村子里。浓浓的白烟飘荡着,散在每一个角落,夹带着残留的热气,也透出深深厚厚的悲凉。大火烧了一夜又一天,总算在黄昏的时候彻底湮灭,它给这片土地留下难以复原的印记,也在村人心里留下相同的伤痕。很深很深,像用尖尖的刀一划一划刻上去的。在大火的肆虐下,大半片林子化作了焦黑的残灰,村子里同样满目疮痍,一座座冰冷冷的房舍倒下了,碎石瓦片散了满地,而没有倒下的房舍也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黑,扑哧扑哧往下掉着灰,像一只只脱着羽毛的大乌鸦。这场大火除了把希望村变成了一地废墟,它还收割走了许多条性命,一共有二十六人死在这一夜里,十八个葬身在火海,八个死在了冰冰冷冷的囚河里。杀人的火灭了,杀人的河却依旧流淌,哗啦啦响着,缓缓慢慢,和过往无数年月一样,把希望村围得严严实实。忙碌了一夜一天的村人总算得到了喘息的时间,他们的脸都很黑,上面挂着深深的疲惫,有些人坐着坐着就睡了过去,遗憾的是,他们的梦里没有看到各样的世界,也没有看到各色的光,看到的依然是满天满地悲悲的凉。

余望从林子里走出来,本就黝黑的脸上蒙着一层脏脏的灰,一整日的疲惫深深堆在身体里,让他走起路来都晃悠着身子,在他跟着村人进入林子救火以后,村东杂草堆死灰复燃,吞噬掉许多间屋子,好在他的小卖部不在其中。踏上村道,映入眼帘的都是焦黑的火焰痕迹,一些村人在自家房屋的废墟前扯着嗓子咒骂着,咒骂着天神,咒骂着希望村,咒骂着满满一整个世界,这是灾难之后的发泄,对残败的现实起不了任何作用,却能让自己看起来更多一些悲壮可怜的勇气,余望很庆幸自己不像这些村人一样无家可归。

老黑头抽着卷烟走在村道上,浓浓的烟气和大火残留的白烟交缠在一起,云云雾雾,他手里的拐棍在村道上敲出阵阵响,没有以往能震落瓦片的厚重,显着颤颤的无力。昨天夜里,他跟着村人从林子里跑到囚河,囚河流淌的河水像刀样切断了他和村人的念想,那一刻他觉着自己再也拿不着‘优秀村长’的牌子了,接着他就看见,被挡下来的村人,一个接着一个跳进了囚河,消失在深深幽幽的河水里。那一刻他也想到了死,可他终归没有跳下去,而是拄着拐棍回了村子。回了村子,他见证了漫天大火熄灭下来,火灭了,他那冰冰冷冷的心就暖起来了,就心满意足了,觉着是自己从囚河回来才让这场大火灭下的,好像他不回来,这场火就会不停不息烧下去样。此刻映在他那双浑浊眼睛里的是一片焦黑的荒凉,他脸上深深的沟壑一道接着一道堆着砌着,里面夹着对村人的怜悯。“这把火怎么就给烧起来了,希望村怎么就让这把火给烧成这副模样了。”一边走着老黑头一边念叨着,走上几步他就会停下来摇摇头,像不忍心看到希望村这副残败的模样:“好在我回来以后这火终归还是灭下来咯,不然这村子呀,还要更惨哟。”

有村人看见老黑头,就站在焦黑的屋子边上喊:“老村长,你是不是希望村的村长哟?”老黑头说:“这把火要是没有烧起来,我宁可不当这个村长,我当这个村长就是想让你们把日子过得滋美,可这该死的日子呀,都让这把火给烧没了哟。”村人喊:“你是村长你还留在这里做啥?村子里遭了这样的难,你作为村长你该去趟乡里县里,让乡里县里拨些钱下来,我们才能度过这难哟。”老黑头的脸僵下来了,他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可他不愿意走这一趟,村子被一把火烧成这副模样,真去了,乡里县里的干部还不把他从头到脚骂个透?村人又喊:“你要是让乡里县里把赈灾的钱拨下来,村子重建工作做得好了,指不定乡里县里的干部就把‘优秀村长’的牌子给你颁下来了哩。”老黑头听着村人的喊,身子定着,手里还在呼呼烧着的卷烟啪一声掉在地上,沉沉的暮色褪去了,天黑着,那卷烟头儿就在地上红艳艳显着亮了。烟抽完了,他还是没有走,而是抬眼看看蓝蓝的天,他脸上的皱纹在日光底下依然黑着暗着,像一条条深不见底的沟。

放学了,叶柳和汤倪没有急着离开学校,而是来到教室里,用温和的目光打量着这间窄小破旧的屋子。结束了最后的课程,他们不需要留在这间破破烂烂的学校里,也不需要再面对那一张张冷漠麻木的脸,可他们并不觉得开心,甚至心底里有了些些伤感。橙黄色的日光透过木窗洒落下来,屋子里散着轻轻柔柔的暖意,叶柳和汤倪并排坐着,目光缓缓慢慢在教室里扫动着。汤倪眼角闪着清亮的光,笑着说:“第一次站上这座讲台,第一次面对那十七张脸,好像还只是昨天的事。”叶柳也笑了起来:“时间过得真快。”汤倪说:“到了希望村,我们就总是离不开希望这两个字,你觉着,我们俩有没有给这所学校种下希望的种子?”叶柳默了会,摇了摇头。他们尽力了,可终归还是输给了这间丑陋的教室。汤倪笑着说:“这或许就是我有些伤感的原因吧。”她站起来,在小小的教室里踱起步来,黄黄的泥尘在她脚下飞着溅着,她忽然停了下来,看见黄尘底下掩着笔记本的碎纸,而旁边还有一截短短的东西。她把那东西捡起来,发现那是一根断掉的自动铅笔......两人走出学校,映入眼帘的是一座伤痕累累的村子,透着沉沉的死气,看不到丝丝毫毫生机,空气里似乎还有残留的焦臭味飘着荡着。汤倪叹了口气:“叶柳,你说希望村会变成什么模样?”叶柳摇了摇头:“不知道,不过我觉得我们太笨了些,那时候竟然没有理解袁伯伯那首诗。”他顿了顿,又说:“如果我们做的那个梦真的是一种预示,或许希望村在破灭之后,还是看不到希望吧......”...叶柳和汤倪背着大包小包来到南岸码头边上,身上依然散着这个年纪应有的朝气,可脸上却挂着一层深深的悲。老船工说:“两个小娃娃要走了呀?”叶柳点了点头:“学期结束了,我们的实习也结束了,该离开了。”老船工笑了,说:“还来吗?”叶柳愣愣,说:“伯伯,你的耳朵能听见了?”老船工的笑更浓了些:“囚河飘来黑棺那天我就能听见了,还是清清明明的世界好哩。还来吗?”“等什么时候,这个世界变得美丽一些吧。”“那就别来了。”叶柳和汤倪上了船,破旧的小木船在绿幽幽的河水上涌涌荡荡,老船工扯开嗓子,唱起了歌。

“宽宽的囚河深深的水,外面的世界有多美,宽宽的囚河深深的水,里面的村子瞌瞌睡,树呀树呀你还不倒,年年月月直着腰,河呀河呀你还不枯,岁岁朝朝绕村跑”嘶嘶哑哑的歌声在囚河上飘飘荡荡,钻进了叶柳和汤倪的耳朵里,他们沉默着回过头,看见希望村在日光底下闪闪亮着,可这亮里却没有希望,只有满天满地的绝望.........天冷了,天又热了。我坐在家门口的石头上,歪着脑袋痴痴笑着,静静看着眼前这个绝望的世界。希望村呀,经历了一场大火哩,那火烧了满满一世界哩。可烧了这一把火,希望村还是那个希望村,黑着,暗着,村人们眼睛里各色的光短暂黯淡以后又亮起来了,他们脑子里呀,又有了各样的世界哩。人的念想和贪婪,又怎么会被一把火终结哩。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是一个疯子,七岁开始就疯了,疯了很多很多年。可我觉着呀,当个疯子真好,能看到的东西呀,比别人多得多哩。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